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跟清诩聊天的时候知道,他也是北师大毕业的。“当年一心喜欢文学,结果别的学得太不咋的,没办法只能当老师了。”清诩这样笑着跟我解释。我笑,突然觉得长得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对于教师的看法竟然天悬地隔。清诩是出于无奈,子谦则是由于喜爱。“说说你吧,”清诩一边整理手边的资料,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我,“你是怎么当上老师的?”我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其实我没有正经上过师范,我是北大毕业的……”“北大!”清诩迫不及待地打断我的话,眼睛里透出的满是惊讶。清诩的反应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我接下来的话会更让他难以置信:“对啊,我毕业于北大化学系……”“化学!”果然,清诩惊得半天合不拢嘴。我看着他的样子,淡然地微笑,深吸了一口气:“当年我没有考大学,是因为全国化学竞赛第九名被保送到北大的。其实我很想自己考文学系的,可是我怕我会考不上……我必须要上北大……所以我就去了。大四那年,我去我的母校实习,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就成为了母校的化学老师。再后来,康校长一再邀请我来咱们学校盛情难却,我就坐这儿了……”清诩半晌没有说话,低着头好像在细细地思考我刚才的话。其实,在这之前,我几乎没有提过我为什么要去北大。

    清诩突然起身:“你先坐着,我去班里了。”我点点头,这时才知道清诩原来是七班的班主任。办公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细细一算,好像只有我跟清诩还不到而立。除了我跟清诩,办公室里还有四位老师——一位已经头发花白,带着老花镜,好似老学究;一位正当盛年,头发在脑后盘起,眉眼不甚好看,气质却十分典雅;另外两位男老师与子谦年纪相仿,一位形影清瘦带着眼镜,一位微微丰腴也带着眼镜。他们都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在得知我的经历后与清诩一般唏嘘不已。这种大的教研室比我在母校时那种独立的办公室要好得多,因为跟很多人在一起,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没有机会胡思乱想,也不好意思胡思乱想了。

    不多时,清诩带着一位穿校服的姑娘进来了,我猜是他们班的学生。这位姑娘长得实在平常,把她放在人堆里,恐怕连她自己都很难认出自己。清诩把点名册交到她手里:“拿回去写好了。”姑娘点点头。这里不比我的母校,学生可以在老师的办公室里誊抄东西,不大的房间六个老师坐在一起都已经非常拥挤了。在那个姑娘走到门口的时候,清诩忽然唤了她一声:“楚楚啊!”我一愣,如此平常的姑娘为什么会叫一个这样美丽的名字?清诩嘱咐楚楚:“写好了不用拿过来,我一会儿自己去取。”等楚楚走后,我问清诩:“你班的?”清诩点头:“是啊,我班的,叫楚楚。她是我的课代表,办事得力,很细心!”清诩的语气中满是自豪。我突然记起,九年之前,有一个和他眉眼相似的男子,也曾这样评价过我,语气里满是自豪。

    “老师,您知道吗?在我看着清诩和楚楚的时候,我总能想起我小时候您和我的样子。您更喜欢那时候的我是吗?其实我也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越长大我就得患得患失。不过我现在不用患得患失了,因为我已经彻底失去了。或者说,我从来都不用患得患失,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得到过您。我是患得,还是患失?”

    那一晚,我写着写着就流泪了。

    第二天,是我正式给高二学生上课的第一天。我准备得比昨天更充分,因为我是安老师,必须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示在学生面前,留在课堂上——这是子谦的习惯,也是我的原则。我没有像往常一样随着上课铃去教室,而是早早地站在教室门口等着。这是我当老师三年以来,第一次这样做。我难以按捺心中的喜悦,我成为一名语文老师的愿望,终于在今天得以实现。子谦啊,如果你现在在我身边,我一定要拥抱你,告诉你我终于成为了你那样的人。上课铃声突兀地打断了我的思绪,喧闹的教学楼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容地推开高二一班的教室门。

