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里,甘氏亲自为魏帝宽衣。

    “梦君,子绍这几日有来你这吗?”魏帝问得漫不经心,却没等甘氏回答,“前几日看了他上的折子,他这孩子,贤明谦恭,自幼聪敏好学,如今更是文武兼备。可惜了,可惜你当年为他求的那门亲。”

    甘氏一低眉,知道魏帝话外之音,“陛下安心,念瑶的事,臣妾会好生劝他的,必不让陛下烦心。”

    魏帝倒是信她这话的,“他们兄弟几个,个个拔尖,但是要说文武之才,还是老十四要更甚一筹,只是这脾气,到底太拧了,不是能服众。”

    梦君扶着魏帝往坐榻上一靠,也倚了上去,嘴里说着,“到底都是陛下的皇子,可不是个个出众吗?陛下放心,臣妾得见了子绍,一定叮嘱他,谨记陛下提点,让他好好收收脾气。”

    魏帝很是舒心,闭着眼点头,倍感宽心,嘴里念着,“你进宫二十余年,性生淑慎,于朕心中本是上佳的后位之选,可你偏不在意,几次三番拒绝于朕,究竟是为何?今儿个你一定要和朕说清楚,可不能再在打马虎眼儿。”魏帝说着,便侧卧到坐榻上,伸手招甘氏一同。

    “陛下,梦君得您多年宠爱,已是感念万分。”甘氏莞尔,目泛远处,“先皇后钟祥世族,毓秀名门,更何况性秉温庄,又度娴礼法。臣妾,是万万不敢比肩的。”

    魏帝眯着眼睛,摇头说道,“朕当年把老六交你抚养,让你肩荷负儋了。”

    梦君跪坐榻上翘腿揉肩,听着这话,忙起身,“陛下言重了,臣妾不敢。

    梦君这话儿才说了完,低下首来,发间珠钗抖动,伴着不紧不慢上下跳动的睫毛,很是让人疼惜怜爱。

    魏帝睁眼看了她,伸手托了托梦君,“没什么敢不敢,朕只是想与你说几句体己话。”伸手敲了敲自己的小腿,示意甘氏再帮自己捶捶,“幼真福薄,生下缊儿,却没能看着他长大,亏得有你,缊儿才能成今日粹美天资。”

    “要说起臣妾这长信宫里长大的皇子,还是太子殿下文武双全,最像陛下。”

    甘氏自然是夸张了点,魏帝心里自然清楚,却也不摇头,只这样说道,“缊儿——”他发出两声笑,脸却像是睡着了似的,“他倒是知人善任,倒是十四。”

    梦君虽是仍旧低头不语,手中依旧捶着,心却是提了起来的,拉长了耳朵,不敢遗漏一个字。

    “这孩子知晓兵书战事,善于谋略,议政又能切时之要。”说着抬了抬眼,看着甘氏,语重心长,“就是这性子,未免也太傲了。梦君,你是他母妃,平日要多加帮朕规劝。朕为他和念瑶赐了婚,念瑶没能嫁进皇家,是她福薄。他却一意孤行,要把她纳进皇族宗室。他是朕的儿子,是朕一样寄予厚望的皇子,为了个已经没了的人,和朕傲这口气。”

    为了高车的战事,十五这几日下了朝就只身去了清宁郡王府,只能把哲暄一个人晒在家中。

    十四坐于议事厅上,手里搓着玉扳指,“各位将军,陛下在朝堂上的话,各位都听到,高车一战,已经是势在必行了。曹将军,这几日军队调动的情况如何?”

    曹厝道,“已经按王爷的要求,从晋陵军中抽调了五千人,全都是骁勇之士。”

    十四点了点头,追问道,“脚力如何?”

