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有风吹过,其余便再没什么了。

    然而地上终究是有着些滴着水离开的人应该留下的痕迹,下一秒,湖畔人影如风,来去无踪。

    树叶飒飒作响,穿行其中的人浑然不觉,一心一意地追赶着前方逐渐露出端倪的身影,火红的衫子,急速穿行中猎猎飞扬,触手可及的月亮宛如巨大的玉盘镶嵌在山崖上,随着旋转的崖岩同步移动。

    月亮中一黑一红两道身影逐渐拉近,逐渐清晰,逐渐纠缠……

    同样是黑发张扬,不羁而放肆,在那轮月中,他们鲜明地像是两尾交颈缠绵的鱼浮游着。

    而实际上……

    干架这种事情确实是不分场合不分时间不分对象不分状况的。鞋袜未着,衣衫不整,发鬓凌乱的女子被一男子步步紧逼,直至她踢出去的那只赤足落在了男子掌心,男子乘势便将女子拽过,反手制掣,两人终于休战,双双落在了树干上,男子看着女子微带薄怒的娇俏小脸,竟缓缓扯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阁主来我府邸,有何贵干?”

    未央“哼”了一声,丝毫不顾及自己如今进退两难的窘境,不屑道:“看上你府中的湖,是你的荣幸,平王殿下!”

    树叶间摇曳的月光下,奉煜的脸缓缓露出,眸如深潭,深不见底,他的发在方才的疾行中尽数散开,柔顺如华丽的黑锦,衬得他冠玉面容皎皎如中天之月,对这张惑人心魄的脸厌恶至极,未央别开脸,冷冷道:“放开我!”

    奉煜依言照做,顺便背过身,正人君子地不去看此刻衣衫凌乱的女子:“我府中的湖,不知阁主是否满意?”

    “殿下过谦,还好——”她身上有种倨傲的气质,仿佛与生俱来。

    “王都河湖数百,阁主为何偏是挂念本王府中的,作为主人,本王应该是有知晓的权利的,毕竟若本王追究起来,阁主是私闯民宅了。当然,本王自然也可以宣称是——误闯。”

    “王爷!”未央微微凌厉了嗓音,“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我,一没有人证,二没有物证,我根本——”她笑得有些残忍而得意:“就没有私闯平王府邸。”末了又补充道:“你休想以此要挟换阎罗杀!”

    “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似乎只要是对的价码,便可要求锦绣阁的一支舞。本王不相信,一支舞能伤人乃至杀人,结果看来是有那种效果,但是本王却觉得,那必是另一种手段,比如说下毒,再比如说暗器……”

    他仿佛洞察一切般振振有词地诱导,然而未央只在初初微动神情,之后便是一如既往无所畏惧地笑着,仿佛奉煜所言只是妄断。

    “平王殿下,看来破解不了我的阎罗杀,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想杀人,从来易如反掌而且光明正大!”她一字一句说的言之凿凿,那清凉的嗓音充满傲气,宛如暮春三月沁凉的风。

    她的神情毫不矫揉造作,如她所言一般,她对于所犯下的杀戮供认不讳却光明正大,她脸上的笑意在山崖上扑来的夜风中愈显凉薄。

    然而令他从陌生中倍感熟悉的是那股似乎已经融入骨血的恨,毫不掩饰地暴露在旁观者的眼前。

    于他而言,这世间再没有比恨更容易懂的事情了,在没有比恨来得直接,来得明朗的东西了。

    这个女人同他一样,至少……是相似的。

    “于我而言,对的价码,该是什么?”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到底是问了出来。

    未央没有答话,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之间连呼吸都没有,立在树梢上,一黑一红,背景是巨大的月亮。

    未央想的是:从第一眼起,他周身的风度便让她作呕。

    未央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良久,表情突然塌陷下来,她状似挫败地低下头反问:“从头到尾虚假到底!你觉不觉得你可笑!尊贵的平王殿下!”如同三簇火焰顺次燃起,愈烧愈旺,她在那火里笑,笑他的虚伪,笑他的痴愚。

    从未有谁,敢这样笑他!

    “王爷似乎不懂何为本末倒置?我收钱是为了杀人,而非杀人为了收钱!您——懂吗?别再试图揣测我!王爷甭想收买我作为一个玩偶任人观赏,你想给的,并非是我要的!”她转身很干脆,离开很利落,不言而喻,毫无商量的余地,不过临走之际,她送了一句话:“奉劝平王一句,你还记得你——活着是为了什么,还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她回身的余光中隐约是看见了立在黑暗中的男人挺拔的身形狠狠一颤……

    煜儿,煜儿,煜儿,煜儿,煜儿……

    一声一声,忽深忽浅,忽长忽短,忽远忽近,温柔得像秋日稀疏的阳光,绵软得如同刚刚绕出的棉花糖,悠远的仿佛错觉,那是女人的嗓音,而且是一位母亲才有的嗓音

    他记得……母亲曾经这样唤他,那样……唤他。

    最后,来不及唤他一声……

    一身冷汗随着他的惊醒而寒骨透心,眼中浓烈的恐惧伴随着毁天灭地的恨意汹涌地喷薄而出。

    一瞬间被梦境攫住的他想杀人!想杀人!想杀人!想杀人杀人杀人杀人杀人……

    只这一个念头在撕咬着他的理智。

    此时屋中突如其来的声响彻底点燃了他的杀意,身子一闪便动了身形,俨然一头野兽,下一步便要无差别的攻击。

    所到之处,那是……

    疤面再次近乎绝望地盯着面前近在咫尺的面庞,因为仇恨而扭曲,而阴森,而恐怖的男人的脸.

