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皓月高悬星空,缕缕清风轻穿而过,满园的樱花随风蹁跹飞舞。但生一曲悠扬婉柔的箫声,于这幽静的夜色中悠悠地飘荡。这惆怅箫音的声声婉转之下,连入夏的燥夜都显得颇为凄凉。

    刀长侍听着这似杜鹃啼血一般的伤婉箫音,面上反露出欢喜激动之色,连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独臂擦拭血牙刃的抹痕之声越大,琴长侍笑道:“刀三哥,强敌已至,该是您宝刀大显风采之时了,小弟这就为你弹琴助兴。”他目中含笑,屈指在琴弦上轻轻抚弄,琴音潮涌如雷,欲要把那箫音压了下去,可那萧声若有若无、如泣如诉,任凭这琴音如何响亮,总似在众人身边游走一般,往人耳鼓里不住挠拨。半天未发一语的日长侍怅然望天,重重叹了一口长气,道:“此人武功极高,两位兄弟武艺自是不俗,但切莫轻敌,今日之战怕是要颇费周折。”他心知这鬼脸怪客武功了得,不然也不会将十二长侍数日间杀得只剩他们四人,今日己方人马众多,怕也不是那人对手,又知那刀、琴二人心高气傲、久不服己,当下这话说的十分客气。

    孰料那刀长侍只是冷冷哼了一声,并不理会他,只是专注于桌案的发着鲜艳红光的血牙刃,用那雪白的棉布又抹了一把刀身,刀身血光更显,反射出亭外漆黑一片的人影。琴长侍顺着那倒影望去,看见夜长侍带人来回奔走个不休,没来一次总要多些人马,恨不得将这小亭用人墙里里外外的围住。他不由得轻声耻笑——夜长侍草包一个,他一直瞧不起。眼下强敌来攻,若是能靠人员数量得胜,那剑、尺、雕等八位长侍也不至于死的那么凄惨。况且身为武道中人,一生但求强敌,只恨难逢高手,今日纵是战死,也不过是技不如人而已。他不禁侧目看向刀长侍,刀长侍仍是一丝不苟的擦拭着宝刀,明了对方所想的与自己一样。

    夜长侍听那箫音越来越近,己方的人员安排也已布置妥当,这才走进亭中,对着日长侍笑道:“大哥,那董太师也恁的客气,竟借了三百亲兵相助我等,这下那贼子来了,我们定能将他拿下。”他话语方毕,一名身着董卓府衣甲服色的中年校尉上前恭身道:“在下牛双,乃是太师府护院军吏,特奉太师之令前来戒护四位尊者。”

    “就凭你们,恐怕不够。”他身后三百名甲士中竟有人发出这般轻声细语,不多时,那声音又道:“三百甲士之中可有一二高手?你们为董卓卖命杀人,此贼却如此相待,四位不觉得悲哀?”夜长侍显然是怒极,瞪着一双牛目死死盯着人群,欲找出说话那人,更是大声狂嘶道:“有种的便速速现身,吃你夜爷爷一棒!他奶奶的,老子今日非……”他脾气也确实暴躁,骂言一开,便再也难以止住。身为同伴的琴长侍更是连他大哥都瞧不起,拿眼撇向日长侍,轻蔑一笑。日长侍怎会不知他心思,也不动怒,开声道:“二弟,休要聒噪,你将我昨日对你说的话都忘了?”

    “你弟弟忘没忘我不可知道,我可是没忘。”那声音再度响起,似近在身前,又似远在身边。夜长侍暴跳如雷,更是按捺不住,神色狰狞,一只精钢铁棒狂挥乱舞,有如疯徒。

    “当年乱尘公子将你钢棒震碎,这么些年过去了,你的记性还是一点没长。”那声音忽飘忽驻,教人寻不着方向,只听那人又道:“昨夜你大哥与你夜谈一宿,要你放下荣辱繁华之心,与他回那邪马台故土,再不过问江湖之事,做个乡下农民,兄弟二人娶妻生子,乐天知命,是不是?你大哥都能弃恶从善,你缘何不肯?还是舍不得这般出人头地、生杀予夺的威风罢。可怜啊,可怜……”

    日长侍从话语之中已听出此人身份,更知他今日将自己隐藏许久的心思向众人道出,自己已是全无退路,反倒觉得坦然,也不顾四周众人怒目相觑,俯身拜道:“前辈慧眼如炬,在下早已心服。今日我这条性命,任由前辈索取,但求前辈留我二弟一条生路……”可那人却如同消失了一般,不再答话。

    忍者刀再也压抑不住胸中的战意,提起刀来,对着星空恭敬一拜,肃声道:“阁下既是日长侍的昔年故人,为何如此遮遮掩掩,不愿现身相见?”他顿了一顿,鼓足内力,又道:“鄙人乃为好刀之客,听闻阁下武功高绝,不胜心生向往,但求一战!”

