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晴暖,王思莒与郭杨二人在御街上巡视。行至一处街角,见一群人正围着一处店铺,圈中十几个家丁正拉扯着两人。王思莒纵马向前,郭朗便吼开了道路。近前一看,却是刘不惊、刘不疑兄弟正带着家丁围住夫妻二人。不惊不疑兄弟见有官差靠近,也不理睬,继续叫家丁捉住二人。

    郭朗走到前面大吼一声:“住手!”他声如洪钟,几十个人都被吓了一跳,立时没了声息。王思莒在马上,见这是一间瓷器作坊,刘家家丁正捉住一男一女,又有几个正在店铺中摔砸。

    见有官差到来,众人才住了手。

    王思莒若不是去见孙丽华,平日都是不修边幅。此时满脸胡茬,又骑在马上,乍看之下不惊不疑兄弟并未认出他来。两兄弟也不惧官差,双眼看天的向王思莒道:“你们这衙门的人来的也算巧了,这‘云盛陶坊’欠了刘氏钱庄三百两银子,现在没钱归还,就得以店相抵。你们便将这二人押回衙门,问问他们为何赖账不还。”

    王思莒下吗道:“你们放开他们。”

    刘家家丁显是作威作福惯了的,见官差开口竟不理睬,只等主人发话。郭朗见这几个人没动静,便上前一掌一个将这几个家丁拍倒在地。不惊不疑兄弟大怒便要开口喝骂,仔细一看王思莒才知道原来是前几天那个什么阁中一起喝过酒的。

    刘不惊道:“原来是老兄你啊,既然你在这里,便提我们把这两个刁民带回衙门拷问拷问。”

    王思莒并未答话,转头问“云盛陶坊”的店主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云盛陶坊”乃是专门制卖杯盘瓷碗儿的陶瓷作坊。老店主姓马,生前向刘魁的一个钱庄借了五十两银子,借期一年,前几年连本带利都还给了刘家。但年前老马乘鹤西去,留下店面由儿子、女儿经营。刘家兄弟见马家的店铺正临着街口,却是难得的黄金之地。要是在此开一间赌坊,肯定是生意兴隆;两人想要吞了马家的店铺和作坊,便称马家欠债未还,要他们以店抵债。

    这马家的女儿叫马云儿,她哭哭啼啼的将这段原由说了出来。江南少女牙尖嘴利,说的却也明白。

    王思莒问道:“借银既已还清,借据可曾拿回来?”

    马云儿道:“借据在此,请官老爷过目。”便从衣襟中取出一张黄纸,上面写着何时何地马某借刘某纹银五十两,限何时归还;后面又有后添上的文字,写道:何时何地马某连本带利归还刘某纹银百两,此账一笔勾销。

    王思莒向不惊不疑道:“既然字据上写到此账一笔勾销,马家现在却是欠的什么钱?”

    刘不惊道:“这本金、利息虽以还清,但以利滚利,这利息的利息却一直未曾归还。”

    马家的长子马盛此时鼻青眼肿的怒道:“利息还要生出利息,天下哪有这样的算法?”

    刘不惊道:“利滚利乃是钱庄当铺老规矩,你们马家借了五十两银子,每月利息四两二钱,这本金利金都还过了,但这四两二钱银子每月的利息却还没还。借银之日到现在已经四年,马家还欠三百两纹银尚未归还。”

    王思莒心道:寻常老百姓跟刘家这种豪强打交道,还能讨去什么便宜?这刘家既然看中了这处店面,好呆也要霸占了去。

    马盛道:“这白纸黑字写的明白,账目早已一笔勾销,如何又生出利息来?”

    刘不惊道:“没错,这借据上是写的连本带利一笔勾销,但利滚利却不在借据之上。几年前老马说无力偿还,宽限几日,现在人虽然死了,账目还是要算的。”

    马云儿道:“无赖!你这无赖强夺民宅,这京城就没有王法了吗?”

    刘不疑道:“你这小婊子敢骂人!今天不收拾收拾你,你就不知道什么叫王法!”他见王思莒半天无语,以为此人也是怕了父亲的权势,便壮了胆子转头向家丁道:“抓住这个贱人!”

