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三日,夜风正急,洛阳留守府的大堂内玉烛高烧,驻守在洛阳的诸道都统齐克让正在案前向朝廷上表,表言:“黄巢贼众现已经逼近东都,臣准备放弃东都,然后收集散兵退到潼关进行抵抗。但是,臣部士卒经过多次战斗,缺乏战备物质已经很久了,关东州县早已被黄贼弄得残破不堪,人烟几乎继绝,东西南北四方不见朝廷管辖下的人。官军不仅饥寒交迫,兵械军器又钝又劣,士兵们各自思念故乡闾里,恐怕很容易溃散,乞请朝廷尽早运送物资、粮食和援军。”

    上表快马送到长安,僖宗拿到齐克让的上表后,闷闷不乐,知道洛阳被黄巢攻陷只是时间问题。许多年以前,安禄山起兵范阳,挥师南下,先占洛阳,之后的线路就是西进长安。

    僖宗现在已是六神无主,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选拔左、右神策军弓弩手总共二千八百人,令张承范、王师会、赵珂三人率领赶赴潼关。至于物资和粮食,甚至提都没有提。

    张承范作为大唐帝国的正牌兵马先锋使,手下只有寒酸的二千八百多人,甚至连物资都没有。先不论黄巢随随便便就能凑个几十万人,就是义军腰间的黄白之物,都能把张承范的部队淹没。

    这仗没法打。

    十一月十七日,北风呼啸,愁云笼罩,齐克让顶着风步上城楼,只见远处黄巢大军的旗帜满山遍野,遮天蔽日,列阵若云,纹丝不动。

    “撤!”

    齐克让长叹一声道,下了城楼,萧瑟秋风掠过树梢,让他不由打了个冷噤。

    稍顷,只听得金鼓雷动,黄巢大军突发声喊,仿佛晴天霹雳,山川也为之颤抖,进抵洛阳城下。洛阳留守刘允章见都统齐克让都跑了,根本没做无谓抵抗,即刻率众出城迎接黄巢入城。

    出乎许多人的意料,黄巢大军入城,对城中百姓居然秋毫无犯,坊里和平常一样,百姓生活正常,这在之前黄巢攻破一个城池时是不敢想象的。

    在洛阳修整几日后,黄巢随后决定向关中挺进,因为他的目标,他的梦想,是许多年前他失意走出来的地方,帝国的心脏——长安。

    话分两头,与此同时,张承范也正率领神策军弓弩手自京师出发,开赴潼关。

    这场关于唐朝命运的真正的较量正式拉开了序幕。

    十一月二十七日,旭日初升,霞光满天,白毛大纛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张承范出发离开长安两日后,率军赶到了华州,准备在这里补充给养。

    当时,正值华州刺史裴虔馀升官离任,士卒和老百姓们听说刺史大人走了,还以为是黄贼杀到,全都一窝蜂的逃入华山,城中空荡荡的,州库中只剩下尘埃鼠迹。好在粮仓中还有米千余斛,士卒们才能勉强的带上三天的粮食再上征程。

    十二月一日,张承范的军队终于在饥肠辘辘中进至潼关,与齐克让军会合。在进驻潼关之前,张承范还抓了一百多村民,让他们帮忙运石汲水,作守城的准备。

    潼关的北面是黄河,南面是秦岭,中间就这么一条小道,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过,虽然易守难攻,但此时的唐军已经没有了后勤保障,濒临断炊,士气极为低落。

    张承范本来还指望挨到潼关,这下能让兄弟们吃饱了,可没想到齐克让手下的这帮兵比自己的二千八百人还要凄惨。

    兵法云: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不过,倒不是僖宗和田公公不愿给粮,而是他们真的没粮。

    此时,中原大部已落入黄巢之手,若从川蜀调粮,时间根本来不及。齐克让早在半个多月前就向朝廷要粮了,朝廷要是有粮的话必然会让张承范一起运来。

    同天稍晚些的时候,黄巢大军的前锋军队也进抵到潼关城下,只见白旗遍布山野,一望无际,义军将士个个衣甲鲜明,耀武扬威。

    数月以来,齐克让先丟汝州,后丟洛阳,而现在他站在潼关之上,那是长安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他最后一块阵地,只见他快步下了城楼,楼下早有一支官军部队在列队等待,约有千余人。

    跨马提枪,齐克让昂首四顾,大声道:“我们是大唐的臣子吗?”

    众人齐声应道:“是!”

    其声声震天地。

    “大唐的臣子有怕死的吗?”

    齐克让又问。

    “没有!”

    齐克让见众人回答整齐,气势雄壮,不禁热血沸腾,手指城外。

    “城外的贼寇有这样威猛的战士吗?”

    “没有!”

    应答声像阵阵殷雷,滚滚传出。

    “城外有数十万之众,你们害怕吗?”

    齐克让扫视众人。

    “不害怕!”

    众将士群情激愤,齐声高呼。

    “好!”