    果然,那萧声复又响起,在这樱林小亭间缭绕旋转,其音婉转绵软,充满悲凄慕念之情,格外清晰。众人循声望去,一名少女似御风而来,玉足一点,遥遥立于一株樱树花枝之上,那樱枝不过筷子粗细,纵是鸟儿落在上面,也要微微摇晃。可那少女整个人立于樱枝之上,却无半点动静。只见明月清照之下,映得少女那一身青绿长裙有如流苏,夜风微拂,少女的长发、衣带、青裙随风摇曳摆动,如仙子下凡一般,说不出的明艳动人。只可惜那少女将玉箫别在樱唇之前,教人瞧不清颜容,但这清清月光、这微微夏风,和着这悠悠箫声,也足可以想像到她那绝世容貌。

    琴长侍抚琴叹道:“如此武功,如此丽颜,尘世女子,若得其一,夫复何求。”那萧声戛然而止,青衣少女轻声叹了口气,众人只觉青光一烁而至,再眨眼时,那女子立在众人身前。

    琴长侍端着一杯酒站起身来,大声赞道:“姑娘好轻功!”待他看那女子的容颜,不由得将手中酒杯怔落在地上,好一会儿才道一句:“姑娘好容貌!”他这两句着实是发自肺腑,他活了几十岁,何尝见过这般快如鬼魅却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好看至极点的轻功,又何尝见过这般转眄流精、明眸善睐的绝世美女?

    那青衣少女似有无限的心伤愁事,微微按住胸口,如西子捧心一般,又是轻轻叹了口气。琴长侍虽为敌方,也不由得为她怜惜不已,恨不得上前细细询问这少女所愁何事,自己好代为效劳了。

    倒是那刀长侍定力过人,猛的从席间立起,眼中布满血丝,死死盯着这青衣少女手中的那柄玉箫:“姑娘的这把萧似乎有些面熟,可否容在下一观?”

    他这话反勾其那青衣少女的无限回忆,面上莞尔一笑,如春回大地、冬雪初融,只听她淡淡地回了一句:“我这把萧名叫‘离人殇’,只可给一人观看赏玩,可惜那人不是你。”刀长侍嗤声道:“只是观上一观,又有何妨?”说话间他已提刀飞身而起,伸手去砍那青衣少女持萧的纤纤玉手。

    这一刀,他已磨砺了数十年。初时他双手使刀,虽也成一方刀豪,但总觉刀速不够、劲力不狠,后来发现是那左手分心分身,使右手不能专神、专力行刀,他便举刀自斩左手,以求自身快之极致。这数十年里,能逼他出手即用此招的不过寥寥数人。于他动手过的敌人,对这一刀,评价都是只有一个字,就是“快”——天下武功,无快不破。这一刀,便是快到那些人连这一个“快”字的评价都不及说出就已被斩于刀下。

    可就是这样电闪雷轰的快刀面前,那少女仍是立在原地,未动丝毫。可偏偏这样,刀长侍脸上的得意之色却在刹那间僵住。他的血刀眼看就要斩中那青衣少女的手腕、刀锋也随之错出数十道刀光,却只见那少女手腕缓慢一翻,手法虽缓,但却完全全全的封住了自己的刀上的所有攻势。

    他只觉陡然一阵神昏目眩,这才听得碎裂之声,那血牙刃连同自己的一条独臂仿佛漫天的星星一般,刹那间在他眼前支离破碎。等他感觉到疼痛的时候,他便再也看不清那少女绝美的身姿了,他能看到的,只有自己胸口处喷涌而出的鲜血。

    “好一个离人殇!”他面色已然变得惨白一片,踉踉跄跄地走了数步,身子一跪,头一歪,便已死了。整个樱林在那一瞬间静的不能再静,几百双眼睛都一齐注视着这个青衣少女,注视着她似乎从未动过的那只执萧的玉手。只听那少女轻声吟道:“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离人殇……我这把萧是离人之物,借不得你赏玩的……”声音如泣如诉,似有莫大的哀怨情愁。

    “我等与姑娘并无仇怨,”日长侍早知这女子真实身份,亦知今日必死,但实在舍不得弟弟,又道:“他乡遇故人,本该把酒言欢,姑娘却欲将我等赶尽杀绝,在下斗胆,敢问何故。”

    “因为你是你……”青衣少女说出的答案着实让人匪夷所思。“好说辞。”琴长侍优雅一笑,道:“方才姑娘的萧声好生优美,在下不才,有三弦焦琴一尾,也奏一曲,以增姑娘雅兴。”

