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妖,你怕不怕我?

    ——韦晚

    我同白濯走出大御皇宫,一路无话。

    我曾读过许多古籍,那其中记载过的,惊天动地的抑或感人至深的情爱之事皆不少,我自认对待这些事,大都能泰然处之。

    可似如今这般亲身感受了这两位帝后的悲欢过后,却又觉得,这情爱原本的模样,终我一生,大抵都无法看清。

    万般人谱万般曲,想来,便是这个理了。

    御城的大街上甚是整洁,我难得寻到一颗小石子,跟着它踢来踢去的,不亦乐乎。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只觉我腹中空空。好不容易到了一处酒楼下,便兀自拉起白濯,循着那香气,上了楼。

    我寻了处临窗的位子,从这里望下去,临着一条秀丽蜿蜒的长河,河对岸的浣衣女敲打衣服的间隙,会伸出手来拂一拂掉落耳畔的碎发,碧绿的河水缓缓流淌着,河里不时有船家划过,带着些富有闲情的公子小姐,琴棋书画诗酒花,好不肆意快活。

    白濯坐在正对着我的另一侧,撑了手,好整以暇地望向我。

    我撇一撇嘴,心道总归是要说个清楚的,这便开了口——

    “诚然,如你所见,我是个收人魂魄的女道人。但我不收无故之人,我收的这些魂魄,自然会有我的用处。今日你帮我的种种,我都记在心上,待到日后有了些本事,定当竭力相报。”

    我说完这话,他原本紧抿的嘴角竟又好似要有些异样地绽开来……

    是了,他这般神通广大,当是没什么需要我相报的。

    点了几个菜还未上全,酒楼另一头的楼下便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吵吵嚷嚷的,闹得酒楼的客人们都纷纷聚集到了临窗的位置,探了身子往外瞧。

    我禁不住,遂也搁了筷子,赶了去,顺着那堆客人的缝隙之中挤了进去,想要瞧个究竟……

    不瞧也罢,这一瞧,我竟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是净一。

    我喜滋滋地一路小跑着下了楼,正好瞧见净一正同那只原先拦了我们下山路的小花妖在争辩些什么,他们吵得极其激烈,竟好似下一刻便要动起手来。

    我立马上前拉扯住净一的袖子,他先是望了望我的手,继而抬头,见着是我,脸上立马露出些欣喜之色,甩了袖子便要向我跪下行个大礼。

    我拦住他,询问道:“这些时日,你去了何处?”

    净一将要开口,我眼神却不经意间瞥到一旁站着的小花妖,她已不似先前那般跋扈,只是方才还同净一吵得面红耳赤,此刻望见我,竟低了头,羞涩赧然起来。

    “师叔,我先前同花绛缠斗许久,将要将她收服之际,才从昆仑山灵处知晓她原是个不害人的花妖,这便没再动手。后去寻你,可你已经不见了。”

    “我无法,只得重又上了山。师父他老人家说,你要求的第一魄乃是大御之人,我便想着来了大御或许便能寻到你,今日倒也真给撞上了。”

    我点点头,平静道:“我在山下等了你颇久,后来发觉等也等不着,便自己遁了。”

    他立马又要请罪,我抓住他的双手,愣是没叫他跪下去。

    “净一,我同你说了,既已下了昆仑,便不必再拘礼,你唤我一声师叔,已然算是礼数周全了。”

    他敛了眉,正色道了句“是”。

    旧事叙完,我心中便挂念起了这只动了情的小花妖。

    “只是你师父叫你来护我寻魄,你怎的还拖家带口了?”我抿嘴,打量着他二人,含蓄地笑起来。

    净一的脸立时红了,“我……”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那厢小花妖有些憋不住,便抬头冲我道:“师叔莫怪,原是我要跟着他的,他许多次想甩脱我,没甩成。”

    我没忍住,“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说出的话更显戏谑:“唔,竟还跟着唤了我一句师叔,我可记得先前有人用剑指着问我是谁的。”

    她今日见了我便羞红了脸,想来便是因了从前将我误认成同净一有些瓜葛的女子了。

    他们二人正踌躇不知该怎么回应我时,白濯已经悠然飘至我身侧,净一抬了眼,忽地望见他,有些困惑道:“师叔,这位是?”

