赫连容不知青琁出于何因召见,匆匆而来,却是没丝毫失礼之处。一身浅粉鎏金边留仙裙,腰间牙色宫绦细长缥缈,鬓间是一对并蒂海棠金丝嵌宝珠步摇,左右摇动,如同见证了赫连容的疾步而来。

    “妾身给太子妃娘娘请安。”赫连容步态雍容柔美,丝毫不被曳地华衣所累,笑颜间,更显端庄有礼了。

    青琁自然也是伸手去扶,“快起来坐吧。”

    哲暄自然在一旁向赫连容问安,邀她入座,道起家常。

    “以后在我这儿,不许讲求虚礼,大家日后还是姐妹相称。”青琁说道。

    赫连容也是反映极快的人,听得青琁这般说,顿时会意,改口道,“是,妹妹一定谨记。”

    哲暄看着,一时竟有悲从中来之感,从何而起,却说道不清。看着赫连容说起府里之事,却比自己得力,脑海中难免浮现那夜子绛的话。

    “十四哥对嫂嫂还好吗?”哲暄问道,心中早已暗自有了答案。

    赫连容却笑眼明媚,称道,“王爷待我极好,初进府时原还有担心,怕是不能熟悉王府生活,如今却是不再怕了。说起这儿,还要多谢青琁姐姐成全。”

    赫连容的答案足能让哲暄瞠目结舌,十四的心和他所谋之事,和赫连容的从容自若,是那样的不相配。十五有句话,哲暄是相信的,那就是赫连容同自己不一样,她不知道子绍的全盘计划,这样被现实蒙在鼓里,懵然无知的少妇,还在笑面如靥。哲暄相信的,就凭她曾见过几眼的那位十四爷,和子绛口中的哥哥,她相信自己的判断,断断是不会接受这样的答案。

    为什么,是她撒谎吗?如果不是,那是十四真心会对她好吗?哲暄扪心自问,到底难得到满意的答案。

    “还是你乖巧,你们夫妻和睦就好。”青琁说着,轻扫了一眼哲暄,眼中深意,哲暄自然看得懂。

    青琁依旧徐徐说道,“十四弟是战场浴血的猛将,前有淮北之战,军功赫赫,眼下又有高车之战,要领将帅之责,父皇是极看重他的。可这十四弟也绝非勇猛无谋之人,游历诸国,风流儒雅,也难得是个喜好宁静的,你们也性子相配,只是府中到底还有几个侍妾,你上下宽严相待,莫太苛责,也别太放纵了她们,也就是了。”

    赫连容点头,嘴边浅浅含笑,丝毫未减。

    青琁的话落在哲暄耳畔,心底一咯,如一根钉子死死楔进心头,只觉得疼痛难忍。脸色却还依稀绷着笑意,不敢吐露一丝幽怨神色。

    “纳妾到底也是正常,你也别放在心上,究竟都是父皇赏赐,听闻十四弟也没太中意过,你也自然安心。”

    青琁这句话,算是印证了哲暄的猜测——到底如此,子绍的心还在那个离世的女子之上,他用情至深,又如何能对自己兄长下如此重手,偏要为了这尊位,争个头破血流不可。

    殿内明明还有青琁和赫连容说话的声音,哲暄却觉得被关进了四房屋里,独坐墙角,猜不透眼前所有人。微扬的嘴角,是自己强装的笑,机械的动作,是为了青琁的安心。

    “我知道的,请姐姐放心,府里上下我会尽力。清宁王府还要烦请姐姐多多照拂。”

    赫连容跟着青琁前面走着,沿着东宫游廊移步湖心亭,宫绦间与之相配的玉坠铃叮响着,与步伐相配,有相得益彰之势。

    “这便是那日皇后娘娘赏的吧。”

    青琁此言一出,赫连容平和静雅的脸上拂过一丝意外神色,却霎时收住了,旋即俯身施礼,“容儿多谢姐姐提点。”