    台下的一双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看着每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放出的光芒,觉得温暖。这就是当老师的意义吧,以后,我的年纪越来越大,看着这些孩子就会觉得越来越小,到最后,他们的年纪只是我的一半,再后来,他们的年纪和我的孩子一样,在后半辈子里,我都可以这样被一群孩子需要,真的是幸福。我没有先开口讲话,而是在黑板上写下了“安芷汀”三个大字,正楷略微带点儿连笔,显得正经而潇洒:“这是我的名字,但不是给你们叫的,要是不出意外,我会担任你们这两学年的语文课老师。我向来不喜欢给学生提太多要求。但有些事需要提前说明,如果你们上课交头接耳,我不会假装看不见;如果你们不按时完成作业,我不会追着你要;如果你们在课堂上问与上课无关的问题,我也不会回答。”果然,三个“不会”说完,班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屏气凝神,好像都怕会被认定为交头接耳而被赶出教室。这场景,和三年前我上第一堂课的情景一模一样。我决定缓和一下:“不过,现在允许你们问我一个问题——只有一个,想好再问啊!”这些孩子没有家乡的那些孩子放得开,班里沉默了三分钟,还是没有一个人发言。“三年前我带第一届学生,”我缓缓开口打破沉寂,“居然有一个大胆的小伙子问我:‘安老师,你这么漂亮,有男朋友了吗?’”我低下头笑,“你们是不是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双双眼睛里透露出期待,却没有一个孩子敢张口答一个“是”字。我刻意绷住笑:“好,就告诉你们。三年了,你安老师还是没有男朋友!”我的尾音有点颤抖,最后还是失声笑了出来。班上的孩子看我笑,他们也终于放心大胆地笑了出来。“好了,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你们不问,咱们就上课。翻书,二十五页,先看《归去来兮辞》……”

    这第一堂课过得很快,下课铃如期而至。“好了,下课!”我从没有拖堂的习惯,因为子谦没有。第二堂二班的课,和一班一样顺利。我回办公室的时候,楚楚又站在清诩的旁边。清诩把什么东西交给楚楚:“课间cào你就别去了,坐这儿写,一会儿上来,我可要看见成品哦!”清诩笑,楚楚也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清诩走了,只留下楚楚。楚楚那么认真,以至于她都没有发现我一直在盯着她。这样看着她好久,以至于有几次都走了神。十六岁那年,我是不是也曾这样趴在一个人的桌子上,这样认真地帮他抄写着什么?“安老师,”清诩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吓了我一跳,“这么看着我们楚楚,人家该害羞了。”清诩站在楚楚椅子的后面,双手撑着桌面,笑着看着我。他的身子罩着楚楚纤弱的身躯,我注意到楚楚微微偏过头瞄了一眼清诩,笑着低下头,脸颊上爬上一缕绯红。我揶揄他:“颜老师此话差矣,你给楚楚找了那么多事儿干,人家哪儿还有工夫害羞?”楚楚把一个册子交给清诩:“我写好了,老师。”清诩接过来:“好了,回去吧。”楚楚走后,清诩把楚楚写的东西递给我看:“喏,看看,楚楚的字。”我接过来看时,被吓了一跳——行笔潇洒飘逸,笔势委婉含蓄,骨格清秀,点画疏密相间,中性笔的字偏偏表现出了艺术美,无论横竖点撇钩折捺,真可说极尽用笔使锋之妙。我赞叹:“这么小的姑娘,写的字竟然这么有风骨。难怪叫楚楚,果然动人!”清诩突然换了话题:“后两节我没课了,咱俩出去吃中午饭吧!”我没想到我居然答应了清诩的邀请:“那就多谢颜老师盛情了,我恭敬不如从命。”

    我跟清诩分别骑自行车找到了一家不大的西餐厅,清诩说这家店特别好吃。“安老师喜欢吃什么?”清诩一边翻菜单一边问我。我仔细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幅世界名画,漫不经心地回答:“颜老师决定就好!”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以前跟子谦出去吃饭,他问我要吃什么,我总是要他自己决定。是因为他太像子谦,才会让我这样顺理成章地喊出跟子谦曾说过的话吗?还是即使他不像子谦,我也已经习惯于这样回答?“安老师,”清诩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你昨天说,你是保送北大的?”清诩把菜单交给服务员,双手扶着腮跟我闲聊。我双手叠在桌子上:“是啊。曾经有一个人,他特别希望我能上北大……”“是……你昨天讲的那个,跟我像的人吗?”清诩试探着打断我的话,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错,他跟你有七分相似。我刚遇上他的时候,我十五岁,他已经二十八岁了。所以……他可以算作是……我的长辈……其实他本来就是我的长辈……他是我老师。”在非常清醒的状态下,我将自己和子谦九年多以来经历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为数不多的,我向别人这么细致地说起子谦,不再是那些发生在高中时代的帮助与被帮助,鼓励与被鼓励,还有我们之间共同经历过的所有劫难与变数,包括几个月之前的离别——但我没有讲起离别的原因,也没有讲起自己对子谦的感情——我不确定他能明白,我不指望他会明白,我也不想他明白。可是,清诩却似乎明白了什么,迟疑着问我:“所以,你喜欢你尹老师,是吗?”我把自己垂在胸前的脑袋使劲地摇了摇:“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不敢再把这个懵懵懂懂的问题夸大其词,我怕覆水难收!”其实,早就覆水难收了,我不应该再有什么顾虑。不过我庆幸,还好是在我年轻气盛有力承受的时候我把它弄得覆水难收,而不是在我渐渐被时光磨去棱角的时候。彼此沉默了半晌,清诩才终于开口道:“我承认,你刚刚口中的那位尹老师确实是个好老师。可是,不是每个学生都能像你一样挂念他。”我含着眼泪点头:“我当然知道,可是我就是离不开他!”这句话不是我说出来的,而是它自己蹦出来的一般。只有面对着和他那样相似的面孔,我才能如此坦诚,如此毫无顾忌。说完那句话我没有后悔,只是诧异——我多少次都说离不开,可是现在,我真的离开了。我曾无数次想象过,我离开他的时候是怎样的悲壮,我是怎样的昼夜难安。现在,我已经离开他了,而且已经离开他好久好久了,这一切都是那样轻描淡写。子谦说得果然没有错,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不开谁。只要离开了,慢慢就会习惯的。