    “这位是白濯。我原先自个儿下了山,却被困在昆仑山下那片大树林子里,怎么也出不去,亏得他相救,才得以到了大御。”想了想,又补充道:“唔,我这第一魄能顺利得来,也要多谢他相助。”

    “多谢英雄助我师叔。”净一听了我的话,立马拱手相谢。

    我转头望向白濯,他目光一直凝在我身上,半分都不曾望向此刻对面的两人。

    哦不,一人一妖。

    “这位是净一,我师侄。他旁边的这位,我师侄媳妇儿。”

    “是叫花绛不错吧?”

    我转脸,小花妖脸上像是绽开了花,拼了命地冲我点头,同净一皱眉摇头,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

    白濯静静地听我说完这话,而后静静地替我拂了拂眼前的一缕碎发道:“你饿不饿?菜都上好了。”

    “……”

    小花妖跟着我吃了极其欢快的一顿,她原先同净一争吵,也是为了想要来此处吃喝一遭,只可惜净一不解美人意,一个劲儿地说要先寻到我。

    如今又将我寻到了,又饱了腹,当真满足。

    白濯在这个吃的期间,始终没有动筷子,我思虑半晌,猜想他应当是十分精通净一他们修仙时习的辟谷之术了。

    可他不吃,却要望着我吃。

    这便十分不好。

    因吃东西这事,原本是人生之中一桩大事,且我但凡吃起来,便要吃得痛快,吃得再没有能吃下去的力气。可若是有人将我望着,我便很要注意些,这便很难再豪迈地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我不大高兴。

    是以我吃到一半,终是没忍住,夹了一筷子杏仁酪,想要塞进他嘴里。可我这动作大抵在行至一半时便被发觉,他指尖凝了束光,那筷子便不听我的话,直直地塞进了我的嘴里……

    我被呛得咳起来,咳得满面通红,心烦意乱。

    他一只手抚着我的背,另一只手立马端了杯茶递到我面前,温言软语道:“慢些吃,又没人同你争抢。”

    “……”

    吃完后便要收拾着上路了,我却猛地想起还不知那第二魄在何处,赶的什么路,遂撇下他们,独自一人颠颠地跑到了个小巷子中,吹响了那挂在脖间的凤凰螺。

    眼前倏忽现出一个山洞模样的地方,唔,极其一般的山洞。

    我在心中默默地数了几声,那山洞果然便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我要寻的,第二魄的正主。

    赤峰,韦晚。

    我不知赤峰在何处,正要跑去问一问净一,转了身却瞧见他们三人都立在我身后,花绛一脸仰慕地将我望着,问我方才吹的是何物,眼前现出的又是什么地方。

    我干笑了两声,存了心戏耍她道:“是魔界!”

    她果然露出些害怕的神情来,我大笑之余,竟不小心瞥到站在她身后的白濯脸上闪现的一抹异样来……

    我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想着如今净一既已将我寻到,也算是应了他从前说过的那句“陪我等到我要等的人后再离开”,该是分别之时了。

    一行人走出那窄小的巷子后,白濯竟又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片薄叶,我想起先前他在树林之中曾施展的那唤来巨鹰兄的术法,立马上前握住他的手,将他拦住。

    他不解地将我望着。

    我深深地在心中叹了口气后,才抬眼望他,张口道:“白濯,大御皇后这一魄得来,你居功至伟,我承你一份情,日后你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言语一声,清宁必当尽心竭力,鞠躬尽瘁。可现今我有我的使命,且事关重大。从前没人护我,你说护我周全,我甚是感激,而今我师侄既已寻到我,你便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君子之交淡若水,你我就在此别过吧。”

    他幽蓝的眸子像是盛进了一波深深的潭水,望也望不到底,只那么静静地瞧着我,片刻后,他胸腔之中那有些空灵的声音响起,只一刹,我便好似置身荒野之中,却又好巧不巧地被雷劈了一劈。

    他说的是——

    “倘若我不想做君子呢?”

    这人显然要跟着我,我也显然甩不脱他了。花绛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我道:“师叔,你便带着他吧,他生得这样好看,日后路上也好作伴。否则你总瞧着我同净一,心中定会平添不快。”

    好一个平添不快,我一口血差点就要喷出口……

    “我多谢你啊!”