    她从未在这张脸上看到过此刻的表情,邪佞在这张精致的脸上演变成另一番的妖冶,反而鲜活了这从来漠然的容颜。

    震撼于他森寒的气场,明知事态不妙的疤面一时却怔愣而说不得话。

    这个男人,她如今依附的主子,他叫奉煜。

    身子被压迫着硌在书架上,好在书架靠墙,没有倾倒的可能,双手在他冲过来的那一个瞬间被硬生生折断,一阵痛楚来不及反应,便感觉到了肩胛骨被卸掉而痛得叫喊不出的滋味。

    一口血就那么涌上来,毫无预兆地喷吐出来。

    仿佛错愕了一下,奉煜死死盯住疤面脸上,衣襟上凌乱的血渍,那样深沉的红,刺得他眼睛生出快意,慢慢又演变成痛意!

    制住她的手缓缓松开,慢慢移动到她纤细的脖子,血迹斑斑,像是抚摸,却又像是颇带怜惜地擦拭,右手停顿在她的颈项,而疤面早已疼得发白的脸上冷汗阵阵,几乎只能半睁着眼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在他的手触到她的脖子时,狠狠地瑟缩了一下,便再也停不住颤抖。

    俨然魔怔的男人下一秒低头,将那滚烫的吻印在她的脖颈,就着血啃啮起来,疤面虚软的身子终于克制不住而瘫伏下去,奉煜的左手却适时地揽住了他的腰肢,右手扶着她的后脑以便于她仰着头更好地承受着他的啮咬……又或者是吸shun……

    他仿佛是在将那些血吞入腹中而不想浪费……

    脑中混沌已近乎昏厥的疤面恍惚间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以及碗碟碎裂的清脆声响还有便是女子的惊呼……

    一声盖过一声,交错混杂在疤面的耳中,逐渐模糊……

    最后冲破那空旷远去的混乱的是男人一声倾注了怒火的“滚”……

    【两四斋】

    书桌前的台阶上潦草地坐着一个男人,黑发尽散,衣衫到是完好,男人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着秦苍,脸色不太好:“出了什么事?”

    奉煜默然不答,怔怔地瞅着跌落在地的几卷书册,许久才回道:“你不是都看到了。”

    “我是问之前!”秦苍觉得自己在冒火。

    身前的男人彻底没了声音。

    秦苍甩袖,盯着他,似乎是打量着他每一寸的表情,一字一句地问道:“出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自控力像神一样的你失控成这样!”

    奉煜看着地面,声音漠然:“不知道。”

    “你少来这套!小林子在暗中看见你从夏子林追出去,之前出来的是一个女人,而你直至天明方回,那个女人是谁?”又看了看眼前完好无损的男人,挑眉道:“既然不是身体攻击,那就是心理挑战了。”

    奉煜还是没说话。

    秦苍继续火上浇油:“那姑娘都被你伤成什么样了,她身子很弱,看样子起码送了半条命。颐莲看到你那副样子,府里怕是要流言四起了,若是传了出去,你猜后果是什么?”

    平静的屋子里突兀地响起了一阵黯哑而低沉的笑声,那般苦涩,仿佛强颜欢笑的人在强颜欢笑。

    “她讽笑我,笑我忘记为了什么而活着,她说我虚假,彻头彻尾……”

    他坐在台阶上,仿佛世间遗弃了他!

    “而我无言以对。”

    “你说这些年,我是不是活着活着就忘记了一个人活过来的目的,那些曾经很强烈的心思淡了很多,我甚至觉得忘记了才好,于是我不去想。但是在她面前,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卑鄙”

    日子过得太安逸,忘了痛是什么滋味,好多年前那场刻骨铭心的疼痛在这一个瞬间居然重温了。

    她记不大清楚了,但可能这痛远远比不上曾经吧,只是许久未受过伤,痛早已陌生。

    醒来的时候,身上鲜明的痛楚并未有丝毫消减,含着泪给自己上药的香梨见她醒来,瞬间泪流成河。

    “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

    趴在自己身上的香梨哭的很认真,她却疼得很销魂,“起来,我疼!”

    “奥,对不起啊。”一边擦着泪,一边手忙脚乱地起身,顺手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瓶,“这是秦公子给你送来的药,我给你擦过了,你还觉得痛的话,就再擦点。”

    “秦公子?”疤面讶异道。

    怎么又是他。

    “是啊,你躺了两天了,秦公子每天都过来,大夫也是他找来的。不过……”香梨一皱眉,“你也是,好好地跑山那边去干啥,进府这么久难道不晓得府中圈养野兽么!”

