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庆福猛地转过头看着她;而大概是因为“绫女”和“菖蒲”的发音几乎一样,坐在两人对面的桂小太郎也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着她。

    狐狸面具下目光幽深,庆福久久没有说话。

    猿飞菖蒲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完了完了。

    怎么能问自己的老板的私事?刚刚又是跟庆福聊天太欢了忘记规矩了!

    昨天面见茂茂时才犯过的毛病,怎么今天又犯了!都怪庆福跟茂茂气质太像了!

    平时不会这样的!自己这是怎么了!!

    猿飞觉得尴尬,刚想道歉,庆福却不在意地轻笑一声,开口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说着,他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好……啊。”猿飞不敢放松,更不敢再追问绫女的事;桂则不动声色地给自己添了杯酒,也坐在对面凝神听起来。

    “有一个人,他一直有件想要做成的事。这件事不是为自己,为的是朋友和更多不认识的人,而且这件事很难,单凭一个人无法完成,必须依靠其他朋友的力量。”

    庆福的声音似有醉意,不辨喜怒。

    “而那个人,该说幸运是不幸呢,至今为止一直在失败,但每次失败后又总有机会可以重来。

    所以每一次重来,他都用不同的方式去做这件事。

    然而,重复的次数多以后,那个人身边的人啊,渐渐地觉得他变了。说他行事的风格、坚持的信念、甚至原本的个性都变了,于是开始产生疏离、不解甚至背叛。所以每一次,总有意料之外的朋友背叛他,总因为背叛,让这件事功亏一篑。

    本来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却是那个人最伤心的一次——那次背叛他的,是他自幼就认识的、最信任的朋友。那个好朋友说他走入邪道,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了他致命一击。”

    讲到这里,庆福忽而变得幽冷狠历,把面具顿了一顿,似乎在回想些什么。

    猿飞菖蒲皱了皱眉头,心底不觉产生了深深的悲悯,只觉得这个人很可敬,又很可怜。

    “为什么呀?那个人想,他明明就是为了朋友才做这些的,却总是因为“朋友”而失败。他觉得好孤单啊,他这么拼命这么努力,就是为这群不懂他的愚蠢之人,为什么呀?

    渐渐的,他想放弃了,却一抬头,看到个一直追随他的身影。有个女孩,不管能不能理解,都这样信任他、都在身边支持他。他刚开始觉得,大概是她太蠢了才这样执着,可她那股执着的傻劲啊,总能鼓舞他……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起,那人就不能自已地注视着那个蠢女孩,再也移不开视线。”

    又是一阵长长的停顿,庆福的语气变得温柔。

    “你知道吗?她明明那么弱小,她做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她做的一切他动动手指就能办到,可她那奋力专注的模样、执着信任的神态,在他看来,就好像一个迷路的人忽然看见指路的灯塔,一个溺水的人忽然抓到救命的绳索。

    明明知道,她对他的支持与信任无关情爱,那个人还是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想要抓住她,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哈哈,真的是俗套到不行的桥段,可他偏偏沉醉其中。”

    “后来呢?他们怎么样了?”猿飞忍不住追问。

    她有点怀疑,庆福明明说的是别人的故事,这话里的怀念和温柔,明明就是说他自己心爱的人:他故事里的“他和她”,就是庆福自己和绫女么?

    “后来,他们都死啦。”

    庆福看着她,悲凉地干笑了一声,“命运对他俩,并不公平。”

    “……怎么会!”

    听到这里,猿飞菖蒲惊讶的睁大眼睛,“他们怎么死的?”

    对面的桂仰脖饮下一口酒。

    “怎么死的?有一次,他们把女孩绑到他面前,在他面前一刀、两刀、三刀……

    他们整整用了三把刀,刀刀贯穿女孩的身体,一刀在肝,一刀在腹,还有一刀在心脏;

    他满身都是女孩飞溅出的血,只觉得麻木,而女孩还笑着安慰他,她说,

    ‘你别哭,疼痛只会让我兴奋,这三刀舒服得很’……

    有一次,女孩跌跌撞撞地赶来寻他,因为周围是一片火海,到处都在爆炸,所以女孩找不到他;她拼命喊他的名字,喊得声嘶力竭;而他站在火焰中,想要回应女孩,却发现自己喉咙在冒血发不出声;他想向她张开双手,却发现手臂都被炸没啦……

    还有一次,他干脆带着女孩逃开一切,他搜集所有她喜欢的东西送她,她总是笑着接受,从不拒绝,却又时常一个人偷偷地遥望那个他们逃离的地方……郁郁而终。”

    庆福靠在窗边,一边说着,一边沉沉地笑着,幽森又悲凉。

    “他用了好多次才知道,那个女孩永远不属于他……也或许他执着的梦想,也根本永远不可能实现。可惜后来,女孩把这些过往,都忘记啦——忘得干干净净。记得的人,只有他一个。”

