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珍笼局结束后,饭食也差不多结束了。

    镜子双手展开,前一脚后一脚像走平行木似的,低着头看着自己踩过的,水波粼粼的河面。

    蚀芈跟在她身后,“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镜子蓦地停步,放下手臂,转身面对蚀芈。她咬着下唇,有点犹豫的样子,“你还好吧?他们……没吓着你,没伤着你吧?”

    没成想,镜子这个问题一出口,蚀芈反倒先笑了出来。

    镜子不悦,皱眉道:“人家是关心你,你笑什么?”

    “你不问我杀人的事,不问我那副红眼睛的鬼样子,却问我好不好。”蚀芈双手抱臂,双眼炯炯地望着镜子,“镜子,我蚀芈一个无家无国的狼狈人,却能得到你和云照两个朋友的真心以待,这辈子也算值了。”

    镜子笑笑,摇摇手指,“不是朋友,是家人。我们是住在云芈镜的一家人。”

    蚀芈转身,望着远处盛开的白色莲花,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那时候,我确实杀了很多人,有关的,无辜的,一共是一百零七个。我其实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把我逼到了死角,除了杀出一条血路来,我别无它法。那时候,身体很热,眼睛很疼,不知怎地,意识似乎就不是自己的了。只记得,那时候的自己,非常厉害,非常狠毒,就像是被一个恶魔的灵魂附身了一般。”

    “身体很热,眼睛很疼吗?”镜子喃喃,这样的感觉,似乎她也有,而且最近还越来越强烈了,在紧要的关头,不时地就会出来一下。上次在浮罗太虚被妖灵围攻,她就感受到了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强大力量,在自己身体里流窜。

    想到这儿,镜子心里不禁一寒,身体也跟着抖了抖。

    “在聊什么呢?”往生玄帝走过来,对蚀芈说,“他们四个招呼你过去玩呢。”

    蚀芈转头,看到朝他兴奋挥手的梦令天君,意味深长地看了镜子和往生玄帝一眼,便转身走了。

    “我来了!”他对着梦令天君大喊。

    “真是的,叫蚀芈玩儿都不叫我。”镜子看到他们几个在水面上快乐地翻滚,撅着嘴抱怨道。

    往生玄帝揉揉镜子的脑袋,宠溺地叹了一声,“你呀,总贪玩。”

    只影搂着淮湮的手臂,依偎着他,两人漫步在遍布莲花灯的河水之上,安静而美好。

    “怎么不说话?有心事吗?”淮湮的大拇指摩挲着只影在夜风中有些冰凉的手,问道。

    只影摇摇头,盯着河面的眼眸显得无神而茫然。

    淮湮停下脚步,伸手抬起只影的下巴,逼迫她的眼睛直视他。“是想星儿了吗?他在房间里睡着,月儿正在照顾他。你若想他,我陪你去看他。”

    “不用。”只影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听起来似乎比适才要兴奋,“好久没跳舞了。淮湮,我跳舞给你看吧。”

    淮湮凝视着只影的眼眸良久,想要从她眼中找出她心事的苗头,然而只影目光闪烁,很快地把头撇开。她跑到一块空地上,跳起舞来。

    夜黑莲白,艳丽的樱粉纱衫,随着玉臂挥动而招展如翼。立起脚尖,回旋起舞,足尖在水面上划出一圈涟漪纹样。弯腰低身,轻薄的袍袖樱纱覆上幽静的水面。起身,白莲柔和的光芒在薄衫上投出些许暗影,仿佛是刻意雕镂出的花样,恬美而纯素。

    这些天来,在浮罗太虚看到的景象,她从未有一刻忘记过。曾经试图安慰自己,告诉自己那只是幻影,是朦宛故意弄出来让她的内心不得安生的。然而心中的不安并没有因此而消除,仿佛有块巨石压在她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来。

    没来由地,就是突然好想为淮湮再跳一支舞,希望他可以永远记住,这世间曾有个女子爱他如痴,为他舞笛,为他癫狂,为他倾尽骨肉心血。

    淮湮,这会是我为你跳的最后一支舞吗?

    眼中的悲伤在舞蹈中尽情释放,泪光盈盈处,几许凄凉几许愁。淮湮知她若此,怎会看不懂她眼底的哀伤?

