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玉门关还有约莫大半天路程的地方,一队商队在一个茶铺休息,但却不喝茶铺的茶水,也不吃别的任何东西,只吃喝他们自己带的水和干粮。两个商人正在争吵。一个商人说:“我们应该赶路,赶在今天天黑以前到达玉门关,免得节外生枝。”

    另一个商人却说:“可是刚才茶铺老板明明说了这天气异常,黑风暴可能要来了,万一我们在路上遇到黑风暴怎么办?”

    “可是现在这天气明明很好,哪里就会有黑风暴来?而且就只有大半天路程了,就算黑风暴来,我们那时也在玉门关了。再那里躲避总比在这茶铺更安全。”他压低声音,“我怀疑这茶铺老板并不是个规矩人,老成那样,眼睛都看不见了,还说会观天象,知道黑风暴要来了。”

    两个商人吵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上路了。茶铺老板和他的孙女目送着商队走远。孙女问:“爷爷,我们怎么办?他们不喝我们的水,没办法下药。”

    老头道:“那只能在前面的迷魂滩动手了。你赶紧骑马去把那些稻草人都放到迷魂滩的沙丘后,吓他们一下。”

    原来这队商队就是押送方怀瑾回京城的官兵,刚刚那两个争吵的商人是官兵的两个首领。而茶铺的老板和他的孙女则是方怀瑾在城墙下遇到过的行吟老者和阿娜尔汗。他们埋伏在这里是为了搭救方怀瑾。

    商队进入迷魂滩了,他们立刻戒备起来。迷魂滩是到达玉门关前最后一个险要的关口,马贼时常出没其间。一条狭长的路进去,周围都是高低起伏的沙丘包环绕,地形极其复杂,即是经常行走这里的人一不小心也会迷路。只要等商队进入迷魂滩中间,在此埋伏的马贼只要把守住了前后的路口,打劫商队就如瓮中捉鳖一样。阿娜尔汗和老者骑马抄近道早先于商队到达迷魂滩,埋伏在一个大沙丘后面。阿娜尔汗对老者说:“他们来了。”老者道:“知道了。”阿娜尔汗又道:“我们怎么办?他们看起来个个都身手不凡,我们就两个人怎么敌得过?难道就凭这些稻草人吗?”

    老者道:“不慌,这些稻草人一定能帮助我们救出方怀瑾的。”

    阿娜尔汗道:“爷爷你真的这么有把握吗?”

    老者道:“黑风暴马上就要来了。只要他们在这里稍作停留,黑风暴来时,我们就趁机救走方怀瑾。”

    阿娜尔汗道:“要是他们不停留呢?”

    “他们会停留的。”老者把握十足地说,“他们如此谨慎,只吃喝自己带的干粮和水。他们老远看见这沙丘后的稻草人,草木皆兵,他们一定会停下来四处侦查以免落入圈套。他们侦查停留的这段时间黑风暴应该就来了。我已经闻到黑风暴的气味了。”

    阿娜尔汗道:“爷爷,你的鼻子真灵。”

    果然商队里一个人发现了远处沙丘后的稻草人,他大喊起来:“前面有埋伏!”于是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前面模模糊糊有许多人影在沙丘后面。商队立刻停下来,结集戒备。两个头领商量了几句,便下令整个队伍慢慢后退,尽量退出迷魂滩,脱离包围。同时派出两个人前去侦查。

    阿娜尔汗惊喜地道:“爷爷,他们果真中计了。”

    老者道:“别慌,等会儿黑风暴来了,我先趁他们乱起来时就骑马冲下去引开他们的注意,你再趁机救走方怀瑾。然后我们在茶铺后面的红树林会合。”

    阿娜尔汗道:“我记得。”

    老者又问:“你确定方怀瑾是在哪辆车上吗?”

    阿娜尔汗道:“在中间那辆车上。刚才在茶铺里时我就悄悄看过了。这群官兵真可恶,他们为了防止方怀瑾逃跑,给他喝蒙汗药。我在茶铺里都看见了。”

    老者道:“方怀瑾被迷昏了,我们救他时更加困难,一定要小心。”

    黑风暴突然间就来了,商队立刻慌乱起来。头领叫道:“大家不要慌!”然而谁也无暇去搭理他,在沙漠里,黑风暴比什么都更可怕。这时老者骑上马俯冲下去,老者不知从哪里掣出一把大马刀杀入商队。商队立刻被冲散了。老者听着风声和官兵厮杀,边打边退,引开他们。阿娜尔汗紧随老者身后,也骑马冲人乱作一团的商队,接近中间那辆车。守在车旁边的人早被黑风暴和老者惊吓得逃开了,阿娜尔汗便从车中拉出方怀瑾放到马上骑着马一路飞驰,转进沙丘间的夹道消失了。

