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尘已痛得不能自已,仍是紧咬牙关,直要将牙齿咬碎,这才憋出话来:“古有肝胆之士,于江湖千万人往矣而不能摧……乱尘向来仰慕这慷慨豪气,今日纵是肝胆寸裂,也断断不肯伏降!”他既已打定死志,便拔出身后玄黑骨剑,以剑拄地,每走一步,便咯一大口黑血,往殿外行去——江湖夜雨十年灯,肝胆一照炬昆仑!纵是要死,也要死在这肮脏郿坞之外,死在那慨然天地之间!

    乱尘如此赴死,教那坞主好生意外,他有生之中,从未见过有人能有如此肝胆,爱才之心更甚,直要赐他解药,救乱尘一命,让他出了郿坞便是;但一想到乱尘如此驳自己面子,让自己好生下不了台,不由得邪火攻心、怒气更甚,阴声道:“那老夫便成全你!”

    乱尘听这坞主口气,原以为是坞主命众卫士一拥而上,要将自己砍成肉泥,忙尽全力提起剑来,心想我边战边行,能抵挡多久便是多久、离这郿坞多远便是多远,却不见众人出手,突然间脚下一空,登时身子直坠下去。他暗叫不妙,双手下意识的横伸开来,要抓住陷坑边缘。若在平时,他内力既强,手掌只需轻轻一触,便可借力轻松跃出,但此时他身重剧毒、周身虚浮,哪里还有半分力气?加之这陷阱边缘光滑非常,他双掌抓持不住,便滑下坑去。只听得啪的一响,身子已坠在坑底,眼前更是一团漆黑。

    这一跌下,直有两三丈深,乱尘急忙运力,想以轻功重新跃回地面,但觉触手处冰凉腻滑,竟是涂了牛油的铁板,他虽身受剧毒煎熬,但仍是强行使力,将玄黑骨剑往坑底一插,运起天书中借力之法,人已反弹而起,刚升至半中,但见上方掷下东西来,重重打中他额顶,直砸得乱尘两眼昏花,身子又落了下来。只听坞主在上方笑道:“你鄙夷我这郿坞不是?我便要你死也要死在其中!”乱尘恼他奸诈无耻,不去理他,在黑暗的陷阱中四下摸索,想寻得借力之处但四壁摸上去都是冷冰冰的滑腻非常。坞主又笑道:“乱尘,这陷阱乃是上等精钢所铸,与你做了棺材,可不算亏待于你,嘿嘿!”

    乱尘也不答话,仍在那陷坑内四处摸索,忽摸到边角处一个圆形物事,猜知方才击打自己额顶的暗器。可向来暗器求细求小,这暗器却有如斗大,圆乎乎毛茸茸的,更是发出一股腐烂的臭气,却是甚么道理?乱尘渐渐适应了这陷坑的黑暗,借上大殿上射下来的烛光,这才看清这圆形物事,不由得浑身猛震,立感头皮发炸,全身寒毛直竖。

    原来他手中拿着的竟是一个长发散乱的人头,那人双眼圆睁、呲牙咧嘴,大殿射下陷坑的火光照在那人头死灰色的瞳孔中,微微返起一点亮光,于乱尘看来,那人头似在和自己对视一般。

    “曹乱尘,你若不降服,这便是你的下场!”上方传来坞主恨恨的话声,乱尘抬起头来,便看到坞主那张满是横肉的肥脸。乱尘此刻身重剧毒,如被万虫噬咬,本就痛楚难当,此时见这人头面目狰狞,显然死之前也受了不少折磨,不由得对这坞主恨意更甚。

    坞主身在陷坑上方,瞧不清乱尘面目表情,朝樊稠稍稍使了一下眼色,那樊稠当即会意,取了一个火把,点燃了一桩物事,旋即又扔下陷坑去。这次乱尘虽是瞧的清楚,但此刻正受奇毒刺心,哪里还能躲开?那火球正正砸在他的背上,将他的长衫都点燃了,乱尘心疼师姐当年亲手织造的长衫,竟不顾烈火灼烧,用一双肉掌生生的按灭了身上火焰,那圆形物事在坑底滴溜溜的转了一圈,这才停了下来,乱尘借着火光,这才发现,这又是一枚人头!显然樊稠竟以此为乐,用灯油浇在这人头耳鼻咽口中,这才能将这人头点燃如火球。常言道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这郿坞诸人既已残杀之,却仍是不肯放过,如此糟蹋作践他人,如此卑劣行径,与畜生又有何异?

