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昔今

    宁怀尊停下了脚步。

    他蹲了下来,几番打量眼前这个人——浑身都是血,大大小小的伤口触目惊心,气息微弱得几乎探查不到,是死是活都分不清楚了。

    这人现在半死不活,手无缚鸡之力,正是给他报昔日之仇的好机会。

    宁怀尊笑了笑,缓缓伸出手,掐出了那人的脖颈。只要他稍带用力,这条命便报销了。堂堂一代武林宗师孟潜的单传弟子陆城,死在兴州枫谷的林间小道上——没人会怀疑是他宁怀尊下的手。

    不待他狠下心来,那人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是他后连喘了几口气,咳出几口血来,沙哑着嗓子道:“竟然是你!”

    宁怀尊冷冷看着他,道:“是我。”

    那人瞪大了双眼,在他手中挣扎了几下,最终彻底放弃地闭上了眼,低低道:“算是我亏欠你的。这命,你拿去罢。”

    宁怀尊平静地看着他,应许般地“嗯”了一声。

    刹那间,灰雁青鸟腾飞于树林深处,冲上白日朗朗下的青天。风声骤起,风声忽落,在听不真切的声音里,唯有翅膀扑动空气的微响遥遥地传来,令人仿佛置身千里之外。

    漫天无云之下,枫林狭道,红霜满地,万里如一。

    宁怀尊倏地松了手。

    他缓缓站起身,拂袖,眉目间一片冰冷之色,低声唤道:“陆城?”

    猎鸟腾飞,空旷得只有两个人的山腹谷地之中,唯有风声作答。

    *******

    口鼻似乎都被无形的异物堵住了,开口说不出话来,呼吸也是无比的困难。整个人如坠深渊,陆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茫然环顾四周。极目处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冷的令人发指。

    突然从最深处投入一道光线,刺破了囊裹着他周身的黑暗,一幕接一幕场景如残页上的篇目,纷至沓来。

    突然间,四周变成了天寒地冻的三尺厚雪,陆城整个人就这样陷在里面,用自身的体温与刺骨的积雪做对抗。无非是谁先融了谁,谁先冻死谁。

    身形瘦小的少年蜷缩在墙根,无悲无喜地凝视着眼前来往的人,无不行色匆匆、面容冷漠,心中仅存的一点期待都泯灭了。

    陆城突然记了起来。

    这是他十岁时的记忆。那年冬天下了大雪,天气寒冻,他身上的衣物过分单薄,十指发凉麻木握不住扫帚。因为手脚不利索,他被赶了出来,丧失了最后的容身之处。然而,那天是他第一次见到宁怀尊。彼时两人素不相识。

    那时宁怀尊正跟在一个老人身后,匆匆路过,看到即将冻死的陆城后,便迟疑了那么一刻,脚下停了停。然后他解下了披在身上的大氅,扔给了陆城。只消一刻,陆城便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打起精神,满怀感激地看向宁怀尊。对方大概是习惯了这种卑微到无所回报的感激,便是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那日来往行人不计其数,各行各路,唯独是宁怀尊为他停驻——越是饥寒,越是贪婪,陆城记住了这个人。

    这是陆城对宁怀尊最初的回忆,与后来所有的国破家亡、情仇爱恨都无关。

    ******

    渴望已久的舒适床榻。屋外不知何处传来水声潺潺,从高处往低处流淌,声音渐远渐缓。鸟鸣于山涧中,啼啼宛转。陆城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发现自己还活着,不由得舒了口气。

    耳畔忽地传来一声冷哼,“醒了?”

    声音稍显凉薄低沉,在陆城耳里却如平地惊雷,他猛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却不小心扯到背上的伤口。

    “嘶!”他痛呼一声。

    宁怀尊皱起眉,伸手压住他的肩,道:“你全身都是伤口,别乱动。”

    陆城连忙躺了回去,一动不动地看着宁怀尊,满脸讨好似的感激。宁怀尊视而不见,沉吟片刻,道:“你为什么会被人追杀?”

    陆城一愣,摇了摇头,“这和你无关,你没必要牵扯进来——”

    “说!”

    陆城顿时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宁怀尊。宁怀尊也冷冷地看着他。两个人这么相互瞪着,最后是陆城先转开了头,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来,讷讷地道:“你是魔教尊主,我不能告诉你。”

    “哦?”宁怀尊眯起眼,冷笑,“告诉我原因,我不计较你非礼我的事情。”话一出,宁怀尊自觉失言,连忙止了声,面色不善地看着陆城。

    陆城呆呆地看着他,“怀尊……”

    他本以为这人会对那件事如避蛇蝎,提都不愿提……没想到宁怀尊不但提了,还拿那件事要挟他,真不愧是枭雄本色,陆城震惊之余,在心里毫不吝啬地赞扬。

    宁怀尊转过头去,“别那么喊我。”

    魔教之人的心狠手辣早有耳闻,他们出牌不按常路,无情无义,连至亲之人都能手刃,更别说堂堂魔教尊主宁怀尊了。

    陆城认识宁怀尊十年,在外人面前,两人一直形如陌路,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即便是在武林大会上,也是各站各的门派,各做各的事,互不相干——除了半年前那场出人意料的“事故”。

    陆城收起先前一副呆呆的模样,刻意面带不屑,哼道:“上次是意外,我中了毒,而你被毒宗弟子下了情蛊。你我皆非心甘情愿,怎么能说是我非礼你?我还没怪你非礼我,这可不能拿来做筹码。”

    “你!”