    静静地站在原地,淮湮看着眼前的芙蓉面孔绮柳之姿,少了几分平日里灼人的艳丽,而多了一份真实而纯朴的气质,让他觉得,又看到了当年那只不谙世事的小狐狸。

    白莲的微光柔和而朦胧,水波的涟漪氤氲而迤逦,深夜的暗幕深沉而静默。而她身处其中,仿佛被一层浓雾遮掩,跳着,跳着,似乎就要远去。

    淮湮有种感觉,这一次,似乎他再也抓不住她了。

    一面装饰华丽的镜子里,粉衣女子舞姿翩翩,在白莲灯的衬托下,恍若一株勾人心魄的野樱精灵。这样跳脱于尘世的女子,她眼中绵绵无尽的爱意,却悉数给了那个站在她面前的男子,他的弟弟。

    “砰”地一声,他捶拳怒砸白玉桌案,“来人!宣兰慕——”

    晴空白日。

    “报——兰慕大人,阁内一个人都没有!”一个天兵从七寰阁内小跑出来,向兰慕汇报搜寻结果。

    “混账!”这个结果完全出乎兰慕的意料,他大骂道,“圣日天帝亲自掌握的情报,难道会有错?皇皇数十天兵,去一个阁子里找十个人会找不到?”

    “可是……”天兵似有难言之隐。

    “滚开!”兰慕一脚把天兵踢开,自己亲自带人踏进了七寰阁的大门。

    然而一进七寰阁他就傻眼了。这哪里是什么阁子啊?分明就是一个异度空间!白茫茫的一片,除了白色,七寰阁里什么都没有。兰慕只走了几步,就马上发现,这个空间的大小并非是七寰阁的大小,而是没有边际,无穷大的。

    “退出!”他大喊一声,号令还在七寰阁内的天兵退出。然而到门口一点人数,还是发现少了六个。

    那六个,想必是走失在那诡异的空间里,出不来了。

    兰慕瞪着七寰阁,气得咬牙切齿,明明大门就在那里,却无论如何也进不去,这让他如何甘心?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不发一言的兰渚上前一步,在兰慕耳边言语了几句。

    兰慕面露喜悦之色,问道:“果真?”

    兰渚点头,“我的一位好友与淮湮玉帝师从同门,也懂这门术数。只要有他在,定可破解七寰阁的术法。”

    兰慕听到此,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而他们身后的兰冉,神色里却染了几分隐忧。

    这白茫茫的空间,让镜子觉得万分新奇。蹦着跳着,她到处张望,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地方。

    往生玄帝拦住她,“你消停点儿吧,别走远了,否则就回不来了。”

    “我知道,”镜子说得愉快,“我就是觉得这个法术好神通广大,明明我们都没有走出七寰阁,可这都大半日了,那么多双天兵的眼睛,愣是没看见我们。”

    却生走过来,解释道:“七寰阁的另一重空间,叠影虚界。这地方,用来困住敌人或是摆脱敌人的追查,都是极大方便的。”

    梦令天君晃着手中的折扇,哈哈笑了两声,对身旁的酒中仙调笑道:“这倒好,我们不过是来这里吃了顿饭,莫名其妙就成了天兵要追拿的要犯了。”

    淮湮双手抱拳,诚恳致歉,“确实对不住诸位了。若是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淮湮无论如何也会保住大家。”

    只影点点头,“嗯,就算要遭天谴,也是我们夫妻二人的事,我们一定不会拖累大家的。”

    御珍仙君却随意一笑,“四境不过一句玩话,二位切莫当真。我们青城四妙可不是只有在酒桌上才能做朋友的人,便是在牢狱里,是朋友的,也总是朋友。”

    “正是,”梦令天君语气飞扬,丝毫不见被围捕的慌乱,“淮湮玉帝,咱们十几万年的交情,可不是天帝降下的一道罪旨,就能随随便便崩裂的。”

    却生拍拍淮湮的肩膀,“你就别多说了,青城四妙的性子你素来知晓。而我和玄帝殿下,便更无可能于此时舍弃你。”

    “还有我还有我,”镜子抓着往生玄帝的衣袖,举手表明立场,“我也会一直和大家站在一起的。”