    黑风暴终于过去了,商队早七零八落,许多人都不知被黑风暴吹到哪里去了。剩下几个人也因为方怀瑾被人劫走了而不敢回去复命,都纷纷逃走了。他们都还不知道庭州城的剧变,更不知道江延之暴毙的消息。

    红树林里,阿娜尔汗看着靠着树干昏迷不醒的方怀瑾。她仔细端详着他,心里感叹着:“他长得真是英俊啊!”又想着他之前孤身一人与梅默存率领的大批官兵作战,救出木鹰的英勇事迹,又感叹着他的英勇。再想起自己救了这样一个英勇无比又风流英俊的大英雄,不禁得意万分。只是爷爷怎么还没回来,她在得意之余不禁又有些焦急,不住向树林外四处张望。

    这时方怀瑾醒来了。他看见阿娜尔汗,笑道:“是你。”

    阿娜尔汗见他醒来,也十分高兴,道:“亏你还记得我。”

    方怀瑾道:“阿娜尔汗,我自然记得你。是你救了我?”

    阿娜尔汗道:“是啊。还有我爷爷。”

    “你爷爷?”方怀瑾问。

    阿娜尔汗一笑,“就是你在城墙根下遇到过的那个行吟者。”

    方怀瑾恍然大悟,问:“原来他是你爷爷,你们一老一小可都奇怪得很。”他四周张望一番,问:“那你爷爷呢?”

    阿娜尔汗道:“之前他去引开官兵好让我趁机救你。他跟我约好在这里会合,可是都这么久了,按理说他早该回来了,我也正着急咧。”

    方怀瑾一听立刻着急起来,责怪阿娜尔汗道:“那你怎么还呆在这儿不去找你爷爷?”

    阿娜尔汗突然被方怀瑾责怪,嗔怪道:“你一直昏睡得像牲口一样,我都是因为要照看你才没能去找我爷爷的,你倒怪起我来了?”

    方怀瑾道:“对不起,是我错怪你了。我们赶紧去找你爷爷吧。”说着就猛地起身,结果却手脚乏力,头脑发晕,站立不稳,他赶紧扶住树干才没有跌倒。连日来服食了太多蒙汗药,身体都吃坏了。他缓过劲来,便和阿娜尔汗一起骑上马去找她爷爷了。

    出了红树林没走多远便看见一个老者躺在地上。阿娜尔汗尖叫道:“爷爷——”方怀瑾和她赶紧冲上去,从地上扶起老者。老者背后插着一把飞刀,已经奄奄一息了。阿娜尔汗抱着老者哭起来,不住口叫着爷爷,爷爷。方怀瑾也关切地叫着:“前辈,你怎么样了?”

    老者翕动了几下嘴唇,然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方怀瑾道:“前辈,你坚持住,我们这就带你去找大夫。”老者突然拉住方怀瑾的手,微弱费力地说:“不要去,免得有人认出你来。”这句话耗尽了老者所有的力气,他完全晕厥过去了。方怀瑾一阵感动,老者生命垂危却还牵挂着自己。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他抱起老者,问阿娜尔汗:“哪里能找到大夫?”

    阿娜尔汗哽咽着道:“就在红树林后不远处有个小镇子,那里有个老郎中。可是爷爷说得对,你冒然出现在人聚集的地方,极容易被认出来。若是你再被抓走了,岂不是辜负了我爷爷和我千辛万苦救你的一番苦心。”

    方怀瑾道:“你放心,我既然脱离了藩篱便不会再被他们抓回去。你在前面带路,我们立刻带你爷爷去找大夫。”

    阿娜尔汗道:“就算你有信心不被抓回去,可是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尤其是现在爷爷又受伤垂危的时候。”

    方怀瑾道:“找你这么说,难道要看着你爷爷这样而不去找大夫救治吗?”

    阿娜尔汗道:“自然不是了。”

    方怀瑾道:“那还磨蹭什么,赶紧前面带路。”

    阿娜尔汗灵机一动,从怀里掏出一团不知名的东西,道:“我有办法了。”

    方怀瑾只见她从地上抓起一团泥土,和着那团奇怪的东西,她还朝上面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和成一团黄黑黄黑东西。阿娜尔汗对方怀瑾说:“把你的脸伸过来。”

    方怀瑾疑问:“你要做什么?”

