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刚过了初五,大街上的大商场小店铺都赶着在初六这一天恢复营业。与街上的繁荣不同,特务委员会里有点愁云惨淡的样子。

    76号新上任的情报处处长刘铮在初一早上差点被自己的小情人一刀毙命,现下还在医院躺着呢,工都开不了。三天过去了,梁仲春交到明楼桌子上的,还是只有一份那个女刺客的基本信息,哪一边的,在哪里受的训,被谁收买,全都不知道。

    经济司的人和特务委员会的人,每天看梁仲春过来一趟,然后就听见明长官发一次火,梁仲春再一脸怨念地一瘸一拐地从里面出来。

    梁仲春站在门口,脸拉的老长,手中的拐杖在地上敲过来,又敲过去。总算等到阿诚从里面走出来了。

    “敲什么呢,大冬天的,砖脆。敲坏了你赔?”阿诚一见他就感觉没好事,“说吧,哪里的货又让人扣下了?”

    “诶,我找你就只能这事?!”

    “那还有什么事?”

    “刘铮的案子,我是真查不出来啊。阿诚兄弟,你给我交个底,这事,是不是咱们自己人干的。”

    “不是。你尽管放手去查,这事,实在不行可以找个替罪羊。”

    “怎么?”

    阿诚又靠近了一些,“刘铮跟帮会里的一个人,有些仇怨。我昨天刚查出来的。这里面盘根错节……。”

    “你怎么不说了?”梁仲春看他突然停下,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

    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女子,正在把钱给黄包车车夫。

    没什么特别的呀。梁仲春心想。“阿诚兄弟这是一见钟情了?”

    阿诚没好气白他一眼,“想什么呢你。”

    梁仲春淡笑不语,眼睛都快眯起来了。那女子朝他们两个走过来,待看到那女子正脸,梁仲春手都抖了,手里的拐杖撑在地上,一只手点着走来的那个女子。

    “汪,汪,汪……”

    那女子走上前,离着几步远,看梁仲春这个样子,眉毛挑了挑,“大年下的,哪里来的一条狗啊?”

    梁仲春拉拉阿诚的袖子,“汪曼春啊!”声音都是抖的,“她不是死了吗?”

    阿诚脸上一丝笑也没有了,“青天白日的,你想什么呢。”

    来人脸上没有汪曼春精致的妆容,也没有汪曼春卸妆之后的苍白脸色,淡扫蛾眉,两颊桃花色,跟汪曼春竟有七八分相像,只不过缺了汪曼春那股子戾气,整个人都是平和的。

    “两位看够了吗?”那女子不悦地歪头看着他们。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阿诚走上前去询问。

    “我找你们新政府……什么来着?”女子从大衣口袋掏出一张纸条,“哦,新政府财政部首席财政顾问兼新政府特务委员会副主任,”念完了她又把字条收起来,“明楼先生。”

    梁仲春听她声音甜美,没有汪曼春那种阴鸷,再看她连明楼的名头都不清楚,端的一副世家大小姐的样子,一颦一笑,都像是计算好的。这货绝对不是汪曼春!

    “您到底是哪位?”阿诚又问了一遍。

    “至于我是谁,你只需要告诉明先生,我来自广州汪家老宅。”

    阿诚退回到梁仲春身边,梁仲春倒是舒心了,“阿诚兄弟,”他指指不远处站着的女子,“汪家的,该不是来报仇的吧。”

    “滚滚滚,滚回你的76号去。”

    梁仲春笑着下台阶,“76号要是我的那就好咯。”

    “汪小姐里面请。”

    那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您也请。”

    到了楼上,阿诚把她引到会客室坐下。

    “汪小姐,我去给明先生通报一句,劳您现在这等一会。”

    那女子抬头冲他一笑,“去吧。”又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涂的艳丽的枚红色,配着白嫩嫩的一双手,倒是好看。

    阿诚走出去,找到平时打杂的秘书,“给会客室的汪小姐上茶。”又往明楼办公室里走。越走越快,最后都接近小跑了。接近的时候,他又放慢脚步,平了下呼吸,抬手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声音。

    阿诚进去关上门,看只有他们两个人,快步走到明楼桌旁。

    明楼听他呼吸沉重,“怎么了,这急急火火的?”

    “大哥,汪曼春回来了。”

    明楼手中的笔就纸上顿了一下,墨水洇湿一个圈。他把那张纸抽掉,扔到垃圾篓子里。

    “你怎么知道的?”

    “她现在就在会客室里坐着呢!”

    明楼一下子站起来,钢笔拍在桌子上,“怎么回事?”

    “我刚才,跟梁仲春在门口……”

    “梁仲春也看见她了?”