    刘家家丁见郭朗仍在旁边,却是不敢动手。

    王思莒道:“刘公子说着四年以利生利,到现在已经是三百两,可对?”

    刘不惊暗喜,心道:想你个小小郎中,哪里敢跟我们刘家放对儿?便道:“正是如此,王大人公务繁忙,这等小事小弟自行处理便是,不劳大人费心。”

    王思莒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又在天子脚下,我不过问又怎么说的过去?”

    刚说两句那马云儿立即就骂道:“你个脏官!没来由的诬赖我们,就不怕老天爷睁眼吗?”马盛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她拉住。王思莒心道:这丫头好快的嘴,我话说一半她马上就恶言相加了。

    王思莒道:“你二人若是再侮辱朝廷命官,本官便立即带你们回衙门吃一顿板子!”

    马云儿还要开言,马盛死死的才拉住。

    王思莒向刘不惊道:“刘兄少怪,却才刘兄说是马家欠银三百两可对?”

    刘不惊道:“正是。”然后便低声凑近道:“上次借王兄的宝书一读,尚未归还,不如今晚便送到府上如何?”

    王思莒一愣,心道我什么时候借给你书看了?不过随即明白:所谓见者有份,这刘家今日占了这么大一处店面,既然自己看到了,自然要分一杯羹;这只是官场的规矩而已。

    王思莒道:“不劳公子费心。”

    刘不惊以为已将王思莒收买,便挥手向家丁道:“将这两个刁民绑了押到府衙,再把这个看热闹点的赶了开去!”

    马云儿怒道:“你这狗官!光天化日之下强占民宅!”

    王思莒怒道:“都住手!你这丫头也闭嘴!”

    王思莒一发话,在场所有人都没了声息,连围观的人也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王思莒道:“既然本官在此,就会公平过问此事。本官说过了,欠债还钱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一两半钱都不能有差错。刚才刘公子道马家欠银三百两,乃是以利生利所欠。倒要请刘公子明白说给本官听听,这三百两欠账是怎么算出来的。”

    刘不惊支支吾吾道:“这马家欠银五十两,过了四年,利息自然是不少。”

    王思莒道:“刘公子所说极是。但这以利生利的算法本官却不知道,你现在便说与本官知道,这五十两欠银归还之后,却如何生出三百两的利息?为何是一钱不多一钱不少整整好好三百两?”

    刘不惊窘迫已极,心道:我随便说了个三百两,不过是随口胡诌,无非是想夺了这宅子罢了。你这糊涂官,放着到手的好处不拿,净揪着这个不放。

    马云儿睁大了眼睛,不相信事情竟然有了转机。

    刘不惊无言相对。王思莒道:“你刘家是经营钱庄当铺的,这本金、利息须得算的明明白白。你既然说马家欠你刘家三百两银子,如何却说不出个来由?难道你们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取豪夺、诬人清誉?”

    围观之人众多,但对豪强恶行从来却是敢怒不敢言,此时见王思莒主持公道,便都连声叫好,纷纷帮腔。

    不惊不疑兄弟也是乖巧,今日本就是理屈,这个傻大个姓王的如此来插一脚,自己怎么也讨不到好去。不如赶紧撒手,日后再找回这个场子。

    刘不惊道:“哈哈,大人错怪小弟了。小弟怎么敢在大人的眼皮底下胡来。原来是小弟记错了,欠债的不是这个马家,而是另外一家,瞧瞧兄弟这记性。大人公务繁忙,小弟就不在这里聒噪了。”他一挥手,便想带家丁离开。

    王思莒道:“且慢!”

    众人本以为此事已了,不惊不疑兄弟也是甚感奇怪,心道:面子也给你了怎么你还来废话?

    王思莒道:“原来是刘公子记错了。那就是说马家现在没有欠你刘家一钱银子对吗?”

    刘不惊面色铁青的道:“正是如此。王兄还要什么指教?”

    王思莒道:“指教不敢。这马家没有欠你刘家一钱银子,你们这伙人却在此地行凶伤人,砸坏店铺。这事却如何了结?”

    不惊不疑兄弟心道:不知哪里冒出来你个烂杂碎,处处跟我们刘家为难,你个小小的六品官到底是仗了谁的气势?今日一过,不把你搞得身败名裂,老子就不姓刘!