    “快起吧,哪里就这么多虚礼。”说着,往椅凳上一座,赫连容和哲暄也便一并坐下了。

    “皇后娘娘能承继中宫,也是父皇圣恩优渥之故,想必也是宠爱十四弟十五弟之由,两府上下,日后怕还有封赏,也未可知。”

    青琁一边说,一面只有妙菊近前服侍茶点,哲暄坐在旁边却是一句话都没有的,青琁也不责怪,权当她今日着急见自己,不外乎在府中受了气。

    “暄姐姐怎么不说话呢!”赫连容问道,“那日见十五弟过府,还以为姐姐会一道来,我还遣了人到前厅寻看,却不见姐姐。我可听沐雨说,姐姐才新婚,便常和十五弟一道出城,出双入对,真是羡煞旁人。”

    沐雨服侍一旁,从始至终都未曾抬眸,但越是这样,反倒越是引人注意了。此时细看,茶白的宫装,与鬓角的零星小花很是相配,淡雅之中,赏心悦目。哲暄想,或许这就是赫连容□□的结果。

    “嫂嫂说笑了。哲暄只是在柔然胡闹惯了的。”

    哲暄的客气与那日驿站判若两人,赫连容只当是嫁为人妇的原因。

    “还是姐姐这样好,我自幼喜静,也不爱到处走动,这泰安城上下,竟还都没去过,说来也是惭愧。”

    青琁听着哲暄的回应,又看着她眸中泛着的小小不安,只怕赫连容所言伤了她的神,忙转移话题,关切问道,“说了这许久的话,却都还没问候过——渤海那边,荟沁姑母可还好吗?这些年也不曾见过,我倒是很想念她。”

    “母后很好,多谢青璇姐姐挂怀。”

    青琁的话虽然转得生硬,却仍是在情理之中,赫连容也未有异样,反倒说起渤海宫中琐事,算是了解思母之念了。

    游廊外侧,一个婢女踏碎步而来,妙菊机敏,暗自从亭中退了出来,与她低语,转身便又进来了,向着三人请安,算是先一步求告打扰之罪。

    青琁放下手中青瓷莲瓣杯,平和道,“什么事?”

    “禀娘娘,太英殿小朝已散。”

    “知道了。”

    青琁温婉如常,杯口点缀的莲瓣,随水落而出,莲瓣带珠,晶莹剔透,受着天边散落下的和煦日光,反着各样光辉,细看之下,丝毫不比赫连容发间步摇之上的宝珠失色。

    青琁抿嘴扬笑,妙菊也就起身近到青琁身旁侍候茶水。

    赫连容看得出,青琁眼角眉梢的微样变化,暗想或是在久坐并不太好,便也就起身,说道,“既然这样,想必王爷也要回府了,容儿就先告退,还请姐姐见谅。”

    裙下舞动,赫连容屈膝告退,却不见得哲暄有离去之意,也就独自一人讪讪然退了出去。

    “你不回去吗?十五弟怕是也要回府了。”

    青琁这话只待赫连容消失在游廊尽头,估摸着都该出了东宫大门了才说,自然是顾着哲暄面子,自己又是饮了茶,装作无意提及的,很是自然。

    “多陪姐姐不好吗?”哲暄也自知回应无力,装模作样地看着远处檐角蹲兽,飞鸟在前,映光而立,光影投射,反又被兽身散落了回去。哲暄痴望着出神,想着或有遇难成祥,逢凶化吉之意,心中觉得有祥瑞之照,也难得有了些平静。

    “容儿都出去了,你又何必——”

    “姐姐——”

    哲暄动了心思,想要一语道破,便打断了青琁的话。这是又一次了,却不知怎的,反倒比初入东宫之时觉得更难了,心中关隘愈深。

    “好了好了,我不说你了,你呀,反正一句也听不进去。”青琁无奈着,这个妹妹,她还是得花些时间揣摩才是。

    赫连容往外走着,出了东宫前阶,才问道沐雨,“哲暄今日是怎么了,像是端着架子似的,我与她说话,句句肺腑,她倒拿着捏着,没一句正解给我。”