    这话极不好听,甚至可以说是无赖至极。

    宁怀尊猛地瞪大双眼,咬牙切齿,便劈手去夺陆城的咽喉之处。那掌风疾劲凶狠,直朝命门而去,所经之处皆是劈空断风。陆城侧身一让,出手只是一招巧妙的擒拿术,一指扣住脉搏处,一指翻压过手背,便将宁怀尊的手腕牢牢地扣在手掌心中。

    宁怀尊一惊,还没来得及破口大骂,就被人揽住腰背,猛地带上了床榻。天旋地转间,他已被陆城压在了身下。

    陆城看到那人震惊得说不出来的呆滞神情,心中大为满意,冲他文质彬彬地笑了一笑。不错,孟潜老儿果然没有欺骗他,这一招对付魔教的劈风掌屡试不爽。

    他这一边还在称赞效果奇佳,另一头宁怀尊已经拼命挣扎起来,怒骂道:

    “滚开!”

    明明是责骂,却偏偏暗含三分情人间的嗔怪之意,陆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早已心花怒放,他见自己用手压不住宁怀尊,便干脆直接跨坐到他身上。宁怀尊只觉得身上猛地一沉,深吸一口气,几乎要昏厥过去。

    “轻点哦。否则弄得伤口开裂就不好了。”陆城凑了过去,压在他身上,用手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四目相对。“到时候伤在我身,痛的却是你的心了,嗯?”一人笑意盎然,一人怒火中烧。吸气呼气,口鼻唇齿间中皆是对方身上的气息,死死相逼。无论是谁,挣也挣不开,逃也逃不掉。离了近了,两人额头抵在一起,陆城便笑道:“宁尊主的皮肤可真好,瞧着便是叫人舍不得□□了。”

    宁怀尊常年不见日光,皮肤稍显苍白。陆城早有耳闻,据说魔教中人大多容颜永驻,魔教是个邪气的地方,更有传闻说魔教教主素来都长得“不同于常人”,面容姣好者数不胜数。但陆城向来不信这些传闻。他还小的时候便听说毒宗的宗主是一个年过七旬的糟老头,在各种故事里无恶不作,掀起一轮又一轮的腥风血雨。等他亲眼见到了,不由得大呼江湖传闻散播者的用心险恶,明明只是一个年轻貌美女子,偏要用谣言来糟蹋。

    陆城是听着谣言长大的,而宁怀尊也是谣言的一部分,还是他最感兴趣的一部分。如今宁怀尊却是咬着牙,恶狠狠道:“你放开我!”

    陆城兀自回忆着,充耳不闻,又道:“我从奉安出来,倒是听了不少江湖传闻,说你们魔教教主是个丧心病狂的大魔头,不认自己的亲生胞妹,无情无义至极。更是为了一己私欲害她身败名裂、下狱枉死——”陆城面上是笑吟吟的,口中言语却愈发令人心惊,大肆措辞。他话未说完,就被宁怀尊抢过了话头。

    “事情不是这样的。”

    陆城敛去笑容,眯起眼睛。身下的人气息未平,在这种时刻竟然还出言为他人辩护,好像生怕有什么误会似的——这样直言争辩的宁怀尊,十年来也不曾见过。

    还偏偏不是为了他陆城。

    陆城看着他,便不由得笑道:“好罢。我又不认识你们教主,知道的都只是些流言蜚语罢了……”

    “君教主和尔等所知的截然不同。”宁怀尊此时此刻异常严肃,认真地说道:“你休要听信那些不着边的恶言恶语!”

    陆城不急不缓地“哦”了一声,手指勾起宁怀尊的一缕长发,一环环地绕在指尖,行为轻佻。他漫不经心接过话头,道:“那改日可否让晚辈登门拜访呢?好让在下也一睹魔教教主的风采?”

    宁怀尊犹豫道:“教主他……”他张了张口,却几次都未接下文,惶惶无措地看着陆城。最后干脆咬了咬牙,扭过头去,不料这等无心之举却引得陆城瞳孔一缩,只觉得心口处的活物剧烈地跳动起来,风声止息间竟觉得那声音都清晰可闻。

    在枫林山谷中,他便是笃定了这人不会趁下毒手,放心地将半死不活的自己交付过去。

    宁怀尊从不是那样心狠的人。陆城高兴地想着,再开口时满腔都是柔情。他道:“不说便罢了……”我们好久没见上面,让我好好看看你——只是后半段话尚未出口,整个人顿时眼前一黑,只觉得腰腹和后颈处同时一阵剧痛。

    昏厥前的最后一眼,是宁怀尊那张辨别不出喜怒的脸。看惯的冷淡,和不着痕迹的嘲讽。

    *******

    次日正午时分,陆城一掀竹帘,矮身跨过台阶,走进一家熙攘的茶馆。九月末的奉安,天气开始转凉,这风吹得也不觉得冻人,还存留了盛夏的几许余温,吹着很是心旷神怡。陆城上了二楼,挑了个临栏的位置,想吹吹风。

