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春夏交替的季节,看着树叶的嫩绿到深绿。这个细微的过程有许多事情发生,生活依旧进行着以往的轨迹,每天如复制一样一遍又一遍。我相信着定数,就像我喜欢透过十指看着太阳一样。在那一刻我可以感受到温暖的感觉,心里面满满的幸福。我无法用来形容这种感觉,也许在别人看来可笑,可是那是我的精神支柱我的那份依赖和牵挂,是我最大的满足。四季像走马灯一样迅速轮换,让我目不暇接;它又像龙卷风,裹挟着我,让我在仓促之中衰老。

    “喏,芷汀,”清诩把一颗亮亮的红珍珠一般的樱桃放在我的面前,“刚刚学生给了俩,你吃一个。”我没有立刻把它放进嘴里,而是拿在手中把玩——樱桃渐红,芭蕉转绿,时间的流逝这样无声无息。我不能挽留,只能叹息。“请问,安芷汀老师在吗?”一个熟悉的声音闯入我的耳朵,我循声抬头,站在门口的正是文翊。我站起来:“哥,你怎么来了?”文翊双手插在裤兜里:“有时间吗,我有事情要跟你讲。”我点点头:“那我们出去说。”

    我和文翊来到学校操场边的花园里,现在是午休的时间,这里会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在树下或乘凉,或学习,或思考。我和文翊找了树下的一把青石椅子坐下来,一阵风吹过,树上的花瓣被吹落下来,锦重重地落了一地。我抖了抖落在裙子上的花瓣:“什么事非急匆匆地跑到学校来找我?”文翊把目光投向很远的地方:“我想出国深造。”我一惊:“你都博士了,还深造?”文翊皱了皱眉:“是博士就不能深造了?哈佛大学的物理专业,是世界上排名第一的。我雅思都过了,不去多可惜!”我低着头玩弄裙子上的花瓣:“那你的意思就是你已经决定了,那你还来找我干嘛?”文翊叹了一口气:“我这不是怕我妈不同意吗!”我说:“你想让我帮你说情?”文翊点点头,我说:“哈佛的学费多贵啊,嫂子一个人上班,怎么供得起你?”文翊解释:“我不用冥雪供我。其实,我已经在美国的一家物理科研机构找了工作。我不但不要冥雪供我,我还可以带我妈和冥雪去国外生活。”我一愣:“你的意思是,你想让我劝你妈跟你去国外?”我心里是不希望他们去的。因为只要文翊带着他的家人一走,就注定我又是孤身一人。好不容易习惯了有家人关怀的温暖,就这样冷不丁地分开,我有点舍不得。不过,容妈妈终究不是我的亲妈妈,她终究还是要跟她的儿子在一起的。她不能为了我留下来,我也不能让她为了我留下来。即使我再不愿意,我也必须帮文翊。文翊点头:“是啊,你别说我是去国外读书,就说我是去工作。”“去国外工作是好事呀,你妈应该不会不同意。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你先跟她说。她要是同意了,皆大欢喜。她要是不同意,我就帮你说几句。”文翊连连点头:“好好好。”我掩饰了心中的不悦,笑道:“那你怎么感谢我?”文翊微笑:“吃饭了吗?我带你出去吃火锅,看你们学校门口的‘毕至堂’名字相当不错。”我点头:“就这么定了!”

    下午六点我到家的时候,只有冥雪一个人还没有回来。我揶揄文翊:“唉,看来这上班的就是没上学的清闲。”文翊专注地坐在沙发上看书,也不理会我说什么。容妈妈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随着“呲”的一声响,油烟的味道冲到了客厅里。“我来帮您吧!”我喜欢做过饭后一身的油烟味儿,那是生活的味道。不知道我以后还会不会嫁为人妇,为了柴米油盐锱铢必较,为了相夫教子殚精竭虑。不一会儿,冥雪推门回来,我们满满登登地摆了一桌子的菜。