    阿娜尔汗道:“给你乔装改扮一下,这样就不怕别人认出你来了。”

    方怀瑾盯着阿娜尔汗手里那团东西问:“就用这个?”

    阿娜尔汗道:“这个就足够了。”

    方怀瑾想起她刚才朝上面吐了唾沫,现在却要把那团吐了唾沫的东西往自己脸上抹。方怀瑾十分不情愿。阿娜尔汗看出他的不情愿,便娇嗔道:“你是嫌弃我还是并不是真心想去给爷爷找大夫?”

    方怀瑾被阿娜尔汗挤兑得不知该如何回应。阿娜尔汗见他不说话,便道:“不要再扭扭捏捏了,赶紧装扮好去给爷爷找大夫,你耗得起爷爷可耗不起。”

    方怀瑾看了一眼气若游丝,命悬一线的老者,叹了口气,说:“你弄吧。”

    阿娜尔汗便给方怀瑾乔装改扮起来。那团奇怪的混合物一接触到方怀瑾的脸,方怀瑾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体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阿娜尔汗居然因为方怀瑾这个举动而暂时忘记了她爷爷垂危的悲痛焦急,破涕为笑。不过她被方怀瑾瞪了一眼后,立刻收起了笑容。阿娜尔汗又从剪下自己的一节黑头发,给方怀瑾贴了一下眉毛和胡子。立刻方怀瑾就换了一副面孔。阿娜尔汗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铜镜给方怀瑾照,方怀瑾大吃一惊,他自己都没认出自己来。

    方怀瑾和阿娜尔汗到了红树林后面的小镇子上,找到一个老郎中给老者处理了伤口,不过老者还是垂危,几乎没有起色。方怀瑾和阿娜尔汗便住在老郎中的药铺里,日夜不离身地照顾老者。过了些日子老者开始有些起色了。

    一日,老郎中的药铺里来了几个病人。方怀瑾无意中听这几个病人说起前段时间庭州城的剧变,得知木鹰上当受骗,为了去搭救自己而不幸被官兵杀死的事情,还得知在当天江延之和江童也身亡的消息。方怀瑾脑袋立刻轰的一声炸开,他一想到木鹰惨死,便悲痛欲绝。他冲动起来,就想要立刻冲回庭州替木鹰报仇。阿娜尔汗劝也劝不住,急得抱住方怀瑾的腿大哭。就在阿娜尔汗和方怀瑾拉拉扯扯之时,一直卧床养伤地老者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了,他厉声问了一声:“你回到庭州找谁报仇呢?”声音不算大,但很威严,穿透力极强。在屋外的方怀瑾和阿娜尔汗都听到了。方怀瑾镇静下来,阿娜尔汗也止住了哭闹,两人赶紧回到屋中。

    阿娜尔汗向老者哭诉:“爷爷,你可醒了!他非要回庭州去送死,不管爷爷你的死活了。”

    方怀瑾喝止阿娜尔汗道:“不许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管你爷爷的死活了?”

    阿娜尔汗不服气地还要想对她爷爷说什么。老者道:“阿娜尔汗不许胡搅蛮缠。”阿娜尔汗只好委屈地闭了口。老者问方怀瑾:“你那样急切地要回庭州报仇,我只问你到底要向谁寻仇呢?”

    方怀瑾立刻傻眼了。是啊,自己要向谁寻仇了?诱杀木鹰的局是江延之和江童布下的,而江延之和江童就在木鹰死的那天也死了。其他人如梅尚白梅默存父子,还有那些守卫官兵,他们都是奉命办事。就算自己要迁怒他们,可是自己孤身一人也讨不了好。方怀瑾想起江延之和江童曾经到地牢来给他送行,他把江延之当成了像木鹰一样的好朋友,可是江延之为什么却要布局杀死木鹰呢?木鹰与江延之无冤无仇。方怀瑾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一个好朋友要杀死他的另一个好朋友呢?若是江延之和江童还活着,报仇对方怀瑾来说是多么两难的抉择。然而仇人自己死去,避免了方怀瑾的两难抉择,然而一腔仇恨却因为没有报复的对象而难以消解。方怀瑾仰天长叹。

    老者道:“人世间的恩怨情仇就跟那些蜗角虚名一样,到头来都是一场虚无,你这人空有满脑子的聪明,却总也瞧不透。”