    那日宁怀尊引他分神,将他放倒之后便离开了。陆城醒后压抑着满腔怒火,在屋中来回踱步,找了一圈——那人竟只字未留。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却依旧让他恼火不已。

    茶馆二楼只修了矮矮的一围墙和木栏,只由红漆雕栏为柱,往下看去,市井间的繁华和喧嚣并存,远眺目及天澜皇城。陆城一手撑在栏上,托着下巴。店小二奉了色味独特的暖茶上来,陆城浅浅呷一口,便是苦甜两味俱于舌尖。

    苦尽,甘也散,唯有涩味至始至终。

    陆城目光一跳,凝眸处不由自主地转到落座于面前的人。

    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十四五岁的模样,脸上还带有几分稚气。陆城面上一笑,颇有兴趣地打量着她。但也不只是一个尚未出嫁的女孩,这个年纪的丫头,哪个眉眼间能带三分阴狠七分肃杀之意?

    陆城突然来了兴趣。对方腰间的绿竹打狗棒跃入了视野,这是最普通的丐帮弟子由长老授予的防身武器。

    “阁下可是丐帮弟子?”

    女孩正抿着茶水,闻言不得抬起头来,她看着陆城,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陆城长长地“哦”了一声。

    丐帮总舵立于北易关中南部,在镜湖中央的桃花岛上,丐帮弟子向来与世无争,逍遥自在。陆城见过不少丐帮弟子,虽然近些年他们过得富裕了不少,但大多还是身着布衣。但丐帮弟子纵使衣衫褴褛,也能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不论老少,皆不知世间苦愁。但眼前这个女孩子显然是个例外。

    且不论这孩子穿的与其他弟子格格不入,她小小年纪,不但面冷寡笑,身上更是有一股很凶狠的戾气,神情桀骜,与那舒丽的眉眼不相符。

    明明是煞气腾腾,却又死气沉沉——分明是个半死之人。

    陆城心下明了,他笑了笑,将茶水一饮而尽。

    “敢问阁下贵姓?”

    对方冷冷答道:“阁下没有名字。”

    窗外突然喧嚣叫喊声大起,尖锐刺耳的辩驳和人群中纷杂如蚊虫嗡嗡的闲言闲语,扰了难得的清净——原来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女子在和自己的夫君当街对骂。

    陆城耸耸肩,他知道此举略有唐突失礼,但他只想求知姓氏,好梳理一下纷乱无章的思绪,却被这般无情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或许是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喏……”陆城思忖片刻,便冲她笑道:“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罢。”说罢,起身离去。

    时间越来越少,他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外头的吵闹声越发激烈刺耳,眼看着就要动手打起来。陆城心中的一面镜湖如石子投落,水波环绕着散开,再难平静下来。他匆匆离开茶馆,沿着繁昌街道,一路北向赶去。

    *******

    当陆城赶到兖州毒宗时,宁怀尊正站在毒宗的大门外,若有所思地仰望天空。陆城放慢了脚步,最终停在他身后三米之外,静静地看着他。那一刻已至黄昏,万里长云如泼了血一般,包裹着明艳烟霞,天空被染成了胭脂红。

    陆城站在他面前,与他对视,良久无言。

    半晌,宁怀尊先道:“你怎么跟过来了?”

    声音听不出喜怒,淡得像一曲平调,毫无起伏。陆城听着,不由得觉得有些悲伤。自半年前来,两人见面的次数也论不上屈指可数了——第一面在枫谷,第二面在木屋,第三面在此时此刻,陆城心若擂鼓,面上再平静,内心终究是激动得无以复加。

    陆城琢磨着,此刻若是深情款款地说“因为你在这里”,如同少年心性,宁怀尊大概会不屑一顾。

    宁怀尊转过身来,背对着毒宗寂冷的大门,朝树林里缓缓走去。陆城不加思索,连忙跟了上去。树林中起初树木稀少,越往里走越多,到了最后树冠大而密集,遮天蔽日,只有少许阳光能从层层枝叶中透进来。

    曾几何时,两个人也这么走过。陆城紧紧地跟在宁怀尊身后,生怕跟丢了。这是个幼稚的招数,陆城百试不爽,他等的不过是宁怀尊的一个回头,所幸的是,他等到了。

    “……”

    陆城看着惊得睁大眼睛的宁怀尊,心中暗爽无比。

    现下宁怀尊正瞪着他,一脸的惊魂未定,“你贴我这么近做什么?”