    夏风微微拂着樱林。可满园的樱花却开始纷纷下落,一片片地落在地上,附和着琴长侍拨弄而出的苦涩琴弦,此时虽说是有声的琴音,却比无声更沉闷更逼仄。青衣少女此时却怔怔立在亭前,细细倾听这嗡嗡的琴音,琴音起伏,似牵起她心头无限伤怀,引得她喃喃自语。

    不多时,琴长侍脸上已涨的殷虹,众甲士忍者的眼耳鼻目也开始流血,等欲擦拭时,已无力提手。琴音忽然转高,琴长侍额顶处的纶巾已被汗水湿透。那些甲士忍者承受不住这催人性命的琴声,不多时樱林里已遍布死尸,唯有日夜长侍以及少数内力较深之人勉力抵抗。琴长侍此招名为破命,乃是自折阳寿,以换取功力倍增,须知此招破的是敌我双方之命,纵使行使之人能胜了对手,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内力散尽、肌肉萎缩而死。他向来倨傲,半分不肯示弱于人,方才眼见着少女举手投足间便将十二长侍的最强者杀了,便想到今日以己之力万万不能得胜,便想出如此自残恶毒的方法,更拉上众人的性命作陪,为的便是与这天下间难得一见的高手一较长短。可斗到此时此刻,那青衣少女仍似无事人一般,娉婷婀娜的立在原处。

    琴长侍自口中狂喷一口鲜血,将那尾焦琴吐得殷虹,双手一扬,数十点乌星自琴中射出,直取青衣少女。青衣少女不闪不避,在那些乌星快要射至面门之时,这才轻轻挥动手中玉箫。只听“多多多”数声,琴长侍所发的暗器皆被她扫落在地。琴长侍见偷袭不成,只得另行他法,倒转焦琴,用手全力一拨,焦尾琴上的琴弦俱数迸起,琴弦在半空中交织入网,疾插青衣少女。

    那青衣少女终是动了,仍活着的日夜长侍二人只觉眼前一花,夹杂着幽幽清香的微风一拂而过,谁也没看清那少女去了何处。琴长侍忽然面含微笑,原本涨红的脸色慢慢变为黄色,再渐渐变成蚕一般的惨白。青衣少女站在他身边,伸出手来,在焦琴上轻轻抚着。一曲瑟瑟的《离人殇》琴声过后,琴长侍终是软倒在他终身所奏的琴上。

    不过片刻之前,这樱林里尚还有数百名枕戈待旦的甲士与忍者,这一时,樱花落尽、伏尸满地,唯剩三人而已。那夜长侍平日里嚣张跋扈,在这至高无上、无可匹敌的武学面前,终是心如死灰,只觉这些年自己沉溺于的荣华富贵不过粪土,刹那已成过往云烟,人生了然无趣,再想起此时做过的种种罪恶与大哥的谆谆劝诫之心,连累了大哥多造了那么许多的杀业,内心羞愧不已。而此时他灵台一片清明,终是想起这少女身份,长叹一口气,道一声:“你杀了我罢。”

    日长侍见夜长侍到此时竟然能幡然醒悟,心中也自是欢喜——汉人常云世事如棋,弟弟能于将死之时悔悟,总不至带着贪心与痴狂下那地狱,有何不好?人生苦短,这便告辞罢!

    他兄弟二人几十年里虽一同行走江湖,却颇多争吵罅隙之处,到今日此时这才相怜相惜,体会到这兄弟骨肉交融之情的况味,感慨之余亦同时生出今生足矣的念想,兄弟二人收出手来,拉在一处,齐声对那少女道:“姑娘,当年我们二人便对您不敬,今日才报,确是显得晚了,今日我兄弟二人向你赔罪。”言毕,二人对她连磕了三个响头,齐齐闭上眼睛,道:“动手罢。”

    五月十五,地犯太岁,天行福禄,宜冠带祈福,忌出行举事。

    日当正午,店铺林立的长安街巷间硬是被那阳光挤出万千缝隙,光阴撒了一地。她便缓缓走在这人声鼎沸的长安街巷里,她的身后,远远的跟了四个人——曹郎啊曹郎,诗经有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你可懂得?……呵呵,你幼时便博览群书,自然懂得……说来好笑,我心不在江湖、却因你而在江湖,你身在江湖、却心不在江湖,你看……这些人可是因你而起,因你而随呢……”

    她总是那样微微的笑,然后一声轻轻的叹息。或许,只有和心里念叨的那个曹郎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能笑得自在。她戴上鬼脸面具,在长安熙熙攘攘众生的恐惧与疑问中,径直走进了当街的一家酒楼。

    洛水三千,只取一瓢。可心伤愁断,纵有三千佳酿,可能买洛神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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