    花绛从头上扯了一朵蔷薇花来,掩住面庞,冲我“咯咯咯”地笑起来,我终是没忍住,伸出一只脚便将她踹出了老远。

    “走吧。”白濯走到我身侧,将那薄叶再度取了出来。

    我闭了眼,认命地等着那只极其缓慢的巨鹰兄飞来,可不想再度睁眼之际,瞧见的竟是一只巨蛇!

    那巨蛇的蛇头皆是爆出的筋纹,金色的粗壮蛇身,背上竖了一排尖尖的长刺,往下瞧还有些似龙的麟角,蛇身两侧,立着奇诡斑斓的两只巨翼,扑闪扑闪着,虽则我并不大懂得为何一只蛇要长两只巨翼。它原先被白濯施了术法召唤出来时,还是对着白濯的,可一双玉石般莹白的大眼见着了我,竟立马转了身,连白濯都不再搭理,生生地便冲我行来,它行得极快,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经吐了猩红色的舌芯子在舔我的脸了……

    我从未有幸亲眼见过蛇,遑论被这样一只巨蛇“爱抚”了。

    我愣在原处,动都不敢动,原先那巨鹰兄出现时,总归还是没对我有什么当真的威胁,可这位巨蛇兄,我真担心它一个不悦,便将我生吞活剥了……

    白濯见着我的模样,走上前来,拍了拍巨蛇兄,道:“阿腾,许久不见,别吓着了她。”

    巨蛇兄果真顺从地低下了头,只拿一双白色的玉眼乖乖地偷觑我。

    我仍旧不能回过神来,心中长吁短叹道白濯生得这样好看,养的却都是些稀奇可怖的坐骑。这巨蛇我是怎么都不愿意坐的,而我要去往赤峰,必然也不能只靠我的一双腿行路,这便想跟着御剑的净一一道走,孰料我还没走至施法找寻赤峰净一身侧,先前被我踹走的花绛也蹦蹦跳跳地去了他那里。

    “净一,我先前被你打碎的花灵还没好全,你还是带着我吧?”语罢,还极其谄媚地眨了眨那双灵动的大眼。

    净一许是有愧于她,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几番来回后,终是咬唇点了头。

    君子不强人所难,我虽不是君子,却也知晓净一的性子。他那剑至多不过载个两人,我若是如今再去要与他同行,他为着一句师叔,必然要毁了他同花绛的约定……

    白濯一直倚在巨蛇身侧,眼睁睁瞧见了我这一番情致,我转身面向他,他也歪了头看我,巨蛇兄将身子盘成一个圈,企图让自己看着纯良些。

    哎,我叹口气,终于还是同白濯道:“走吧。”

    巨蛇兄显然比巨鹰兄快得多,且它虽看着瘆人,行起路来还是有些靠谱的,御剑的净一和花绛被它甩得极远,而我坐在白濯身后——实在是我辨不清方向,只得坐在后头。

    巨蛇兄的身子摸着甚舒服,我每每抚摸一次,它便轻声嗷叫一声,好似在应和我,时间久了,我便也不觉得它多么扰人,心里还生出了些亲近之感。它行得很快,身处云端之中,我总是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抓一片云,兴起之时还能放在鼻尖嗅上一嗅,很有些清香。

    赤峰极远,行着行着我便很是困倦,弯了身子想要伏在巨蛇兄身上眯一会儿。

    这一眯也不知眯了多久,总之我醒来时已然望不见净一他们的身影,身子也从白濯身后变到了白濯身前。

    更准确说来,应当是,怀中……

    而我甚至不知这个转变是如何发生的,不想竟睡得这样熟。他将头伏在我的肩上,双手环住我,向下控住巨蛇兄的身子,箍得有些紧,我略有不适,便轻微地动了动,他察觉到我已然醒来,便轻声说:“别动。”

    我想起先前巨鹰兄险些将我从云中摔下去,以为自个儿一动便也要让巨蛇兄惊扰到,这便僵住身子,任由他那样环着伏着。

    “我也要睡一会儿。”

    语气慵懒,说出的话却毋庸置疑,好似事事都要较真的孩童一般。

    可笑得紧,可爱得紧。

    “嗯,好。”

    只一会儿的功夫,我侧头瞧时,他便已闭了眼,轻呼出来的鼻息喷薄在我的颈间,酥酥麻麻的,好似将胸腔里跳动的一颗心也搅了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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