    两个人先前隔了不过一臂的距离,即便是现在,更是近在咫尺。飞鸟还巢,霞光散尽,四周暗了下来。两个人面对面呆站着,陆城没忍住,伸手将宁怀尊拉向自己。宁怀尊挣扎反抗了一下,还是被他拖了过去。

    陆城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宁怀尊高兴,两个人认识十年,他的少年时期一半跟着孟潜,一半跟着宁怀尊。宁怀尊没有一巴掌抽死他,说明他绝不讨厌他。

    但也只是仅仅如此了吗。

    不,他不甘心。

    他有些犹豫着伸出手,捧住宁怀尊的脸,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低下头,试探着吻住对方的唇。这是他第二次亲吻宁怀尊,第一次是在两人处经人事之时、情动之际,陆城难以自制地吻了他最爱的人,对方却羞于回应。

    宁怀尊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所有欲脱口而出的话都被陆城用嘴堵了回去。陆城小心翼翼地贴着他的唇,紧张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说是人生难得一度贪欢,自儿时以来的苦苦追寻时的委屈和患得患失,现下都如烟云般浮散了。夜风眷恋地牵着他们的衣角,纵横恣肆飞舞的枯叶在树林间打转,此刻唯有呼吸凝固在彼此之间。

    就算是最后不能在一起,有这么一刻相拥,也是好得让人想落泪。

    止息了好一会儿,宁怀尊伸手将他推开,脸上看不出喜怒,平静至极。月光下,宁怀尊的五官半面被打上银镀般的月光,眉目间依旧是看惯十年的冷漠,没有分毫人情味。他淡淡地看了陆城一眼,扭头向森林另一头走去。

    陆城顿时觉得心里缺了些什么,身体先大脑一步,追了上去。三步两步便赶到宁怀尊身边,陆城连忙伸手拉住他,宁怀尊挣了一下,没挣开,再挣,还是没挣开,一下子怒了,“你这么拉着我做什么?”陆城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不说话。

    宁怀尊喝道:“陆城,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城郁闷地想:我想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自从孟潜收他为徒之后,他便一心一意地想着去找他,总是找各种拙劣的借口制造两人见面的机会。就连孟潜这个老头子都察觉到他萌动的少男心意了,他宁怀尊怎么就不知道呢?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时间跨度整整十年,当年他是千里逃亡独自苟活的孤儿,在雪地里有幸求得宁怀尊的一件大氅,他视如珍宝,满怀期待小心翼翼地去接触他;十年过去,他仍然要这般低声下气、满怀讨好地去说一句:“我喜欢你呀。”

    夜晚将至,风声骤起,牵起地上的叶子猎猎地扑向天际,如呼啸声。陆城一句话说的那么小声,风声凛冽,宁怀尊很有可能根本就没听清这蠢蠢欲动之下的表白。

    果不其然,那人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天公不作美,这说明现在不是个表白的好时机。陆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直接一头撞死。饶是他平日里脸皮再厚、再气定神闲,真正面对宁怀尊询问的目光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陆城有些羞恼地道:“我什么都没说!”

    那语气太冲,宁怀尊听得出来,但毕竟长他几岁,不懂其中的牵肠挂肚,只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没说就算了,那你又在闹什么?”

    陆城气道:“该听见的没听见,不该听见的你怎么听得这么清楚?”

    宁怀尊看着那人满脸的郁闷和懊恼,心中微微一动:一晃眼就是十年。当年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穷追不舍的瘦麻杆,如今也变成了这样丰神俊朗的青年,走在街上都惹得少女频频回头、暗送秋波。无论是十年前的雪地,还是半年前的葬花山庄,他都是心甘情愿的——这一点陆城绝对不知道,他也不能让陆城知道。

    他们两个人终归不是一条路上的同行者。

    陆城毕竟还年轻,沉不住气,但总比当年冒冒失失的要好得多。宁怀尊心里有些宽慰,在袖袍下,悄悄地握住他的手,迎上对方欣喜若狂的目光,道:“还要站到什么时候?先找家客栈吧。”

    陆城先是一愣,不明白为什么前后之间宁怀尊的态度差别会如此之大,顿时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拉着他就往树林外走。陆城是满足的,宁怀尊看得出来,那样的表情在脸上时,不觉间嘴角都是高高扬起的。宁怀尊被这么拉着,想,他大概可以理解陆城的感受。

    他并不是没有听见陆城的那句话。这个场景和多年前的一幕如出一辙,他仍旧清晰地记得当年发生的事,却叫他一直难以释怀。

    *******

    用古人的话来说,宁怀尊当时弱冠,正好过二十,应行冠礼,但现在藏地的人多少没有这个习惯了,即便是有,也和古人的与众不同。宁怀尊身为江湖中人,自然无人来见证他及冠。宁怀尊犹记得,那年的除夕过得尤其热闹,教中新一批的弟子尤其雀跃,但这不是本质原因,本质原因是教主和上源的公主有了感情发展,教中老一辈的人立刻蠢蠢欲动,鼓励教主将公主追到手。这样不仅他们天封神教有利可图,上源和天澜更是不可能轻易开战,皇帝老儿也不会抓他们这些江湖人士去充军。

    这个年头,生死不由己,来去不由己,事事都不是自己一个人拿的了准的。教主亦是如此。

    对于宁怀尊来说,感情上的事情要两情相悦才好,不需要他人指指点点。但教主毕竟是教主,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不是他区区一个左尊门下弟子有资格开口评论的。所幸的是,教主和公主相处的挺不错的。

    这个“挺不错”有很多含义在其中。弟子们尊主们长老们看到的,是两个人执手相伴湖中亭上,对诗饮酒谈古论今,每天都是不厌其烦的你侬我侬。宁怀尊看到的,是教主的胞妹君衍,每每望着两个人,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孤单落寞。