    席间,我坐在文翊的对面,文翊只简单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我一抬头,正看见文翊对着我使眼色。我向容妈妈坐的位置努努嘴,文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妈,咱俩商量件事儿。”容妈妈“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文翊看了我一眼:“我在国外找了份儿工作,过几天我博士生答辩一结束,就可以去美国当物理学研究员了。”容妈妈停下筷子,皱了皱眉头:“物理在北京也能研究,干嘛非上美国,多远呐!”文翊见状连忙看了看我,我立刻会意:“哎呀阿姨,人家文翊哥哥有本事上美国,您怎么还不支持人家。”容妈妈拿筷子指着我:“有本事在北京也是有本事,到了美国,我几年才见他一次?”“妈,”文翊把一只手搭在容妈妈的肩上,“您放心,我会带您和雪一起去。”容妈妈和冥雪同时愣住了,我赶紧在旁边推波助澜:“这不是更好吗?哥哥在国外有了工作,还带着您跟嫂子,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吗?”容妈妈犹豫了一下,忽然看着我:“那你怎么办?”我笑:“我都这么大了,可以养活自己了。您看,我又有房子又有工作,我怕什么?”容妈妈皱着眉握住我的手:“可是你孤苦伶仃的,还是个姑娘,又没有个伴儿,要我说啊,我能看到你有个男朋友,我也就放心地跟你哥去了。”我的心又狠狠地疼了一下,但是依然笑道:“男朋友这事急不得。您放心,只要我有了男朋友,第一时间告诉您就是了。”

    容妈妈放下筷子,握住我的手,靠近我的耳边压低声音说:“孩子啊,要我看,你跟你尹老师,真的挺合适的。”我看了一眼埋头吃饭的冥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阿姨,不瞒您说,我觉得我配不上我老师。我除了比他年轻,没有什么优点。我不过就是个穷书生,又不是什么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人物。我老师那么才高八斗温文尔雅,他自然应该需要一位贤良淑德的女人,我恰恰不是那样的人。”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说起我的顾虑,其实在我的眼里,如果庄姜没有结过婚,她才是子谦最合适的人选。我在他眼里,或者我的自我定位,都只是个孩子而已。

    文翊的博士生答辩在一个星期之后。在这一个星期里,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忙碌——作为公司高管的冥雪忙着辞职交接工作,通常半夜才能回家。还是学生的文翊忙着准备博士生答辩,晚上灯火通明地看书。我陪容妈妈忙着置办一些出国要用的东西,包括护照。在他们离开的前一晚,我们去了一家金碧辉煌的酒店。从六岁开始,快二十年的时间,我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容妈妈和文翊。他们俩陪我的时间,比爸妈陪我的时间更长。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离愁别恨。

    我们四个人坐了一张很大很大的桌子,文翊出手相当阔绰,点的都是贵菜。我知道,他觉得这是和我吃的最后一顿饭了,希望能给我们彼此留下深刻的影响。可是我也知道,只有冥雪一个人挣钱,就算她是公司高管,家里也没有那么富足。我强笑,拍了一下文翊的肩揶揄他:“我说,你是不是捡钱包了?那可是要交给警察叔叔的!”文翊笑而不语。容妈妈拦我:“你不要管,芷汀,想吃什么就告诉他,其他的你不要管。”这句话差点勾出我的眼泪,我一想到明天,他们就将乘上飞往异国他乡的航班。以后我们不但要跨越地域国界,更要跨越时差,跨越习惯,跨越渐渐大相径庭的观念。为什么,凡是我至亲至爱的人,总要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离我远去?