    那一刻,猿飞忽然觉得那个人像暗夜中的幽魂。

    没有归处,孤苦伶仃。

    “别说啦……”

    猿飞菖蒲听得庆福这话不合逻辑、颠三倒四,“您醉啦。”

    这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人。

    这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事。

    庆福大概把一些不同的人或者事记混了,他一定是醉了。

    她听不懂庆福的胡话,心里却觉得莫名的难过。

    气氛忽而沉郁下来。

    猿飞菖蒲拉一块毯子给他盖上后又坐回自己位置,一抬头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桂小太郎微眯着眼,似乎在打量着庆福。

    猿飞和桂都默契地没再说话,小船就这么安静地缓缓而行。

    船外明灭的光影和嘈杂的人声忽远忽近,恍若两个世界。

    不多时,门外的侍从适时打破了僵局。

    “庆福大人,后藤小姐,桂先生,歌舞伎町到了。”

    庆福翻个身继续睡。

    猿飞菖蒲用眼神示意侍从不要吵醒庆福,她作为“后藤小姐”代替庆福送桂小太郎到岸上。

    吩咐侍从在船里稍等,他俩踏上岸后,猿飞背对着身后的侍卫,闭起眼深深地呼吸着江岸的空气。今天下过雪,夜晚的江风虽然带着寒意,她却觉得很舒服。

    小船精致华贵,舱内温暖如春,但酒意花香太过旖旎,加上庆福诡异的故事,反让她心情沉郁、很不习惯。

    桂小太郎兜着双手,任由发丝和羽织被风撩起,只浅笑着站在旁边。

    看着猿飞爽爽地吸了几口空气后,桂羡慕地问:“后藤小姐好福气,未婚夫对你如此疼爱,这样漂亮的衣服都送了两套,怎么反而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你也知道我有两套。”

    被桂套了好几次话后,猿飞菖蒲终于慢慢摸清楚了他说话的习惯,不过心情舒爽就懒得计较,毫不在意地送情报:“哪,另一套不是庆福送的;小猿我在幕府还是有靠山的噢。”

    “嗯,幕府啊。”桂笑了笑,“后藤小姐实家夫家都财大势大,小民不敢得罪。”

    “你还调侃我,看不出在工作么。”

    猿飞无奈地叹口气:“比不过紫姬你,工作的时候总能乐在其中。”

    “不是紫姬,是桂姬~”桂无视她话里的嘲讽,配合地捏起嗓子娇娇地回答。

    猿飞听得身上一阵鸡皮,赶紧转移话题:“阿紫这名字挺好的,而且花街里也寻常,你就这么怕鬼兵队找上来?还特意改个名,好不容易大红大紫了,多可惜。”

    桂小太郎失笑,“你是这样以为的?”

    “不然呢?”

    桂不回答了,笑得一脸高深莫测。

    猜想他或许有什么秘密不愿说,猿飞也不打算追问:“你一会儿去哪?”

    某人还是那个调侃的表情,“你是要我带话给你意中人么?”

    瞬间被戳到少女心。

    “……什、什什么意中人,虽、虽然这样说也没错……”

    猿飞的面具未摘,从桂的角度仍可看到她低头时瞬间红到耳根的脸,一副扭捏的样子,

    “他、他他他约我在你工、工作的地方……约……约约约约……约……”

    “炮?”天然桂好心地补充。

    “不是!!!”猿飞的脖子都红透了,“是约会!约会!”

    “哦~”天然桂恍然大悟。

    猿飞跺跺脚,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我和银、银桑虽然已经同、同、同居很久,但……但是偶尔也会学年轻人这样找找恋爱的感觉。”

    ——终于能说完整一句话了,看着桂小太郎认真倾听的表情,猿飞偷偷松了口气,扶着发热的脸:“麻烦你告诉他,我要加班,一结束手头的事马上赶过去~小猿今晚会好好补偿他的~”

    “怎么补偿?”桂一脸疑惑。

    “【哔——】或【哔——】或者一起来都可以!”猿飞双手捂脸,陷入自己的脑洞中,兴奋地想象着白卷毛听到这段话的反应:“毕竟迟到了,主人他想怎样惩罚小猿都可以~嗷~”

    “原来约了别人迟到后可以怎么惩罚都行啊,”桂认真地点点头,好心地提醒她,“——可是小猿小姐,今晚约你和银时到人妖酒馆的是我呢。”

    “啊?”猿飞瞬间清醒。

    “只是不知道去哪儿找你,干脆让银时转告你一声。”桂小太郎托着下巴沉思,“至于惩罚嘛,其实相对起你这种小女孩喜欢的【哔——】和【哔——】,我更喜欢【哔——】【哔——】或者【哔——】……”

    “你们两个没羞没臊地在聊什么鬼啊啊啊!”

    “汪呜——!”

    两道白影,两声“噗通”,两个蛇精病就被踹进了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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