    刘不惊冷笑道:“大人看如何了结为是?”

    王思莒道:“古代诬人以叛,抵罪反坐。你们既然诬赖马家欠你们三百两银子,现在就赔三百两出来。”

    这马盛乃是个本分的人,见我就替自己主持了公道,心中已是大为满意,便不想咄咄逼人,过分得罪了刘家这种恶霸。便道:“这位王大人,既然刘家弄错便就算了,我们也不要什么赔偿。”

    王思莒道:“要与不要乃是你们的事,这刘家犯了法,如不追究便是本官的疏失,此事你得明白。刘不惊、刘不疑你们无中生有、滋扰良民,本官令你们赔偿马家纹银三百两;打坏店中瓷器,赔偿纹银一百两;扰了云盛陶坊半日的营生,赔偿一百两。共是五百两银子,你们可服?”

    刘不惊心道:这厮跟我们耗上了,这家破烂瓷器店,每个月也就能卖个十两八两的银子,这厮一开口便要赔一百两,存心是想折损我刘家的颜面。不过这厮乃是朝廷武官,我们这十几个人未必收拾的了他,君子不吃眼前亏,今个就让人让到底。便道:“王大人所断甚是公道。我便明日便叫人送五百两银子过来,现下小人可以走了吗?”

    王思莒道:“本官还没断完,你如何就要走?你们几个速速去刘府取五百两银子过来,限你们半个时辰之内回来,不然各打三十大板。”

    刘不惊只好低头告诉几个家丁,到附近的钱庄速速提钱过来。

    王思莒叫一个刘氏家丁去店里搬了张椅子出来,便背对着店门坐下,一言不发的等着。郭杨二人便站在王思莒背后。场中刘氏兄弟外加十几个家丁都是坐立难安。好不容易等到银子送来,眼看已经过了午时了。

    王思莒道:“这器物折损,就算赔过了。你们几人打伤店主,本官判你们互相掌掴二十,少了一巴掌再加罚十倍!”

    刘不惊早已气的面色惨白,也不说话,右手一挥,叫手下人动手。刘氏家丁平日霸道惯了的,今日被王思莒连连折辱都是气在心头。无奈少主人已经发话,只得噼噼啪啪的互扇起嘴巴来。一时间,便似点起了烟花爆竹,好不热闹。

    刘不惊冷冷的道:“这嘴巴也打过了,银子也赔过了,大人还有什么高招?”

    王思莒道:“谁说嘴巴已经打过了?滋事生非,你二人乃是首脑,却为何迟迟不动手?”

    刘不惊怒道:“姓王的!你不要得寸进尺!我兄弟二人看你是朋友,才一路忍让,你如此不依不饶,你可知道家父是谁?”

    王思莒怒道:“不管你父亲是谁,今日本官在此,你二人便别想全身而退!”

    刘不惊冷笑道:“你难道想取了我二人性命?”

    王思莒道:“那要看你二人了。”

    不惊不疑兄弟心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你这泼才,今天跑出来寻我们的晦气?我二人一再忍让,你道我们真的怕你?

    王思莒知道两人是霸道惯了的,死也不肯当众互扇耳光。他便是要借此教训二人。

    刘不惊道:“兄弟还有事,少陪了!”转身便要离去,王思莒大喊一声:“大胆!”

    郭杨二人便立即冲上,打翻了几个家丁,将不惊不疑兄弟按在地上。王思莒刚要训斥,忽然几匹快马飞驰而来,只将街上行人吓得左闪右避。王思莒一看,来者竟是刑部侍郎黄大人还有沈不为,以及另外两个年长之人。其中一人身材短小,依面目看去,竟像是刘魁。果然这老小子一下马,不惊不疑兄弟便立即拥上。这刘魁也不说话,挥手叫二人闭嘴。随后又叫家丁驱散了围观众人。

    王思莒见本部官长驾到,便起身施礼,又与沈不为招呼过了。侍郎黄大人道:“怀谋想是不曾认得刘老板吧,来来来,我来引荐一下。这位是京城鼎鼎大名的刘老板,他的家业可是京城首屈一指啊。这位乃是刑部第一高手,王思莒王大人。”

    王思莒道:“幸会。”

    刘魁道:“久闻王大人武艺高强、勇冠京畿。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啊,哈哈。”

    王思莒道:“刘老板过奖了。”

    王思莒随后将此事原原本本的报于侍郎黄大人知道。

    刘魁道:“刚才听说犬子二人在此胡闹,王大人施恩管教,倒叫王大人费心了。”他转头道:“你们两个过来!”不惊不疑兄弟怒目上前,只见刘魁啪啪啪的连打了刘不惊三个耳光,回手又连打了刘不疑三个耳光。刘魁怒道:“你们两个畜生平日只知道给我惹事!王大人乃是京城刑部铁腕,你们怎可累的王大人费神?都给我跪下!”