    他留意到了这个孩子,尽管她并不重要。

    那时候,宁怀尊二十,君衍十三。宁怀尊是左尊门下得意弟子,走到哪都有弟子朝他点头哈腰;君衍是教主的直系小弟子,却资质平平,同辈的人喜欢欺负她,她走在教中对谁都是点头哈腰的,不与任何同届弟子来往,性情古怪而孤僻。不论宁怀尊再怎么同情她,都不可能认为君衍是真的喜欢教主的。

    且不论两个人是一母所出的亲兄妹,君衍才十三岁,十三岁的小孩子懂什么。

    话扯回来。那年冬天的除夕不但各位热闹,而且格外冷,弟子们都跑去堂园放鞭炮了,那鞭炮在空中爆炸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教主敬酒之后便带着赵公主离开了。大家心下明了,调侃几句就放他们走了。

    教主离开后,君衍一个人默默地退出了人群,站在月门后,少见地仰起脖子,怔怔地看着漆黑的天空。除了五颜六色的火花之外,剩下的就是人群的喧嚷,还有空虚得无边无际的黑夜。君衍仰着头,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在她的眼眸里——这一幕恰好被宁怀尊看到了,想,她果然长得很像教主,那眉眼还是稚嫩秀气的,但是依旧隐隐流露出教主独有的淡中偏冷,那是一种冷漠却又温和的特征,调和得恰到好处。

    半年前,她的同门六师姐惨死在六合园里,她恰好也在现场。从那以后,喜爱旁观热闹的女孩都不爱旁观了,从此鲜少开口说话。宁怀尊记得这件事,是因为那时候陆城跟着孟潜前来做客,不巧也在场,还被吓哭了。

    如今,她满脸倦意地看着这一切,从烟花初绽到光火苍然,她脸上的光亮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直到黑夜彻底淹没了她的全身。她安静地站在喧嚣外,袖手旁观,眸光惨淡无神,不比将死之人。她转身朝教主离去的方向走去。

    宁怀尊神使鬼差地跟了上去。

    君衍走的不快,她心情肯定不是很好,慢慢地拖着步伐,穿过了月门,出了堂园往后山走去。后山就是兴州闻名遐迩的镜湖,隔岸就是邻国北易的国土。教主没有去湖中亭,反而是和公主在树林里闲闲漫步。谈话间,公主时而喜上眉梢,时而秀眉微蹙,她调笑般地望着教主,眉目间的温柔和倾慕之色显露无疑。赵公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是沙场名将镇国公主,这哪是君衍一个笨拙呆板的小丫头比得了的?饶是君衍和教主同父同母,基因再怎么出色,都难比赵公主倾国之色。

    晚风穿林,远处群山连绵,近处湖水星明映射其上,波澜微幅。风声在耳畔吹过,宁怀尊躲在一旁,夹在两方中间,悄悄地看着君衍。君衍站在离教主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两个人,慢慢睁大了眼睛。

    她鼓起勇气,悄悄道:“哥哥,我喜欢你。”

    风声飒飒,以此作答。她的心上人眼中只有美丽的公主,没有平凡的她。是了,教主从不正眼看她,因为她太过平庸,功课学的又差,又不喜欢和同龄的女弟子们一起玩耍。远处传来欢呼声,弟子们开始齐声倒计时,从十往回数。他们的声音分外嘹亮,渲染了节日独有的喜悦,站在这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教主似乎是在对赵公主说着倒数的事情,公主抿着唇笑了起来,教主也笑了,眉目间是惊人的温柔。宁怀尊知道教主长得非常好,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是当之无愧的冠绝天下、无人可比,但他不知道这人笑起来的时候,竟然可以让所有的风华亮丽都黯然失色。

    君衍却咬着下唇,眼眶里似有明亮的光,欲夺眶而出。教主伸出手,抚摸了下公主耳畔的发,两个人相视一笑,眉目间尽是风情旖旎。在今日的最后之刻,仿佛所有的故事都要尘埃落定,从此不容翻盘。君衍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男子伸手揽过佳人,低下了头,两个人紧紧相拥,头颅相近,似是已经轻轻地吻上怀中女子柔软的唇。

    这是大家的好故事、好结局,唯一不好的是君衍一个人。

    烟花冲上高空,绽出最明亮的光辉和最响烈的爆破声。刹那,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被掩盖过去,饶是你再怎么嘶吼,都不能撼动此时的狂欢,一分一毫。

    接下来的一幕,才是让宁怀尊真正一直不能忘怀于心的。君衍满脸通红,似是激动万分,鼓足了全部勇气对这两人大声嘶喊道:

    “君零!我喜欢你!”

    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泪水夺眶而出,君衍的整张脸顷刻间湿透。她犹不肯放弃,扯着沙哑不堪的嗓子,拼尽全力大喊:“我喜欢你!!”