    “野兽?”疤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啊,小疤莫不是忘了,你被野兽纠缠,还好我路过搭救了你。”门口的声音飘然入耳,携着一股子清新的凉意,进来的男人看起来很欢快,一脸春风般的笑意,香梨红着脸福了一福道:“秦公子好。”立即起身让开。

    “小香梨也好,累了便下去歇着吧。”

    香梨疑惑地看了一眼秦苍,虽然蠢笨,但也明白秦公子是有话要说,于是又看了一眼疤面,咬牙道:“是。”

    屋中只剩下两个人,安神香的气味弥漫着,疤面略有些倦意,忍了忍,才不解地看向正看着她的秦苍,小声地问道:“公子何意?”

    秦苍掀袍坐在床沿,冲着她和煦地笑:“小疤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呢?很多事情是不需要也不能够张扬的……”

    平王爷兽xing大发!

    这种事确实影响不好。

    只是,疤面低下头,声音内有股子讽意:“公子何必对奴婢如此关照……”言下之意,你大可把我杀了一了百了。

    秦苍何尝听不懂她的话,唇角勾出笑意,三分散漫,三分得意,三分意料之中。

    这小奴的眼中总是闪烁着一丝聪慧,不过却并不刻意地显露出来,反倒是尽可能的掩住。

    此刻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将被子拥得很紧,长发披下来遮住了本就不大的脸颊,手指微微抠着被褥,分明是有一些后怕,但表现出来的竟是这样浑然不顾生死的无所谓。

    秦苍倏然起身落座于床沿,在疤面惊讶的目光中撩开碍事的长发,单手捧起了那张让他想好好端详的脸。

    疤面只觉得男人贴在她下颚的手指骨温热有力,而眼前的一双黑眸幽幽,似有颇不寻常的光亮浮动,那般露骨却毫无调戏的意味。

    疤面心口的震动让她脱口而出的话语结结巴巴,“公子……你别……”

    秦苍缓缓凑近女子耳畔,轻轻吐息,问道:“别怎样个?嗯……”那尾音拉出一股缠绵的味道,然而那双眼睛深处却渗出诡谲的绿色来,森冷如同十一年前那个赐了她满身刀痕之人的那双绿眸,疤面瞬间觉得呼吸不稳,心口窒闷,一使力推开了他,微微喘气:“奴不该对公子说这样的话,但公子请自重。”

    不想男人却轻笑出声,“小疤已然不顾生死,却还在乎本公子自不自重?小疤到底是怕死呢还是不怕死呢?”

    “奴自然是怕死的,否则怎会寻求平王府的庇佑,只是秦公子这般究竟想试探奴什么事情,奴没有什么叵测的居心,为了活下去自然会说实话,只是希望此次之后公子能不再打扰奴,让奴安安静静自生自灭可好?”

    她显然是恼了,这样乖巧的女子生起气来也如此乖巧,秦苍生平第一次有了罪恶感。

    被推回来的手转了个弯再度落在了女子头顶,“罢了罢了,小疤想来经历过什么事情,对生死少了些固执,想必也是看得出来我这双手不在乎染上多少血,但是小疤你我还舍不得杀,一来小疤是平王的恩人,二来小疤并未对平王构成威胁,三来,本公子觉得你甚有趣。但不杀你自然还有要求。”

    “疤面知道了。这件事奴不会声张,请公子放心。”

    秦苍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含笑道:“我很放心。”

    疤面:“……”

    秦苍提到平王,疤面心口微动,转念一想,再度开口问道:“爷……如今怎样?”

    “小疤是想问,爷为何会成那副样子。”秦苍循循善诱。

    疤面噤声,直觉自己知道多了百害无一利。

    秦苍仔仔细细地观察她细致入微的表情,她却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秦公子颇有闲情逸致地看着她半晌才道:“他没事。不过,你为何如此关照爷呢?你救了他,他不思相报,你却还对他关怀备至,令人好生费解不是么?”

    疤面再一次攥紧了被褥,绷住神色,许久方回答:“现如今他是我的主子,为奴为婢岂能不将主子放在首位。”

    “你说谎!”秦苍平静地评价道,疤面下意识地看向他,秦苍正抱臂直勾勾地将她望着,那神色毫无信任可言。

    只这一眼,疤面突然陷入了迷惘,这个男人究竟知道些什么,仿佛她所有的谎言都会被他一眼看穿!

    看着他,竟忘了收回视线。

    不得不说,这一刻她才好好地看清了他的模样,之前不曾注意到这个男人的五官丝毫不逊色于奉煜,与奉煜的精致冶丽不同,充满着浓浓的书卷气,如墨一般赏心悦目,如山水一般沁人心脾,毫不张扬,却超凡脱俗。

    大概是那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言行蜕淡了这样一种能掳获姑娘的气息。

    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心口的跳动很是激烈,疤面下意识地又掩了掩被褥,并将视线挪开,这时听到他问:“那么小疤,告诉我,你有否去过夏子林?”

    像是一根冰棱狠狠地扎下,他的话充满了试探与怀疑。

    不过刹那,秦苍看到眼前的女子将脸转过,直直地盯着他,坦坦荡荡,干脆地回答:“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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