    方怀瑾细细咀嚼回味老者的话,觉得如醍醐灌顶一般,突然间若恍然大悟,细思之依然愤愤不平。于是他再一次长声叹息,然而那郁结于心地痴迷执著依然没有随着这声长叹而一吐为快。

    老者听出方怀瑾终究意难平,心想若没有个三年五载,他到底难以了悟。想到方怀瑾这样一个才俊后生,再想起阿娜尔汗对方怀瑾的一片痴心,老者真不愿意看到方怀瑾因一时冲动再做出什么傻事来。老者道:“半天云。”

    方怀瑾道:“前辈说的对,恩怨情仇就像蜗角虚名一样,终究是场虚无。前辈不要再叫我半天云了。这个虚名累了我此前的一生,还连累了不少人。我再也不想听到这个所谓的英雄名号。前辈叫我方怀瑾就好。从此后我只想做回我自己。”

    老者道:“你虽如此说,只是不知道你何时才能真正心口如一。”老者叹了口气道:“我时日无多——”

    方怀瑾立刻打断老者道:“前辈不要悲观,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看你现在精神不是很好了吗?”

    老者道:“我老了,不像年轻时那样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一棵老朽的树伤了根本断然没有再逢春的道理。我现在不过是回光返照。方怀瑾,我要你答应我两件事。”

    方怀瑾听老者说他是回光返照,立刻悲戚起来。他忍住心中的悲痛道:“前辈请吩咐,我一定答应你。”

    老者道:“落叶归根,我死后,把我的骨灰带回我的家乡安葬,还要给我守孝三年。我的家乡在天山的南边。方怀瑾,你可能做到远离北疆,替我守孝三年?”

    方怀瑾道:“前辈放心。”此时他鼻子一酸,几乎要哭出声来。自己活到现在,原以为四处都是兄弟朋友,吗,没想到一朝落难,只有木鹰和这个老者和阿娜尔汗肯舍身搭救。如今木鹰已经惨死,老者又即将撒手西去,他如何能不伤悲。

    老者点头道:“好,好,好——”老者心想,远离北疆这片让他倾注了所有爱恨纷扰的地方,在一个新的地方寂寞地呆上三年,应该能让他彻底放下心中的郁积不平了吧。

    方怀瑾问:“那前辈说的第二件事情是什么?”

    老者道:“第二件事情便是要你好好照顾阿娜尔汗,我这一生就只有她一个亲人。若不是因为她苦苦哀求,我也未必肯答应她来救你。”

    方怀瑾看了一眼阿娜尔汗,阿娜尔汗满脸泪痕,听到爷爷把自己托付给方怀瑾,立刻又羞得满脸通红。方怀瑾觉得有些为难,他虽和阿娜尔汗有过一夕情缘,但那是阿娜尔汗主动引诱他,而他又一时未能把持住才造成的。方怀瑾久经风月,他清楚地明白自己虽然欣赏阿娜尔汗的活泼俏丽,但他对她绝没有一丝一毫男女之情。他心中时常还萦绕着一个苍白孤冷的影子。方怀瑾道:“前辈,我自然会照顾阿娜尔汗,竭尽全力保护她周全。只是——”

    阿娜尔汗听到方怀瑾说“只是”,心一下子就紧张起来,难道他不愿意吗?

    方怀瑾“只是”了半天,也没能继续说下去。老者道:“我也是过来人,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强的。我只要你答应互她周全就是了。你和她共同为我守孝三年,三年之后,你还是你,一切由你自己决定。你能答应吗?”

    方怀瑾重重地点头道:“我答应。”

    老者欣慰地笑了,他心想,三年的时间,如果阿娜尔汗依然不能抓住方怀瑾的心,那真就不能利用方怀瑾感念自己的感情来强迫他了。

    老者交代完后事,了无牵挂,渐渐地呼吸微弱,最后停止呼吸,心窝处也渐渐冰冷下来。阿娜尔汗放声大哭起来,方怀瑾也万分悲痛,木鹰的死讯和老者的离世哽得他几乎喘不过起来。他竭力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不让它溢出来。因为一旦泪水溢出来,那便有如决堤的河口再也收不住了。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个信条让方怀瑾绷紧全身的肌肉,咬紧牙关与眼眶中的泪水对峙。

    阿娜尔汗哭够了,抹抹眼泪,问方怀瑾:“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方怀瑾道:“去南疆,完成你爷爷的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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