    教主的名字其实并不好咬字,但她清晰地这样叫出来,仿佛已经排练了千百遍,脱口而出的都是最完美最热切的呼唤声。这一夜,人们在狂欢在疯狂,只有小小的孩子站在离心上人不太远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孤单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君零一次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美好绚丽的故事从来不写平庸人的黯然神伤,叫人落泪的结局不会安排路人甲的一席之地。赤子之心毫无价值可言,君衍心中必然有千言万语,待同教主诉说,却从未有过机会。她只能默默地等着,直到她十五岁那年,以叛国的罪名入狱,处以死刑。

    从头到尾,君衍的一生说起来其实极为短暂,叙述者只消三言两语就可以结束概述。这件事是宁怀尊对君衍最后的印象,之后两个人再也没见过。不论宁怀尊再怎么努力,同陆城说到君衍下狱、凌迟处死的时候,茶水都还没降温。

    如今距君衍过世已有五年之久,教中当年同届有不少豆蔻少女,如今或已嫁为人妇,或奔波江湖之间,唯有当年的君衍抛尸乱葬岗间,连同她不可告人的感情,一并掩埋在岁月的角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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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怀尊其实早在前日就已经到了兖州。他单枪匹马地杀进毒宗,闹得鸡犬不宁,最终撞开了毒宗宗主曲淮的房门。没想到曲淮看到他后神色如常,一点都不恼火,听完前因后果,只说,情蛊引虫早就被人拿走了,你要找的人也不在这。

    宁怀尊愣住了。

    曲淮在江湖上成名较早,是因为她和葬花山庄的慕迟之间不得不说的那点事成了宁怀尊同辈间的热门话题。曲淮十五岁的时候,在武林大会上对慕迟一见钟情,从此开始了追夫的漫漫旅程。宁怀尊后来远在异国办事,都听当地人说起了这件事,不由得为曲淮的拼命咋舌。

    江湖儿女,快意情仇,曲淮是一个典型代表人物。

    曲淮是个做事麻利的女子,她十七岁时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嫁了过去。据说,成亲的那天,曲淮金冠霞帔,十里红妆铺天盖地,江山的万紫千红都抵不过她身上红艳艳的嫁衣,天地间芳华尽收敛于此。

    这是一名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刻,曲淮一生从未如此风光无限过,她穿着亲手做的长裙子,去找她的心上人。

    曲淮是个勇敢的姑娘,但是世人更喜欢称她为莽撞。只因慕迟从未说过要娶她,曲淮再怎么热情,这出戏也只是她一个人在声嘶力竭地唱,没有良人来配合她的满腔柔情。

    时光易人老,曲淮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鲁莽的少女,痴缠追在慕迟身后。曲淮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了代价,而君衍的尸体早就变成了枯骨,掩埋在乱葬岗的黄土之中。

    世人所言,不自量力。一转眼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早已遗忘了当初那个拼命的女孩。

    窗外山清水秀,飞鸟成对地北去,珠帘画栋之后,曲淮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静静地望着宁怀尊,面色苍白,死气沉沉的。她冲宁怀尊笑了一笑,似是在问他——为什么来见我的人是你?

    宁怀尊不知如何作答,自他坐上尊主的位置时,曲淮和慕迟的关系就已经走向了无可挽回的境地,之后的事情,他也不知道了。

    情蛊早已被人取走,之后宁怀尊便往回赶。教主传信以急事为由,召他回教,宁怀尊一路快马向兴州,陆城紧跟其后。等到了无望山脚下时,两人才发现有所不妥。宁怀尊是魔教左尊主,陆城却是魔教前教主结拜兄弟的徒弟,这层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陆城要进无望山,还得教主批准——这个是长老们给的答案。

    然而宁怀尊站在山关口,沉思了片刻,便带着陆城进山了。陆城对其表示大为不解,宁怀尊想了又想,委婉地解释道,教主身体欠佳,近年来已经不管教务了。

    陆城:“……”

    不负责归不负责,“魔教教主身体欠佳”这个说法还是比较官方的,但是仍然没有人跑去对魔教挑衅叫嚣,从侧面角度来看,这足以说明魔教是个非常有实力的门派,屹立江湖百年有余。仔细算来,传出消息的时候,君衍刚死。陆城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孟潜敲诈了他不少银子,去跟药王宗求了一棵千年雪参,要送给魔教教主。中间发生了什么事,陆城是不知道的,据说最后药王宗宗主都没有收下那笔钱,但那笔钱最后也没有归还到他手中。

    而后没过多久上源就和天澜开战了。镇国公主亲自出兵上阵。

    这其中的渊源很深,根据宁怀尊的叙述来看,魔教教主最后没能抱得美人归。陆城猜测“美人”大概是一怒之下回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举兵城下了。教主和公主两个人最后也没成一段佳话,君衍要是知道了,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

    君衍死后没多久,魔教教主便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宁怀尊登上左尊之位,大权在握。人们说,这是一场极具内涵的政治阴谋,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置身事外,有人深陷其中,至于那些坐收渔翁之利的人,就不宜评头论足了。魔教向来是一个稳固、根基深厚的门派,是因为他们从不在教内选拔教主,以及独特且几乎毫无漏洞的体系制度。

    如今,世人说魔教气数将尽,但是依陆城看未必。只因宁怀尊求见魔教教主,走的还是最规矩、最守本分的路线,和宫廷中的规矩颇有相似之处。

    在前殿等了片刻,教主便传人过来说召见他们。宁怀尊走在前面,陆城跟在他身后,两个人穿过院中长廊,四处青石小山相依,流水潺潺声处处可闻,他们没有到主殿去,反而是到了一个偏僻的后院。

    领路的人朝宁怀尊行了个礼便退下了,离开之前多看了陆城一眼。宁怀尊走在前面,转头看着陆城,微微皱着眉,道:“教主面前尽量少言,他问你什么,你如实答,切莫聒噪。教主喜静。”陆城连忙点头答应,跟着宁怀尊走进后院。

    教主居住的后院大得空旷清净,院内只栽了一棵枯老的树,树上无花,枯瘦的枝干以一种病态的姿势曲折着,孤零零地立在院子里。魔教盘踞在无望山脉之中,山谷腹地中常有灌风袭来,风过之处,簌簌声皆起,像是低声喃语,却又立即敛了声息,最终静默地抚过衣摆。

    “来了?”