    “您放心,绝没有问题。只是——”曹厝说着说着有些犹豫,“晋陵军精锐之师,五万人几乎可以个个以一敌百,不知王爷为什么只要这五千人。”

    “诱敌深入,五千都嫌太多。”

    十四目光炯炯,十五位列其中也会心一笑。众人见状已然心中有数,知道战役之事,眼前之人已经有了主意。

    “哥,他们真的会中招吗?”

    众人散去,十五在内室里和十四并肩而谈。

    “其实韦良愬的担忧是对的。高车虽然较之从前,不再是精兵强将,骑兵多勇将广,马壮人强,至于是不是歼灭高车的上佳时机,还学要看曹纶进了高车,才能一探究竟。只是,无论结果如何,战事已定,父皇一意孤行。你知道原因的。”

    府内丫鬟低头近前上茶,正准备转身离去,却被十四拦了住。

    “妙丹,这些日子我和王妃近身侍候的人,你都查过了?”

    妙丹这才抬起头,这女子长眉入鬓,额前刘海轻浮,眼神之中计谋已显,“回十四爷,一切都已妥当,府中丫鬟小厮,燕云苑都一一查证过,凡有疑点之人已找了理由尽数赶出府去了。爷和王妃近前侍候的人,都是最干净的人,请爷放心。”

    十四点头,妙丹便退了下去。

    十五喝着茶,听着对话,问道,“你真的准备动手了吗?”

    “谈不上动手,只是修筑防线罢了。”

    子绍淡定从容之间,更显得令人捉摸不定。

    十五不免要问,“可是母妃那里有什么消息了。”

    “大殿之上,他和公孙苻一唱一和,说是把高车一战统帅之责交予我。你我心里清楚,高车这一趟,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如若得胜,居首功的,还是他这个在父皇面前提请的太子,而后才是前线拼杀的将士;若是输了,你以为他会为我们担这责任?”

    他转着翡翠扳指,闭目养神,却仍旧低声说道,“只怕你府里的人,也要过一遍筛子。”

    “我?”十五摇头笑道,“不用。在我府里没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十五全然不放在心上,子绍看着,叹气道,“我与你说的话,你最好都记在心上。让你做的事,也必定有我非让你做不可的理由。”

    子绍斩钉截铁,深深打进十五的心里,十五眉头轻挑,问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十四没回答,只暗自转着扳指,艳绿翡翠,浓艳却纯透,色调均匀,子绍低眸注视着它,就像是和它对话,许久都未说过一句话。

    “妙丹知道,是谁杀了念瑶。”

    子绍这句话难免害的十五担心,如巨石堵在胸口,他不多问,只等着十四自己说。

    “是太子——”子绍面无表情,又是一句,“太子麾下杀手——夏天无。”

    惊愕地说不出声,十五近乎是摔了手中的茶盏,瞪眼直视子绍,唯恐在梦境一般,“不会,不会是六哥的。”

    十四没回答他,这是十四意料之中的状况,他的惊讶,甚至是怀疑,全都在早在十四的估算之中了。

    “哥,会不会是你弄错了,一定是燕云苑弄错了。”子绛手中茶盏倾着,落回了桌案,他追着问,迎接他的却是一如既往的寂静无声,十五自己浑身上下也都僵住,唇齿也张不开,历历往事,分明在眼前。

    “是因为这,所以你非争不可吗?”

    十五一句,只当子绍是为了念瑶的死才非争太子之位,话出口,看得十四转过头来,眼里意外神色,也知道自己语出心急,言必有失,只得躲过他凌厉目光,须臾,又问,“你是早知道了?”

    子绍手里扳指转着,始终没个停歇,怅然点头。

    十五知道了,畏惧之心陡然而生,千万军马也未曾有过的惊惧之色,这时候却浮于脸上,久久未能散去。“淮北大战前,你与我说的那些话,是因为你知道,这些都是六哥干的,是吗?”

