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离境谷。

    又是一年春末时。

    山中不知岁月,春来秋往、夏去冬至,变换的时节中有着别样的悲欢聚散,人世无常,时不我与,前路漫漫,归宿未知。

    我只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我还有未完成的事。

    守孝期满,我无言脱去一身素白的孝衣,推开了茅屋的门。

    如今,我倒是意外知道了师父为何常年一身白衣的原因,阴阳两隔,他曾经也是个普通的未亡人。

    那一身素衣穿在了心上,久而久之,也穿进了心里。

    而我竟然曾经以为他那是耍帅装酷,当然帅也是帅的,酷也是酷的,局外人却永远没有嗤之以鼻与妄下定论的权利。

    人言可畏,人心本善亦本恶,你所看到的那些表象,永远不是原本的真实。

    我从三阶木梯走下,正对茅屋的山坟从一个变成了一双。

    这是离境谷的禁地,我将师父葬在了这里,和他蹉跎半生相守相念的那个人一起。

    他离开我,三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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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前,我星夜兼程赶到离境谷,带着唐令和一众玄水旗弟子,让离境谷中其他人以为我是来砸场子的。

    我那时候还深深陷在师父去世的悲痛里,形象癫狂,言语暴躁,作为黑社会老大的威信难得地得到了树立。

    离境谷弟子乍一见我这架势纷纷炸了,没有认出来我是那个曾经作为病人家属住在这里的那个小丫头,一口断定我是带队来砸他们家玻璃的,慌慌张张地去回报景如斯了。

    景如斯来了,看我一眼,皱了皱眉,随即看到了我身后巨大的棺木,整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我对他脸上的哀痛视若无睹,我说:“我要在离境谷禁地里安葬一个人,景谷主让路。”

    现在想想这话真找打。

    离境谷堂堂一个江湖圣地,在我眼里没有什么神圣感、让我来去自如也就罢了,我还堂而皇之地拿人家的禁地当私家坟墓,也就是景如斯沉浸在师父去世的巨大震惊中,一时没想起来跟我计较,否则以他平日对我那突破天际的嫌弃之意,嘴刀子都能把我劈死。

    可他当时只冷冷的看了我一眼,就为我放行了。

    其实我临行之前就想好了如果景如斯不让我入谷到底要怎么应对——不然我为什么只带唐令来?

    实在不行,我还有神一样的队友的。

    入谷容易,出谷再入,就是难上加难了。

    我来了就没打算走。

    我遣回了几乎所有的碧泉宫人,只留下一个唐令,独自一人将师父安葬在离境谷禁地之中,自己收拾了坟茔旁的这间茅屋,就这么住了下来。

    我早就想好了这项安排,无论景如斯答不答应。

    我对碧泉宫中人说我要闭关,并且宽限五年的时间,这并不是单纯的敷衍。

    我需要这段时日。

    一来,我要为师父守墓三年;二来,我武学造诣低微,贸然去闯江湖或者京城,已有前车之鉴;三来,离境谷是个好地方,没人敢来闹事,也没人敢来得罪。

    后来的很多事情证明我是对的。

    我在这三年的时间中,心境逐渐变得平和。

    师父去世的那一年,我满脑子都是止不住的杀意,每天想的都是如何杀人,杀气冲天却毫无谋算,后来,我在日复一日的参悟之中冷静下来,终于懂得冷静之下人才会有更准确的判断。

    我的武功也在这段时间内突飞猛进。

    自己知道努力了是一方面,而关键的一点,是魏夫人临走之前交给我的东西——那是碧泉宫最精髓的武学秘笈,一曰《碧落剑法》一曰《黄泉心经》。

    剑法为外,心法为内,相辅相成,方能修炼武学的大乘。

    魏夫人此举简直雪中送炭,她真的知道我需要什么,只不过,她忽略了一个关键性问题——我看不懂。

    被寄予厚望和被高估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前者会让人自我膨胀,而后者只会让人自我厌弃。

    而我则是在自我膨胀的同时自我厌弃,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让我有些歇斯底里,那种感觉好像得了精神分裂症一样不堪回首,而这种感觉曾经一度治愈了我因为师父去世而险些患上的抑郁症。

    用一种病代替另一种病无疑是不现实的,就像一个瘾/君/子,用一种毒/品替代另一种,他可能确实不吸海/洛/因了,但是他改别的了这也同样是毒/瘾,治标不治本。

    我被武学秘笈反复纠缠了一个月,在精神崩溃的边缘,这个问题终于意外的得到了解决。

    我是看不懂,可是有人看得懂。

    当然不是景如斯,这货作为一个稍微会一点儿打架又常年戴着有色眼镜看我的大夫,他不来以语言暴力来精神上摧残我我已经谢天谢地,根本不敢指望他教我武功。

    唐令倒是略知一二,只不过唐大美人儿的心思不在武学上,她的全部感情都留在了春风里,具体表现为看见景如斯不调戏一下就走不动路。我曾经一度怀疑唐令和我在离境谷这么住着,三年抱俩有点儿难度,最少老大能去打酱油……