    陆城看树正看得出神,突然有人开口说话,那声音比风更冷,又加上那语气本就是冷淡的,听得陆城顿时心口一紧。剧烈跳动的活物如同被绳牢牢捆绑,心中似有潮涌翻腾,高悬在嗓子眼,陆城下意识地将袖袍中的手握成拳,忙低下头去将自己一番神情藏好。

    宁怀尊毕恭毕敬地低着头,唤了句“教主”。

    魔教教主站在院内极不显眼的一角,“嗯”了一声,随机目光停留在了陆城身上。

    陆城只觉得进退两难。他之前见过魔教教主两次,一次是几个门派的议事的大会上,他随孟潜一起前去;第二次是他十三岁那年来魔教做客。这两次,教主脸上都带了个银面具,公然盘踞高位,他坐在最下面遥遥看去,只见得教主微扬的下颌。如此算来,这是陆城第一次见到魔教教主的真面容。

    在陆城看来,宁怀尊已经非常俊美了,这个词是适合他的。但是这个词却只有两个字,它所囊括的意思还是太少太苍白了,根本不能拿去形容眼前的这个人。

    雪裳黑襟,纯粹的黑和无杂的白,陆城一眼看过去只看见了这两种色彩,连带披散在肩上并未束起的长发和面孔肌肤的颜色,极尽分明。容貌也和江湖传闻相符,“让人看一眼就不能移开目光”,那人精致的眉眼蕴含着风云涌动下的淡然和冷漠并存,令人惊艳。纵然是画工深厚的画师,都难描绘出最惊心动魄处万分之一二。

    陆城站在不远处看着,此时的风再度带起衣袖,彻骨的冷意钻入身体,陆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这个人真的是好看得令人窒息,他想,这就是君零,原来他就是君衍喜欢的人。

    君零此时正看着他,目光却淡得让人捉不住聚焦点,让人没来由地心虚。陆城低下头去,拱手道:“在下陆城,冒昧进山拜访,多有打扰。”

    陆城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他离开孟潜之前,老头子就已经告诉过他了,叫他尽量不要去看君零,原因无他——君零的脸会令人着迷。前几年的时候,陆城对老头子的谆谆教诲表示嗤之以鼻,但如今,他不但信了,还总结出一条自认非常正确的结论——君衍之所以下场那么悲剧,是因为她没有一个看破红尘的好老师告诉她不要去看君零的脸……孟潜果然有两把刷子。

    念及此,陆城不由得一阵唏嘘感慨。

    君零当然不知道陆城在想些什么,但是属下的那点不得不说的事,他还是心中有数的。陆城喜欢宁怀尊,实在不难看出来。更何况孟潜前不久才来过魔教——临走前还专门向他讨求了徒媳。

    自两个人跨入院门的那一刻起,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出声之前,目光都一直落在陆城身上。陆城的一举一动,神情动作,无不清清楚楚地落在他眼底。孟潜很诚恳,专门搬出了陆城以前私下说过的话以示诚意——“除他之外,我今生今世谁也不许”。

    陆城站在那里,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头几乎要埋近袖子里,只觉得腰酸背痛。宁怀尊站在一旁,看着陆城的愁容,于心不忍,刚要出声提醒,就听见另一头有声音飘了过来。

    “冒昧请问阁下贵庚。”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哪都听不出来“冒昧”之意,陆城觉得有点疑惑,却如实答道:“今年二十有余。”

    “哦。”对方淡淡应了声,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久久没了声响。

    陆城抬起头来,眼眸里顿时沉沉地映着对方的身影。风仍未停歇,缓缓牵起君零的衣角,那人也正在望着他,脸色苍白如沉疴夙婴在身,眼眸中有并不复杂的情感,浅显露于言表之中。

    两人凝视片刻,君零先行移开目光,有意无意笑了一声,道:“圣医如今在教中,情蛊的引子在他那里,你们去吧。”

    *******

    如此说来,陆城今天心情很好,也很糟糕。原因有二:其一,宁怀尊的情蛊之毒已解;其二,他没法找到其他借口来和宁怀尊亲热了。沉思良久,陆城唯有长叹一声,听完圣医的嘱咐之后,大摇大摆地走进房内。

    主房之内水气朦胧,扑面而来的温度略嫌湿热,宁怀尊仍在昏睡之中,先前引蛊之际被人脱去了上身衣物。房间内所有的颜色被盖上了浅浅的雾白,眼看着宁怀尊毫无抵抗之力地躺在那里,陆城站在三米开外,先捂住了鼻子,然后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宁怀尊是左尊,仅居教主之下,常常外出办事,这给陆城提供了死缠烂打的机会,却也给仇家提供了下手的机会。