    只见齐克让将手一挥,顿时万众无声,唯有从山谷中刮来的幽风,卷过将士们帽上的长缨,簌簌作响。

    沉默良久,突然只听齐克让沉声道:“众将士听令,随我杀出去!”

    此时,官军将士的士气达到了极点,齐声答道:“是!”

    城门打开,吊桥放下,官军在齐克让的率领下一齐冲出。城楼上张承范举过旌旗,望着城下的齐克让,目光炯炯,遥遥一指道:“擂鼓!”

    刹那间,千余将士带起让人窒息的呼啸,直冲义军中军。

    齐克让冲在最前面,手中长枪上下翻飞,刺杀数人,其余官军将士亦是个个当先,以一当十。

    义军突遭打击,顿时乱作一锅稀粥,全都挤在山谷中,前呼后拥,进退不能。数万人就这样在潼关下舍生忘死地激战,黄色的土地竟被血染成触目惊心的黑红色。

    一阵过后,已渐入黄昏,一轮残阳罩着稀薄的晚霞悠悠沉落。紫色的云空中,罡风怒号,起伏的山峦间,人喊马嘶。

    前军作战不力,黄巢听说齐克让竟一反常态变的如此生猛,不敢掉以轻心,他见识过这号猛将的厉害,比如曹全晟,所以立马率大军赶到潼关城下支援。

    黄巢亲至,数十万义军高声呐喊,声撼黄河、华山。

    齐克让又率军全力拼战,这一战从傍晚又一直杀到深夜,居然不落下风。

    只不过,由于粮草不济,官军将士们本身就饿着肚子,再加上长时间的厮杀,此时更是饿的虚脱无力。

    齐克让勒马仰望明灭不休的天穹,然后闭上了眼睛,继而缓缓吐出了嘶哑的嗓音:“暂且收兵!”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黄河东去,逝水滔滔,翻腾激荡,永无休歇,岸边山峦,巍巍矗立,叠青泻翠,偶尔吐出一点红叶,分外醒目。

    “去年战,桑乾源;今年战,葱河道。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秦家筑城备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黄河南岸,只听见潼关之上传来了悠悠歌声。关下,齐克让两阵血战过后率残军撤退。

    潼关旁边有一个山谷,平时朝廷严禁百姓在谷中往来,以便榷征商税,因此百姓称此谷为“禁坑”。由于黄巢大军来得仓促,且紧追不舍,齐克让率军撤退时,溃兵自山谷涌入禁坑,里面灌木长藤茂密的犹如蜘蛛网,一日之间竟也被踏成一条平坦的大道。

    官军退入潼关,张承范见士卒们是因为饿肚子才败退回来,只好将辎重全部散发给士卒,甚至还自己掏了腰包。

    但是,虽然暂时解了燃眉之急,可没有粮食,这样依旧是无用功,皇帝不差饥饿兵。故而,张承范又赶紧派人上表朝廷告急,好歹弄些粮食。只是,时间已经不允许了。

    次日,黄巢起了一大早,催督大军猛攻潼关,义军将士提着刀枪,挽着云梯,开始向关上爬。张承范竭尽进行抵抗,顿时箭矢如雨落下,义军将士挨了几下狠的,便有人乱了方寸,大军也随之开始出现骚动。黄巢见状,促马上前,大声吆喝,欲重振阵形,官军见状,矢石更急,一时间义军死伤惨重。

    这一仗又是酣战整整一天,以至于潼关上的官军弓箭手竟无矢可射,只能用石头投向义军。

    然而,石头毕竟扔不到关外的壕沟。而就在此时,黄巢迅速命人掘土将壕沟填上,不一会儿,壕沟填平,义军得以渡过壕沟。

    猎猎秋风,掠过关头,天上星月,暗沉沉失了光芒,张承范任凭衣襟在风中飞扬,凝望远处的义军大营,那里点点火光,似乎代替了天上的群星。

    忽而,远处一点星火渐渐变得亮了,越来越亮,越来越大,好像一轮炽热的太阳,从东方的天空升了起来。

    “怎么了!”

    关头诸将个个面面相觑惊异道。

    “禀将军,是贼军在关下放火,已被弓弩手驱散!”

    有小校前来禀告道。

    只见,张承范盯着地上犹未熄灭的火花和袅袅轻烟,脸上好像三冬的冰雪,冷森森好不怕人。

    “无妨!”

    突然,他又稍稍松了口气,挥手道:“今日酣战一天,贼众亦是疲惫不堪,此乃袭扰之计,你等只需把好关头即可,不必理会。”

    “是!”

    小校随即领命离去。

    正在此时,只见粮料使王师会匆匆忙忙赶来,张承范便问:“王将军,何事惊慌?”

    王师会踏上一步,咬着牙说:“前日齐将军率军撤退时,溃兵不慎误入禁坑,竟将禁坑踏平,若贼军由禁坑绕至关后,则万事休矣!”