    “我刚才就没认出她来。我看梁仲春的反映,他肯定是认为这就是一长得像的。我还是梁仲春走后看见她手上你当初送的那个镯子我才确定的。”

    明楼镇定下来,“过十分钟,你把她叫进来。让她先在会客室呆一会。不,你还是现在让她过来吧。”

    汪曼春这一回来,让明楼十分震惊。他不知道她是代表哪一方面的力量回来的,是军统,还是红色,还是两边都有部署。回来的目的是什么,他想着近来上海的抗战形势,这座孤岛,越来越复杂。

    会客室。

    小秘书端着一杯茶进去。

    汪曼春看了她一眼,翘了个二郎腿,说:“我今天不想喝茶。咖啡,一份奶,一颗糖。咖啡要现煮的。”

    “是,您稍等。”

    小秘书端着茶原封不动又回到茶水间,一群小姑娘围在里面。

    “怎么样,怎么样,长得像吗?”

    小秘书摇摇头:“举止做派都不一样,容貌也只是七分像。”

    “据说是汪家老宅的人呢,估计跟汪曼春有亲缘,长得像有什么稀奇。”

    小秘书开始煮咖啡,“这位一看就是世家小姐的做派,当初汪处长要是朵玫瑰,这就是朵郁金香。”

    “小陈,你见过郁金香什么样子吗?”

    小秘书点点头,“见过的。那花,看着就比一般花娇贵。”

    茶水间的门突然打开,阿诚看这一群小姑娘围在这里,“干什么的,闲的没事干啊。”

    “明秘书,那位小姐说要喝咖啡。”

    “放着吧,我来煮。”

    “是。”

    办公室。

    汪曼春从包里拿出一个指甲锉,一点一点磨指甲。阿诚端着咖啡进来,放在她面前。汪曼春抬头向他一笑:“新年快乐,阿诚。”

    “汪小姐新年快乐。”

    明楼咳一声,“你先出去吧。一时别让人进来。”

    “我知道了。”

    明楼坐在汪曼春对面。右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也不展开看,就这么一下一下掂着。

    “曼春,”明楼掂量着该怎么说,“你这才走了多长时间。”

    汪曼春把指甲锉收起来,摆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我走的时候是春天,现在春天又要来了。”她连笑都收起来了。

    “那你回来是……”

    “师哥,明长官,你对着我,就这么不自在?”汪曼春看不惯他知道真相后着吞吞吐吐的样子。她没好气的从大衣内侧拿出一封信,递给明楼。

    明楼拆开一看,一个字都没有。他又走到办公桌前,拉开台灯,待灯泡热了之后,把信贴上去。这是种遇热显影的墨水。

    “令,罂粟返沪,与毒蛇以夫妻身份展开工作。”

    明楼拿出烟灰缸把信烧掉。

    “你答应了?”

    汪曼春走到他桌前,摊摊手,“我可没什么别的办法。”

    也是,这毕竟是任务。

    “还有件事,我从广州出发的时候,把这事密电给了南方局,我走的快了些,但是指令应该也快到了。”

    “你现在的身份?”

    “上海日报特约记者汪醉秋。我现在的身份是汪家本家的三小姐汪醉秋。”

    “可靠吗?”

    “汪醉秋跟汪精卫是近亲,跟我年龄差距也小。父母双亡,真正的汪醉秋在德国留学的时候,死在了那里。汪醉秋的哥哥,是广州红色负责人之一,这个消息传到他这里,就被瞒下来了。重要的是,她本来与我就有些相像,十多岁还没长成就出去了……”

    明楼听着她的话,感觉一些穿不起来的东西,瞬间有了解释,假死,重活,替身。他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汪曼春不解看着他。

    “汪醉秋身死,是什么时候的事?”

    “民国二十九年新春。”

    “也就是去年这个时候!”他突然又有些生气了,“你去年这个时候就知道我会杀了你吗?”他压低声音,却有些咬牙切齿。

    汪曼春终于知道了是哪里触怒了他,她咬着牙嘴硬,“这是,备用方案。”

    她看明楼不说话,“我不跟你多讲,我先走了。明长官以后见了我,可别叫错名字。”

    她绕去沙发上拿起大衣,却被身后的人拿了过去。

    明楼无奈的看着她,“既然最近要跟你结婚,总要做出些‘一见钟情’的样子。我送你出去。”

    汪曼春嘴角上扬。

    是夜,明公馆。

    阿诚拿着从一封新鲜出炉的电令,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崩塌了。

    “眼镜蛇,同意与蒹葭婚事,可便宜行事。”

    明楼结果电令看了一眼,拿出火柴把它烧掉。

    “汪曼春下午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大哥,这小祠堂……”

    明楼放下在太阳穴上揉着的手,“当初让你告诉大姐汪曼春的真实身份这件事,可以开始安排了。”

    “是。”

    “你先出去吧,我再想一想。”

    “大哥晚安。”

    “嗯。”

    房间里昏昏暗暗的,只有书桌这一隅是有些光亮的。明楼在桌后坐着,思绪转了几转,心思也是百转千回。

    罢了,早娶晚娶都是要娶的。反正自己本来就打算在胜利之后便去找她,自己要娶的,也只有她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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