    “远比那儿要早得多。”

    两相无言,只觉得情境愈发艰难了。十五知道,说与不说,事情都是一样的,与子绍而言,若不是非说不可,他不会选择在这样的时候实言相告。如今和盘托出,只能是夺嫡之争同离弦之箭了。

    十五的心,愈发沉了,口中冷冷问着,“那时候,他还不是太子,他究竟是什么理由,非杀念瑶姐不可?”

    “为了李承章的户部。”

    几个字,冰冷如铁,就如同性命与利益之间,选择起来竟能这样简单。

    “可是——念瑶姐死的时候,你根本没想过东宫之位的。”现在的十五,不是不信,只是不敢,他要深追到底,即便是背叛,总要知道为什么,从何而起。

    十四的拒绝回答,让子绛恨到了骨子里,恨子缊的表里不一,巧伪趋利,恨如今的子绍,郁郁沉沉,与年纪全然不相符的沉寂老成。

    “王爷回府了。”蕙儿往凌志堂里送茶点,看着哲暄无聊地翻着论语,就把这消息告诉她了。

    这几日,哲暄早已把子绛的兵书全都翻看完了,虽也在王府里进进出出,时而练剑,有时也出城策马,却总是觉得无聊。难得这天把墨雨轩里的经史子集翻了出来,却觉得越看越闷。

    听了这话,赶忙把书往坐榻一扔,就提着罗裙出了堂屋去。

    “怎么也没出去?”看着哲暄飞奔而来,十五一蹲,便把哲暄一把抱了起来。“你也不觉得闷吗?”

    “当然闷咯,不过——”哲暄侧着头,一侧的步摇叮咚,如同她银铃般的笑声,“我比较想在府里等你回来,一起去玩。”

    “是我对不住你,战事虽还未起,不过诸事繁忙,很多细节要与哥和各位将军一道商量,所以冷落你了。等忙过了高车战事,我一定请旨,带你去云梦泽,带你看看鱼米之乡的景色,和塞外大有不同呢!”

    哲暄搂着十五的脖子,嘟嘴想了想,“勉强答应你。”秀发滑过子绛唇间,清新之气,夺过嗅觉。

    十五看着她骤然温顺的样子,想来早间十四府上的事情,只觉得怀里佳人难得,就一把把哲暄抱进凌志堂,轻手轻脚把她放在床榻上。

    “你们,商议得如何了?”

    “你是说高车?”十五往哲暄身旁一坐,端起她面前的茶一饮而尽,然后伸了个懒腰,“哥哥在下一盘大棋?”

    他想故意引得哲暄的注意,果然让他如愿,哲暄立马探过头来,“什么大棋?”

    十五笑了笑,却是笑她上当,屏退了众人,这才说道,“曹厝将军新近从晋陵军中抽调了五千脚力上乘的兵士,现在正赶往洛宁。”

    “等等——”哲暄伸出手拦住,不让十五说下去,“让我想想,五千兵士,这么奇怪——”眼珠一转,“十四哥想布下什么诱饵?”

    十五瞪大了眼睛,觉得简直不敢相信,不停点头,“你还真厉害,就连曹厝将军都没想到哥要干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哲暄把丹桂花糕整盘递给了十五,十五却摇头,没有食欲,“想知道什么问就好,不需要讨好我。”

    “嗯——”哲暄接过盘子,“到底下的什么大棋,你还没告诉我。”

    “哥哥想和老可汗商议,或许将由柔然先出兵,尽全力压住高车北边军力,只围不打。同时用这五千人作诱饵,佯装攻城,吸引高车南部驻军。哥是想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

    “瓮中捉鳖?!”哲暄听得十五一声“嗯”,便又自己琢磨了起来,却也不多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这高车的兵都是骑兵,晋陵军那五千人不是步兵吗?脚力再怎么快,也不能和骑兵比的呀。这一旦出了城来,那高车骑兵岂不更是如鱼儿得水,如虎添翼了。”