    张承范听得一怔,然后趴在黑黝黝的箭垛上,举目四望,大叫道:“不好。”

    身子微微一震,竟出了一身冷汗,随即转身回过头来对王师会道:“王将军,你领八百士卒,速出关拒守禁坑!”

    “是!”

    王师会领命,随即点兵出关。

    风,满是肃杀之气,当王师会领兵赶到禁坑时,黄巢的军队已然通过,绕到潼关后方去了。

    “糟了!”

    王师会顿时瘫跪在地上,心中满是忧郁,然后掉头看了看身边的士卒们,只见他们个个浓眉紧锁,众人都是一般的心思:“贼寇围关,粮草不济……”

    十二月三日,清晨的雾气还没有散去。站在关头,张承范默然不语,凝视血肉模糊的战场。黄巢再次选择了早晨率军进攻潼关,与昨日不同的是,今日的进攻更为恐怖,因为那是两面夹击。

    鼓声更急,血雨排空。

    正在此时,趁着雾气,数十名义军从关后登上了关楼,刀枪横扫,分外骁勇,阻拦官军,无不披靡。

    关上的官军听说贼军已经绕到关后,并从关后爬上了关楼,顿时吓的四处溃散。

    这场关乎唐朝命运的潼关攻防战,历时三天,至此宣告结束。

    在这三天里,官军饿殍遍地,许多人是在用意志来守卫大唐王朝的最后一道防线。

    然而,最终他们失败了。

    王师会见贼军已入潼关,不愿做黄巢俘虏的他选择了自刎。在所有人的注目下,他举刀自尽。

    王师会并非是猛将,也不是什么大人物,甚至与黄巢交战,自始至终也没什么亮点,但是,他应该被记住,因为他有气节!因为他的意志将永远长存,他是值得尊敬的!

    而相比之下,张承范就要差那么一点,倒不是说张承范必须就得自刎谢罪,潼关失守,是多方面因素造成的,也是必然的。

    张承范的确是比哥舒翰强,没做了黄巢的俘虏。不过,和之前上奏朝廷的上表里的豪言壮语相比,现在的张承范的确有失气节。

    王师会用实际行动向张承范说明,大丈夫宁死阵前,不死马后,气节这玩意,真不是口头上说说就行的。

    当然了,人各有志,每个人也都有生存的权力,应该说,只有很少的人才有放弃它的勇气。张承范很爱惜自己的生命,还特意为人生安全考虑了下。为了不让自己成为攻击的首要目标,张承范身穿便服率领残余士兵从潼关逃脱。

    活着就必须要承担,从某个角度来讲,王师会算是提前解脱了,但是张承范还得咬牙坚持,毕竟潼关一破,长安必然朝不保夕。

    在逃命的同时,张承范也一直在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应该如何去面对?

    败军快要行至长安时,遇到相继到来的援兵,张承范临危受命,没脸面对皇帝,没脸面对长安的百姓,所以他愤怒的对这些姗姗来迟的援兵说道:“你们来晚了!”

    既然来晚了,于是援兵也跟着张承范一起退还,退离长安只有数十里的东渭桥时,一部分士卒见田令孜刚刚召募的新军穿着新衣皮裘,全都忿忿不平道:“这些家伙有什么功劳?能穿上这么好的衣服?我们殊死拼战反倒受冻挨饿!”

    说完,这帮士卒便又开始抢劫新军,随后甚至还临阵倒戈为义军作向导。而黄巢此时也已经乘胜攻克了华州,并亲率大军直抵东渭桥。

    这里,还是斜阳蓑草的地方,还是那么凄凄窃窃,许多年前,黄巢同样是站在这里,为的是和许多人几乎一样的目标。可是他失败了,他的眼里尽是迷茫,尽是失意。他留下了那首《咏菊》,他埋葬了自己最初的梦想。

    因为几乎每个人最初的梦想都只是个梦想!

    人更应该理智一些,所以黄巢回去又干起了老本行,所以他解脱了,所以他今天能够再一次的站在这里!五年前当他的脑海里第一次萌生造反这个念头时,他有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吗?

    一个人有了自己的目标,并为之去奋斗,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时事造英雄,黄巢应该感谢五年前的那场蝗灾,更应该感谢王仙芝,如果说一切都是巧合的话,黄巢正是因为这一系列的巧合,从而坚定了自己的脚步!

    黄巢也有理由自豪,从一个失意的书生到晃动乾坤的领袖!这五年多来,他经历了太多太多,被迫转战大江南北,甚至于一度面临死亡。王仙芝死后,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没有盟友,没有援军,刀头舔血,几度死里逃生!

    现在,他就站在长安城下,有谁还能想起十几年前同样站在这里的失意榜者;有谁会想过,五年多以前的那个私盐贩,如今会带领着数十万大军。

    但这一切并不是巧合,还是那句话,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朝廷要我黄巢死,黄巢先要朝廷亡!

    长安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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