    “你呀。”往生玄帝好笑地看着镜子,她那急急忙忙的样子,就像怕被人甩了似的。

    只影望着愿与他们生死同行的朋友,心中不是不感慨的,然而越是如此,她便越是忧惧。

    淮湮似乎体会到了只影的情绪,看了她一眼,他转头望向众人,心事重重。“承蒙大家不离不弃,淮湮与只影感激在心。只是,淮湮还是不愿因自己的缘故,而使大家枉受牵连。若真说起来,这叠影虚界顶多也只能再支撑小半个时辰而已,并不能确实保护大家的安全。”

    面对众人略显讶异的眼神,淮湮眼帘微动,他解释道:“从术数上来看,叠影虚界确实精妙无比,几乎毫无破绽。但若是掌握了控制叠影虚界的咒语,配以相当的法力,就犹如房门有了钥匙,任谁都能打开。”

    “可是师傅当初只教了你……”却生本来疑惑,然而在接收到淮湮眼神传达的信息后,他忽然恍然大悟,“青崖!那个叛徒,青崖!”

    淮湮点头,“不错,正是此人。青崖当年为一己私利背叛师门,使用禁术从师傅的脑中勾得大部分咒术,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叠影虚界的咒语。而且,他与我师从同门,仙术本属同源。所以,若是有他在,天庭要破开叠影虚界,实非难事。”

    却生想了想,“可是……青崖已经失踪了很久,便是我们当初如此辛苦寻他,也得不到他的一丁点消息。天庭若想找他,恐怕也要费一段周折。”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认为叠影虚界不消半个时辰便会被破。因为青崖很可能是投奔了天庭里的人,而躲过了我们的追捕。说起来,我们追捕青崖的事,在天庭中并非隐秘,而那人却迟迟不肯把青崖交出来,想必并非我们的友人。”淮湮分析道,“当年因为我们的阻挠,而使青崖无法成为掌门并且被赶出师门,他定然是恨我入骨。如今的情势,你想,依他的性子,会不出来害我吗?”

    往生玄帝淡淡讽笑,“若果真如此,那接下来可就有一场硬仗要打了。镜子,怕吗?”他转头问镜子。

    镜子转着眼珠想了想,随后答言,“不管怕不怕,我都要和大家在一起。”

    往生玄帝夸赞道:“好样的,镜子。”

    而蚀芈站在一侧,远离众人,微有些心神不宁。

    七寰阁外,一瘦高年轻男子站在兰渚身边,此人正是青崖。

    青崖拢了拢唇上的短须,望向兰渚的神色里有几分得意,“兰渚兄,我早说过,救我定不会让你后悔的。”

    兰慕看着青崖一副得志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然而语气里还是留存着几分假意的恭敬,“青崖师傅,有劳了。”

    青崖眯眼点头,他先喝令天兵退后,自己独立于中央,而后口中念念有词,甚是努力地摇首摆臂,准备施展法术,大展神威。

    然而还未等他开始,七寰阁的大门却自己打开了。

    衣带当风,发髻上一支简洁明雅的簪晶青玉绿,已显露出非同一般的高洁风情,淮湮海蓝色的眼眸透着平日里少见的威严之态,他步履沉稳地迈出了七寰阁的大门。

    粉裙樱萝,面眸如花妖冶,只影挽着淮湮的手臂,神色从容地相伴随行。

    冰蓝明雅尊贵,玉绿沉蕴敛华,薰紫傲世无双,黛青风流飘逸,随之而来的青城四妙分开则各有风骨,同行则气华盖世,不输三帝。

    却生一身银白铠甲,威武而豪放,自有一股儒将风采。而蚀芈黑袍披身,眉目炯然,浩荡英气跃然于眼前。

    两人相视一笑,对将要发生的一切,俱是一派随性无惧的神态。

    往生玄帝虽长着一双柔情缱绻的桃花眼,然而长期的仙帝习性,让他周身早已浸染了足以震慑其他人的威严仙姿。什么都不用做,只需站在那里,一贯小众自会缩肩打颤,低眉顺目。

    他身后跟着的镜子,面对众天兵的围捕,态度多少有些轻挑不屑,虽然她并不怎么厉害。

    这十一人站成一排,气势如虹,态度凛然,倒叫兰慕兰渚及其身后的一众天兵,心生出了些许惶然。

    日光悠悠,叠影一战堪比天史册上的一道灼灼炎光。而此一行人的命途,或由此踏上了转折,或由此进入了终章。

    一切,定数天成,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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