    我忍受不了她在师父墓前思春,干脆连离境谷禁地都没让她进。

    最后,知晓离境谷禁地,又能看得懂这些高深秘笈的人,只剩下一个——小包子白章。

    白章和师父的关系其实很一般。他也许还算喜欢师父,但是认知上,仅限于知道师父是个武学高手,这个人可以指导他练功。

    白章武学造诣极高,心智的成熟度却是非常的低——这跟他很小的时候就被丢在蛇窝里有很大的关系,在其他婴儿已经开始有情感依赖意识的时候,他的本能只有生存和强大。

    白章对生死的态度很淡漠,可能这种说法只是从我的角度来说,是我觉得他对生死太过淡漠——他不懂得死亡是永别,他只觉得那是一种离开,就像师父离开离境谷时那种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没有期待,也就没有失望。

    而我是对师父回来有期望的,所以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回来的时候,那种期望已经变成了绝望。

    那就是伤心。

    白章没有我那么丰富的感情,他的喜欢厌恶都非常的直白而简单。

    后来我想想,这也许就是白章能不断参悟武学突破极限的原因。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究竟涅槃。

    在我搬进离境谷后,白章还是会时不时的跑到禁地来玩儿,甚至于在发现我也在禁地里的时候,他来的反而更多了一点——在他的思维里,这不算打扰,他只知道他的南歌姐姐回来了,他想找我一起玩儿,却根本理解不了我在哀痛之中想要变强大的心情。

    开始的一段时间我的情绪非常的不稳定,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高压下的木然与崩溃的临界,尤其在发现魏夫人给我的东西我根本无法领会之后,那种崩溃的情绪已经肆意的蔓延开来。

    某次白章来找我,我强忍着不耐烦,想要把白章打发出去。

    而白章却无知无觉地凑过来和我说话。

    我情绪突然之间就爆发了,忍无可忍地把手里的东西丢了出去,大声让白章也离开,仿佛只要世界上剩下我一个人,我就能安静下来。

    我自己都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像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如果那段时间,只有我一个人度过,我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禁地外的山崖跳下去了。

    因此我现在回想起来,我真心的感谢小包子。

    换了个人,也许根本忍受不了那个乱发脾气不可理喻的我了,而白章没事,他只是愣了愣,然后把我丢出去的东西捡了回来——我丢出去的东西,就是《黄泉心经》。

    白章到底是离境谷第一高手,离境谷武学的精髓已经融入他身体的每一寸关节,连景如斯在武学上都已经不是他的对手。

    他只看了《黄泉心经》几眼,就两眼放光地告诉我,这是本好玩的秘笈,他想要练一练。

    我楞楞地看着他的满是光亮的眼神和明朗的、鲜明的笑脸,突然间就觉得命运的窗棂在我眼前打开了。

    《黄泉心经》一共十重,我用了三年时间才突破第九重,半月之前,刚刚达到十重的边缘,而白章只用了三个月,就已经突破十重。

    天分很重要,没有白章,我永远不会知道《黄泉心经》中藏着多么高深的机巧。

    白章和我之间的语言交流依旧是问题,开始的时候,正因为此,武学修炼的速度很慢,我一度抓狂。

    后来,我偶然想起师父提点白章练功的日子,问他,师父到底是怎么和他交流的。

    白章歪着头想了半天,最后说,我们不交流。

    我:……

    还没等我叹气,白章又说,我们只是每天做一样的事,什么时候做到完全一样了,就对了。

    我恍然间找到了最好的办法,于是一股脑把两本秘籍都丢给白章研究,天天跟在他身后去学他的一举一动。

    最终,从外形到神性,终于参悟。

    半月前,我悟尽了碧落剑法,参透了黄泉心经。

    孝期已满,我该出关了。

    我执剑走出离境谷禁地,三年一梦,都如前尘。

    唐令听闻我今日出关,少有的没去按时按点儿的调戏景如斯,早早的守在禁地入口等我,一见我就迎了上来。

    美人儿含笑转星眸,我还以为她要说些“恭喜宫主贺喜宫主“的废话。

    为了她这些废话,我连受了恭维后那淡漠高贵的姿态都准备好了。

    没想到,她一向是个心直口快的脾气,开口就用一个消息直接把我砸懵了。

    她说:“宫主,您可出来了,神鹰殿主人今日将到离境谷,专程为您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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