    “芷汀啊,留下你一个人,我真的不放心。”容妈妈再一次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手里,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笑着宽慰她:“您不用担心,真的。当年我才六岁,我爸妈都能留下我一个人。现在我都这么大了,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其实这些话也是宽慰我自己——六岁的时候都可以一个人坚强,为什么二十五岁的时候却不可以?六岁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无助,这样孤单。容妈妈皱着眉头:“芷汀,你从小就是个命苦的孩子。当年你爸妈把你托付给我的时候,你还那么小。你是我看着长了这么大的,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可是也跟我的女儿差不多。没想到,我没看到你成家,也就要走了。”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噎在喉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想哭,可是我不能哭。只要我先哭出来,今天的晚宴注定会以我们的抱头痛哭结束。我不想干这么大煞风景之事。毕竟,这对于文翊,对于冥雪,甚至对于容妈妈来说,都应该是一件好事情。所以,我强忍着眼泪:“阿姨,您别这么说。您看着我长了这么大,我已经很感谢您了。您放心,现在飞机很方便,如果您想我了,就让哥或嫂子告诉我一声,我飞来美国看您。再说,现在电话这么方便,我们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等我结婚的时候,我还要请您回来,我们拜您为高堂!”一席话说得容妈妈眉开眼笑:“好,等我们芷汀结婚的时候,我一定要回来看看。我们芷汀,找了一个多俊的女婿。”

    暮色像一张灰色的大网,悄悄地撒落下来,笼罩了整个大地。匆忙的人群,来往的车辆,天空掉落的雨滴,天桥上倚靠的游客,路边小贩的叫卖,不停闪烁的红绿灯,似乎每个城市都是如此。匆匆路过,路过这边的风景,追逐更精彩的世界。也许,每个人都在追逐着梦想而来到同样的城市,夜以继日,日复一日,忙碌的是身影,遗忘的,却是是途中那美丽的风景。夜晚的北京城到处都是灯光,交相辉映,把整个都城点缀得如同白天一样。菜很快就上齐了,满满登登地摆了一桌。那天晚上,我们没有人饮酒。好像是怕,只要喝醉了,各自心里的为难就会显露,然后就会泣不成声。“雪,”文翊紧紧地握住冥雪的手,“你供了我这么多年。从明天开始,就不用你再受累了。我负责赚钱养家。”“翊,”冥雪流下一两滴眼泪来,“你不要这么说。你如果愿意,我可以供你读一辈子的书。”我可以理解,一个娇弱的女孩子肩负起一个家庭的责任有多么不容易。冥雪流泪,是因为委屈,委屈消耗自己的大好年华来成全别人;是因为开心,开心自己为之付出一切的人终于修成正果有了一席安身之地;亦是因为感动,感动自己的丈夫可以理解自己的苦楚。我不禁开始想象,如果真的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子衿嫁给了文翊,他们真的可以像恋爱的时候那么如胶似漆琴瑟和鸣吗?冥雪是个很适合过日子的人,虽然文翊可能并不能像爱子衿那样爱冥雪,但是冥雪却可以为这个人付出她的一切。支持他们婚姻的,也许更多的是对彼此的感激和责任,而不是所谓的爱情。

    天公不作美,文翊他们走的那一天,居然下起了雨。我在卧室帮容妈妈收拾她的东西,担忧地看了一眼窗外:“下这么大,不知道航班会不会取消。”我望着狂风吹着雨星放肆的敲打着窗户,雨滴在窗户上聚集,滑下来的时候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色痕迹。雨越来越大,天地之间像挂上了一幅巨大的珠帘,迷蒙蒙的一片。“哥哥,航班会不会取消?”我焦急地问文翊。文翊同样担忧地看了一眼窗外:“不知道啊,这么大的雨。”不过,他还是提着大包小包带着我们闯入了雨里。我费力地举着伞,可是腿还是被淋湿了。我们一出门就打到了一辆车。