    “乱尘,你可知这两人是谁?”坞主立在陷坑上方,虽是面无表情,但语气之中夹杂着一种莫明的兴奋,“你曾在黄巾军中待过一段时日,也应晓得这两位皆是当年名动天下的人物。”

    他指着已然烧焦的那个人头道:“此人名唤波才,昔年为张角帐下前锋,先败朱儁,后败皇甫嵩,后来广宗城破之时更从数万破城大军的捉杀中逃脱,素以轻功见长,六年前,被老夫以长矛阵刺死于这大殿之中。”

    那坞主说的兴奋,毫不理会乱尘的惊骇鄙夷,又指着先前那个人头道:“这人乃是采花大盗韩凉,与那镇西将军韩遂同宗,韩家素以家传轻功见长,此人更为族中翘楚,身法兼有西域奇诡之术。那声色犬马一事,本是男人天性,无可厚非,长安府尹为平民怨,抽调精兵强将,将西凉十八郡翻了个遍,却也没有寻着他一根毫毛。老夫觉得此人有些本事,便将他请到这郿坞,没想他也是个不识抬举的家伙,老夫便赏了他一十八把金刀,将他钉在金门上由那日光曝晒,哀嚎了三日三夜才死。”

    乱尘的脸色此时已是煞白,既是因那断胆之毒着实厉害,更因他从未见过如此嗜杀残忍之人,而此时坞主似是因乱尘的脸上表情而更加癫狂,自王方手中又接过一颗人头,随手扔下陷坑道:“这张白骑也颇是了得,老夫布下五路人马,历经六日,才在郿坞一处下人的茅厕中逮到他,他与老夫手下诸将抵挡了半夜时光,这才气绝而死,不愧是当年曾与西凉名将庞德大战四十回的人物。”

    乱尘只觉得自己如身坠冰窖,这坞主已如魔鬼化身,发出森森寒意,好不容易才从牙齿间挤出话来:“你这厮竟如此丧心病狂,他日必遭天谴!”那坞主听乱尘咒骂,不怒反笑,道:“王方、张济二人听令,曹公子年少无知,竟不知丧心病狂为何物,你二人便让他今日开开眼界!”

    张济、王方齐齐喏了一声,候不多时,乱尘正兀自运功与那阴毒相抗间,突觉头顶一阵漆黑,如落血雨,原来张济王方二人竟抬来一个大筐,将筐中的物事一个往陷坑里倾倒,等落到乱尘身前,乱尘这才发现,他们倒下来的竟是一个个枉死的人头,有的瞠目结舌,有的满脸悲色,有的惊慌失措,无一不是死前受了极大苦楚的模样。

    那坞主已重新坐回金椅之上,淡然道:“曹乱尘,我既在金门前写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八字,必当践诺;如若不然,老夫安能扫御天下?”

    乱尘默然半晌,终于忍不住出声道:“因你一人之欲,却要天下生民俯首相拜,不服者杀、不从者斩,你纵能得天下,可念及这千万孤魂、累累白骨?”

    那坞主猖狂大笑道:“有人生来成王成霸,有人生来便为蝼蚁,王霸者杀人立业,蝼蚁者堆尸成阶,这便是天命!老夫今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挟君王令而天下往,老夫便是那天命!你胆敢违抗天命,便是自取灭亡!”

    乱尘道:“原来你便是那董卓!”那坞主嘿嘿冷笑,道:“正是!你可是怕了,终肯臣服于我?”乱尘涩声笑道:“我命由天不由已,天命难违,你也不是那天命。更何况生死一物,于我乱尘眼中,只不过情爱往返一场,来之幸之,失之安之。”

    董卓见乱尘身陷囹圄、更中了断胆剧毒,仍能如此不畏生死,不免又起了爱才之心,不由得赞许地点点头,脸上神情缓和了些,悠然道:“乱尘,你不畏生死,老夫可佩服的紧。但你可曾想过,我能这样虐杀于你,也照样能虐杀那作诗画的女子,你居心何忍?你当知以老夫现时之势,若要杀人,连龙驾上坐着的皇帝也难逃一死!”

    乱尘听到董卓提及作画的女子,不由得又想起师姐来——这世间总有贪狂者,为逞自己功业之欲,将天下生民置于水火杀伐之中,可曾想过一将功成万骨枯,又可曾想过拆散多少情爱之人、焚毁多少禾稼民居,使那芊芊情爱无处寄、累累白骨无人收?!他念及当年师姐在桃园兵祸中殒命,胸口一酸,更无生志,当下便想撤力收功,任由毒质在经腑中四散,取了自己性命、好去黄泉之下陪侍师姐便是……可那作画的女子怎么办?我又怎能连累于她?

    乱尘满脸悲怆之色,拼尽全力,竟跪下身子,拜倒在地,凄声道:“董卓,你既要我对你顿首俯拜,我这便从你……我……”他本就中毒颇深,此时悲愤攻心,毒气上涌,又呕出一大滩黑血来,挣扎半晌,仍勉力开口续道:“我……只求你两桩事。”董卓见乱尘匍匐于地,终是对自己低下傲骨、行了跪拜之礼,不免得意非常,连双手都高兴的微微颤抖,忙道:“乱尘,你文武双全、天纵英才,老夫若要囊天下于怀中必少不得你这般逸群之人,今日你既肯归附于老夫,莫说是两桩事,纵是许你王侯、列土封疆也不在话下。”他顿了一顿,见乱尘不语,以为乱尘觉得自己难以办到这两桩事,又道:“乱尘,你但说无妨,不管这个要求如何过分,只要老夫能够办到的定然会帮你办到,想来天下间还真没几件老夫办不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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