    不惊不疑二人不敢违抗,只得满脸涕泪的跪在地上。

    刘魁向王思莒道:“犬子自幼有失管教,只不过二人年纪尚幼,老夫回府之后定会严惩。可否请王大人放犬子一马?”

    此时众人都望着自己,王思莒反倒觉得自己刁难这兄弟二人有些过分了。侍郎大人道:“我看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既然刘氏公子已经认罚,不如此时到此为止如何?”

    王思莒心道:你是我的官长,却叫假意叫我决定,真是奇哉怪也。你既然说了到此为止,那便到此为止。

    王思莒向不惊不疑道:“既然侍郎大人已经发话,今日之事便就此打住。你二人不可向马家寻仇,可听清楚了?”

    刘不惊委屈的道:“是。”

    刘魁怒道:“还不滚蛋!”

    黄大人道:“大家难得聚在一块儿,不如附近酒家喝上一杯如何?”

    刘魁忙道:“老夫的一间酒楼就在左近,几位大人可否一移尊驾,便去尝尝老夫店里的河鲜如何?”

    黄大人道:“甚好甚好。”

    王思莒道:“各位请自便,属下还有点小事,恕不奉陪。”

    黄大人道:“这位刘老板向来是最讲义气的了,今后你有什么事便可找刘老板商议。”

    刘魁道:“不敢,还要王大人多多指教。”

    几人离去,王思莒心道:你跑了这么远与刘魁解了围,他自然是有谢金奉上。只不过我也只是想教训一下刘氏公子,这刘魁却巴巴的将侍郎大人找来救火,莫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不过经此一事看出这个刘魁却是有通天之能。

    他却不知,这个刘魁早就得知王思莒大名了。两年前莫王二人在京城扫除私盐,所捉的盐贩十之七八便是刘魁的手下。这刘魁自是不平,便暗中使钱买通吏部官员,叫他们搬倒莫王二人。谁知几封公文都被傅清流拦了下来,他知道王思莒虽然不得人心,但行事公正,又不纳贿,甚合自己脾胃,所以一力保举。若非傅清流骨头硬,王思莒早已经被削职查办了。吏部受了黑钱的人却搬不倒刑部尚书,所以王思莒这两年才勉强保住差事。

    王思莒在街上捉住不惊不疑兄弟胡作非为,取银子的家丁立即飞报刘魁,直把刘魁吓个半死。他以己之心度人之意,心道我在你背后捅了这许多刀,今日被你捉住辫子,还不得新帐旧账一起算?于是马上飞奔刑部,找到黄大人出来救命。而这些却不是王思莒所能猜到的了。

    王思莒见众人已经离去,便对马氏兄妹道:“这刘家不是正道人物,你二人今后还需小心。”

    马氏兄妹拜倒在地道:“多谢大人主持公道。”

    王思莒道:“两位保重。”便拱手离开。谁知马云儿却道:“大人请留步。”王思莒转身回看。见马云儿却跑进店中去了,随即拿了两个瓷娃娃奔了出来。马云儿道:“这两个小人儿都是我亲手做的,大人要是觉得好玩,便送与大人。”

    王思莒心道:这个姑娘倒是个开朗之人,他不便拒绝便自收下。

    马盛道:“丫头家的径自胡闹,王大人这么大的官儿,怎会要你这女娃的物事。”

    马云儿道:“我这娃娃又不是烧的不好,你怎知大人不喜欢?”

    王思莒向二人道:“多谢小姐盛情,这两个娃娃甚是可亲,可见马小姐手艺非凡。”

    马云儿道:“你看,人家倒是喜欢的。”

    王思莒道:“如此便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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