    除了躲起来的人,一切都是湿的,真好,一切都是轻轻的静,唯雨敲着面孔如落午夜的小窗。我们都默契地不说话,低着头各自盘算着各自接下来的轨迹。淋过雨的空气,疲倦了的伤心,我记忆里的童话已经慢慢的融化。果然,没有谁可以陪谁一辈子,也没有谁离不开谁。我曾经那样认真地跟一个人许诺,我会陪他一辈子。可是,现在我们天各一方,也无可厚非。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举伞走的飞快,他们飘过的眼神不懂我的忧伤。我的忧伤是一个人的忧伤,我只想一个人在雨中行走,我不想让他们知道了我的忧伤。雨是眼泪,不是伤心的泪,而是撩拨我心弦的泪。我不敢奢求太多,只想把瞬间当成永远,把现在都变成回忆,一点一滴。雨又潇潇了一季,恍然不觉,我离开他已经快一年了。此去经年,细数没有他的岁月,白天上课改作业应付学生,晚上备课写教案查资料,好像充实。

    雨渐渐地小了。等我们到机场的时候,天边已经漏出了一丝太阳的明亮。文翊一进候机厅就拦住一位空姐:“请问,今天的航班可以正常起飞吗?”空姐带着标准的微笑:“是的先生,今天的航班可以正常起飞。”文翊笑着:“好,妈,咱们快进去吧。芷汀,你快回去,下这么大的雨。”我也微笑:“好的,你们进去了,我就走。”文翊一手牵着冥雪,一手挽着容妈妈,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登机口。我不知道离别的滋味是这样凄凉,我不知道说声再见要这么坚强。我不是我不是忘记说再见了,而是我怕一说出口,眼泪就会掉。相聚和离别,仿佛一个转身,一圈接着一圈,连成生命的舞蹈。没有说珍重,也没有说再见,就这样,默默地离开。我们匆匆地告别,走向各自的远方,没有语言,更没有眼泪,只有永恒的思念和祝福,在彼此的心中发出深沉的共鸣。没有抱怨他们对我的弃之不顾,心里存着感谢,感谢他们曾给过我一份深厚的情谊。

    我走出机场的时候,刚刚明明已经小的雨却又潇潇了起来。我拦下一辆出租车,把自己已经淋湿的身体摔了进去。我好累啊,可是我知道我还要回学校上课,我真的好累。我哪里也不想去,可是我必须回学校上课。雨依旧在下,赤裸裸的传达了我的伤感,我是伤感的,窗外的雨也是伤感的。望着那模糊的城市,擦擦窗户,还是没有清晰。我突然流了眼泪,可是这眼泪无关于离别。我的心好像狠狠地疼了一下,疼得我喘不过气来。一声汽笛,突兀地划破了我的思绪。我把头靠在座位的后背上,企图睡去。可是,我的眼睛闭了好久好久,脑子却异常地清醒。我安静地听细雨敲窗的声音,一滴一滴,叮叮咚咚,那么平静,那么有规律。

    《水手》的旋律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起,来电显示没有名字,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按下接听:“您好!”对面传过来的是一个煞是好听的男声,而他说话的腔调听起来像是经过训练的:“您好,请问您是北大附中的安芷汀老师吗?”我一愣:“是的,请问您是?”对面的男子又用经过训练的腔调跟我说:“您好安老师,我是您的未婚夫尹子谦老师的代理律师,我叫宁泊远。”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尹子谦?未婚夫?我从来不敢把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虽然,以前总是有人问我子谦是不是我的男朋友。可是,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是我的未婚夫。我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情,激动、开心、委屈、惊讶一起涌上心头,反而让我说不出话来。电话那头的人又说话了:“我有些事情需要跟您当面谈谈,您有时间吗?”我的心跳得厉害,时隔一年之后,我终于又一次触碰到了有关子谦的一点消息。我的声音颤抖着:“那……那麻烦您到北大附中门口的咖啡馆等我,我一会儿还要上课。”电话那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好的安老师,我见过您的照片,您等我就是了。”

    尹子谦?未婚夫?我一路上都在翻来覆去地默念这两个词。而要找我的,竟然是个律师。我心急如焚,突然觉得一会儿宁律师要跟我讲的这件事情非同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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