    话音落了许久也不见十五答她话,哲暄这才转身过来。

    看着十五斜靠着,这几天早起正阳殿议政,大殿之上没议出结果的,还要进了太英殿接着议。好不容易出了皇宫,清宁王府里还挤了一堆人,累了一堆事情等着十四、十五,这会儿可不是困极了吗。

    哲暄也不吵他,轻声轻脚下了榻来,从又拿了被褥给十五盖了好。眼前人熟睡的样子,祥和美好,纵使是活脱吵闹惯了的哲暄,都觉得这般挺好,也就这样,若是能得长久就能好了。

    夜幕降下,徐徐春风起。东宫之内,光影闪烁,一个黑影从游廊前闪过,直往湖心亭中去。

    “主子,奴才回来了。”

    “如何?”

    “奴才有罪,培养的花,被人摘了。”

    “都被摘了?”

    “开在宫里和十四爷府上的。”

    “十五爷府上呢?”

    “开得很是灿烂。”

    “十四府上还能栽培吗?”

    “怕是有些困难。当年,我们怕这些花一旦绽放会过分妖艳,太过显眼,又怕和十四爷的喜好不尽相同,并没太敢往十四爷府上多送。如今,只怕要难了。”

    “宫里呢?”

    “已经安排好了,这几天就能送去,主子放心。”

    “摘花的人现行了吗?”

    “一个叫做燕云苑的江湖门派。”

    这话倒是引得了站着的人的兴致,往湖心亭中石椅一坐,“燕云苑?”

    “是。奴才已经调查清楚了,门下弟子个个轻功了得,身手矫捷。为此,奴才找人试探过,派出去三波,只回来了一个,不会有假。”

    黑影压低,隐在了夜色之下,等着坐着的主子发话。

    “既然如此,我们就送个弟子上门。”

    黑影答应了声,却听又有声响,“不许伤及人命,否则,提头来见。”

    “王爷——”夜深之时,余福在十五床头,轻声将熟睡了的十五唤醒。

    十五瞪就张开了眼,这是他行军打仗时候留下来的习惯,夜越深,他反倒越是高度的紧张与敏感,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余福不说话,只低下头,十五明白了,转头看见睡得尚熟的哲暄,翻身起来,扯过外衫,开房门出了凌志堂来。

    月影之下,余福才说来,“十四爷府上妙丹姑娘来了。”

    “在哪?”

    “奴才让她在墨雨轩里候着了。”

    十五整了整外衫,便顺着抄手回廊,过了后院,转上了墨雨轩。

    屋内只点了一支蜡烛,摇曳之中,不见人影,十五推门而入,只觉得身后如风飘过,“奴婢给十五爷请安。”

    女子穿着夜行衣,跪地请安,正是妙丹。

    “其实,在我这里,你不需要这么紧张。”

    十五摇了摇头,往案几后面一坐,“说吧,你深夜前来,是哥哥有事吗?”

    “府上有猫腻,十四爷特意嘱咐,还请十五爷小心。”

    “猫腻?”子绛看着妙丹不苟一笑的神色,意识到事态严重,“可是我的府上——有奸细?”

    妙丹没说话,却只点头。

    “是谁?”

    “秋岚。”

    “秋岚?”

    十五并不相信,“不可能,秋岚是珏儿的陪嫁丫鬟,怎么可能有问题。”

    “苑下的弟子已经查实过了。秋岚,原是吏部尚书李承章从街上买来的丫鬟,但她的生父是原轻骑将军薛元平手下的一位亲信。十五爷,薛元平可是太子的人。”

    “我知道了,还有什么事吗?”

    “十四爷让我告诉您,曹纶将军一行人马已经进高车。”

    “你下去吧。”

    十五看着妙丹化身一道黑影而去,他在自己的案几之后,独自一人,把墨雨轩里的蜡烛一一点亮,屋内通明,十五却仍觉得黑漆漆。

    门外咚咚,余福低言,“王爷,王妃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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