    “老师,我越来越觉得,您说得有些话实在是太有道理了。您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不开谁,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您说得一点都没错。您开心吗,我有了自己的生活——其实,以前的生活才是我自己想要的生活。现在的生活,是您强行塞给我的,我不想要。可是我不想要也得要,因为我没有任何选择了。老师,能再对我笑一次吗?清诩的笑很像您,可是却不是您。”

    “老师,今天我才发现,虽然清诩和您长得有七分相似,可是您们的气质却不同。我注意到,清诩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满不在乎漫不经心的样子,做什么都不如您认真。清诩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显得比较闲散,而您坐的时候却比较严谨,一丝不苟的样子让我着迷。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跟您有点相似的人,相似点都那么少。我到底该在哪里去寻找一个您的替代品,好让我在没有您的日子里了此残生。”

    每一次的夜谈都是这样心平气和,我不哭,他也不笑。我把我想说的字字句句用最平淡的语言写出来,我知道,子谦不喜欢那些过于伤感或者过于煽情的文字。已经三个月了,子谦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每次都盯着手机屏幕愣愣地出神,盼望这在《水手》的旋律响起的时候,我能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可是,每次《水手》的旋律突兀地出现,总是伴随着一个让我失望的名字。早知如此,我当初何必非要那该死的名分呢?我的手指电话薄里他的名字上徘徊了一次又一次,却迟迟不敢按下去。我把手机短信编好了一次又一次,犹豫半天之后还是一口气删去了。我怕他不接电话,我怕他装作没看见短信,我怕我知道他真的已经不顾念我了。可是我也怕他接通电话,怕他回短信,我怕我再收到一点跟他有关的消息又想起过去的岁月。每次循着清诩唤我的声音回头,我总会错觉那是子谦。可是一回头,那个更年轻更闲散的身影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失望。渐渐地,在清诩再唤我的时候,我都犹豫着不敢回头了。因为,只要我回头,就注定着我会失望。甚至是,绝望。

    九月的一场雨带来了秋的清凉。夏季的溽热就在今天消失殆尽,清爽不动声色地袭来。中午,我坐在空无一人办公室里批改作业。突然之间,我用余光瞥见清诩的身影。我刚准备抬起头跟清诩打招呼,却发现他的步子迈得有点沉重——不是修辞意义上的沉重。我立刻明白了什么,跑过去扶他:“怎么了,颜老师?”清诩摇摇头:“不碍事的安老师,刚刚上五楼去找了个人,下来的时候踩空了!”“小心点!”我扶着清诩的手臂,把我的力量借给他。清诩的每一步虽然走得艰难,我却能感觉到他自己是有力量的。不像当年我被子谦压在臂弯下,他只能靠我的力量迈步。想想当年他为我受的苦楚,我的眼泪又一次在眼眶里打转。可是,我忍住了。“多谢,安老师。”清诩扶着桌子坐下。我识相地拿起清诩的杯子,倒了一杯水给他:“不用客气颜老师,一会儿我下去帮你带饭上来吃好了。”清诩点头:“好,辛苦你了。喏,这个给你。”清诩摸出自己的饭卡。我没有接:“用不着颜老师,我请你吃这几顿,过几天你好了,还要请我吃好的呢!”

    “老师,又下雨了,您还好吗?不得已,借苏东坡大学士的一句话:不合时宜,唯有子谦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您知道吗,每次看到您步履蹒跚的时候,我的心都会狠狠地疼一下。今天清诩不小心扭到了脚,我看着他的样子,不自觉就想到了您。我帮他买了下午饭。老师,我不是爱他,我爱的是他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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