    在陆城看来,宁怀尊的皮肤比大多女儿家的都要白,却并非平滑如凝脂一般,宁怀尊身上有大小各异的伤口,大多伤口的痕迹已经浅的几乎看不出来。陆城坐在软榻上,托腮凝视着那人的睡颜,突然想起半年前的那件事情来。

    说的是“你我皆非心甘情愿”,但真相远没有这么冠冕堂皇——事实上,陆城是看到宁怀尊身体出现异样之后,才先一步拐进对方的房间中,躺在榻上等对方过来“投怀送抱”。从此陆城走路都似带风。

    情蛊毒发半年一次,陆城生怕宁怀尊找其他人解蛊,不得不死皮赖脸地跟在他身后,一跟就是四个月,直到有人追杀上门。陆城怕杀手下手不留情面,伤及宁怀尊,不得不连夜逃离。之后兜兜转转,一人奔波于五湖四海,一人逃命至天涯海角,最终于枫谷生死之际重逢,所有的所有,不似当初。

    陆城伸手,小心翼翼地拨开宁怀尊的发,环顾了四周,然后偷偷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须臾,只觉得心剧烈跳动着,几乎要跳出胸膛。

    曲淮比较惨,君衍也比较惨,只有他是最幸运的。前几年的时候,他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气势汹汹地下了山,撵在宁怀尊身后。而宁怀尊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陆城在他眼里只是个毛孩子罢了,不屑一顾。一脚踢过去,陆城爬了起来。再一脚,陆城会跑回来。怎么踢都会死缠烂打追上来,宁怀尊发现自己搞不定陆城,久而久之,也就习惯有个跟屁虫跟在自己身后了。

    事情发生转变,还是在陆城十七岁那年。老尊主要为宁怀尊指婚,对方是听风阁的二小姐百里丹雪。宁怀尊连这姑娘都没见过,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却还是答应了。

    两人的婚事还未商定时,陆城不知道从哪听来了这个消息,连夜赶去枫谷找他。那晚宁怀尊睡得正熟,陆城突然破门而入,宁怀尊误以为是仇家上门,惊魂未定地将他制服,然后压坐在身下。

    一剑出鞘。常年饮血的剑刃杀气腾腾,以削发之芒掷入石地三分,堪堪定在陆城耳畔。

    陆城呆了呆,宁怀尊回过神来,瞪着他,不知该如何出言训斥这个没礼貌的孩子。许久之后,却听有一人在黑暗中,似啜泣似哽咽地道:“你不要娶亲,好不好?”

    深更半夜扰人清梦,原来只是为了这件事?宁怀尊愣了一下,“你大半夜地跑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么?”

    陆城难过地点了点头。

    宁怀尊看着他,即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陆城的眉眼口鼻,还是一一清晰地落入他的视野。恍惚间,就想,原来一眨眼过去这么多年了,陆城已经十七岁了。彼时教主身体突然开始急剧衰弱,卧床数日不能起身,圣医只道一句“心病”。

    心病。不论是教主还是陆城,如此执着,都是心病。

    可他神使鬼差地就说了一句,“这些都是江湖谣言,你别信”。之后便求师父退了婚。陆城又高兴起来,师父却因此大发雷霆,宁怀尊只沉默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应话。

    这件事的真相,陆城是不知道的。在他眼中,所有的事情加起来,不过是自己幼稚地勿信了传闻,然后宁怀尊安慰了他。仅此而已。

    两人现下唇齿缠绵,陆城吻得忘情忘我,不经意间发觉对方张开了嘴,连忙抬眼。凝眸处,宁怀尊正凉凉地看着他,眼神不善,陆城立即心虚地移开目光。他现在以这样的姿势俯身压在宁怀尊身上,两人的嘴唇贴在一起,要他爬起来,不比从寒冬之中的被窝里钻出来更难。

    好在宁怀尊没有驱赶的意思,反而抬起双臂,轻轻环在他脖子上。陆城顿时怔了怔。宁怀尊侧脸躲开他,低低地唤道:“陆城。”

    陆城惶惶应了一声。

    屋内水雾逐渐散去,空气在逐渐降温,呼吸间都是湿润的。宁怀尊闭了闭眼,眼前浮现的,都是死去的君衍生前痴妄迷恋教主的神情。十年间所有的往事在此刻竟想不起任何一件来,然而形式急迫,容不得他多想,挑来挑去,最终也只看得见陆城深邃如黑夜的眸子。

    里面映着自己纠结万分的脸。

    宁怀尊深深看进陆城的眼眸里,一字一句道:“陆城,我不负你,你也莫要负了我。”

    一言仿若轻掷,实则包含了太多,那是宁怀尊在经历了二十多年世事、看过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之后郑重许下的一句承诺。然而,陆城并不明白许多,二十岁之余,脑海内除了无尽的喜悦和餍足之外,并没有料到宁怀尊一句话的分量。

    他尚不明白风雨欲来,无处可逃,亦不明白自己正在把两人同时往绝路逼去。

    这一路除对方之外,无人可以相伴相随。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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