    “奴婢想,许是太子妃的缘故吧。”

    沐雨低声答道,镇定自若,好似什么都没说过一般,头也未曾抬起,就连步子也仅仅跟着赫连容半个身子,未有一丝逾矩。

    赫连容停住了,面露赞赏欣慰之色,说道,“你倒是一语中的了。”她在心底暗自冷笑,嘴里说着,“到底是亲生姐妹,就是不同。更何况,母后又是为舅舅厌弃了,才送嫁到了渤海来的,在她们姐妹面前,我自然也是不讨喜的。”

    “王妃,您想多了,奴婢不是这个意思的。”

    细言劝慰,沐雨显得很得力,她伸手搭起赫连容的玉手,赫连容只感有了支撑,一不留神,竟把半身子的力气都压了上去。

    “来时还想着,若是得当,必问问王爷喜好,什么服饰,什么吃食,爱做些什么,只是——”

    沐雨没有爱接话的习惯,自然也是与赫连容的□□息息相关,只是自打赫连容嫁至十四府中,对她的依赖就日盛了。

    “只是,要让我怎么开口问,难道,让我告诉她们,王爷根本就连碰,都未曾碰过我。”

    “王妃娘娘!”

    赫连容的话着实让沐雨倒吸一口凉气,打住她的话头,却仍旧压低着嗓子说话,这样竟也都没能失了规矩。

    赫连容自然知道自己言多有失了,却是实在愤慨,她可以忍受十四的大男子主义,他的说一不二,和威严冷峻,就像她的父王对待自己的王后一样,她见多了。可是新婚之夜,夫君却从未来看过自己一眼,这是她身为一国公主的耻辱,更是对女子的残忍。

    她想着,沐雨已然招了左右服侍之人近前,车辇下摆置好了踏凳,沐雨又扶了赫连容上去,自个本是要下来,还得为赫连容放下辇后的幔帐。

    “今日,就与我同辇吧。”

    她拦下了正要下去的沐雨,眨了两下眼,算是重复自己刚才的话。沐雨没有推辞,她知道,自己的主子,心中哀怨了这些日子,不敢言说,只得饮泣吞声,凄苦之情,无法言状。

    车辇动了起来,徐徐而有威严,到底是王妃,就是平日里的出行,依着礼制,该有的依仗,也缺不得。

    “母后曾说,他是成大事者,有超世之才,所以放我嫁他。可一应猜测落到实处不过如此,我是郡王妃,或许日后还会成为亲王妃,可又有何乐趣。温良恭俭让,我自问一项不缺,可有什么用,清宁郡王妃——清宁郡王妃——”

    赫连容说着话,不禁泪满衣裳,没有大声吵闹,这时候却冷笑了两声,“这场婚姻,父王白白到手一个邺城,而我呢?清宁王妃——不过就是含羞忍辱罢了,却偏要我受着。还偏让我在人前做出恩爱模样来,要尽为妻之道,可他呢?”

    她的话里像含着多少绣花针,针针不见,却又针针见血。

    赫连容渐渐没了话,帘幔浮动,如春水荡漾,碧波涟漪,美则美矣,却看进她眼里。

    沐雨一直也只低头,看着外面,这时却说了句,“这些绸缎真是好福气,挂在王妃的辇上,才有这徐徐飘荡的美艳姿态,若是工艺不细,便就只能做得寻常人家女子的衣物,且不说刮了蹭了,伤了模样,就说飘逸之资,已然是云泥之别了。”

    赫连容原本的目光就已然随着沐雨的话转到了这里,如此又听了这话,不由又看向沐雨去,她倒低了眸,不再出声了。

    沐雨话中何意,她也心领神会,已是王妃之身,就必要忍难忍之事,自己已然不是赫连容了,现在的她,是清宁郡王妃,是十四府邸当家人。

    赫连容自然很是感念身旁有沐雨这样一个说体己话的人,“到底还是有你的,若要是再有一日,我连你这样能说话的丫头都没有,只怕就真是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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