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以后,我才意识到子谦发起了低烧。我很着急,扶子谦躺下,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子谦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上裂开了一些细小的口子。他还是虚弱地对着我微笑:“不要担心,孩子,去给老师投个湿毛巾,马上就好!”

    我走进他房间的洗手间,把毛巾丢进面池里,打开水龙头的一瞬间,我突然就流下了眼泪。我怕子谦听到我吸鼻子的声音,就把水开到最大,让哗啦啦的水流声成为我的掩护。“孩子,你又哭了是吗?”子谦微弱的声音穿过水声传入我的耳朵,我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把水声关小,示意我听到了他的话。“哎呀,你不要这样,老师没事儿。你说说你这孩子,怎么越长大越爱哭鼻子了。”我关上水龙头,拿着打湿的毛巾微笑着站在他面前:“哪里哭了?”可是,沙哑的嗓音和红肿的双眼骗不了他。我把毛巾搭在他的额头上,问:“老师,家里有没有退烧药?”子谦摇头:“我平时不太感冒,不吃药。”我帮他掖了掖被子:“我下楼去买。”子谦说:“那就辛苦芷汀了。”

    我买药回来的时候,子谦已经睡着了。我看到他的脸颊泛起一缕红晕,伸手摸摸他的额头,竟比我出去的时候更烧了。我有些慌乱,拿下子谦额头上的毛巾,再次投进了冷水中。我在电视上看到过,发烧的病人一般都需要物理降温。我用冷毛巾擦拭他的额头,脸庞,手臂,掀起他的衣服擦拭他的前胸,挽起裤脚擦拭他的小腿。当我伸手刚刚碰到他的皮带的时候,子谦的身体一哆嗦,双手紧紧按住皮带的位置。我好似触电一般赶忙把手缩回来,脸颊上拂过一阵燥热。我伏在他的耳边,轻声问他:“老师,您发烧了,我帮您降温好吗?”子谦紧紧地闭着眼睛,使劲地摇头,全身绷得很紧。我说:“好好好,您不让我碰,我绝对不碰,好不好?”对于子谦所不让我触碰的,我没有丝毫的兴趣。不是刻意尊重,而是真的不好奇。子谦的身体才微微放松了下来。我一次又一次投毛巾,一次又一次帮他擦拭他允许我触及的部位。重复多次之后,我再摸子谦的头,已经比刚才凉了一些。我如释重负一般,瘫坐在地上,扶着床一个劲地傻笑。看着床上依旧虚弱的子谦,我终于有了一种被需要被依靠的感觉。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直到闹钟报时的声音响起,我才意识到我应该去做点吃的。

    厨房里,我细细地为子谦切菜,然后耐心地煮粥。不知道什么时候,子谦坐在了餐厅的椅子上注视着厨房里的我。我回头,正好和他四目相对。我一惊:“老师,我吵醒您了?”子谦苍白的脸上绽出一朵灿烂的笑容:“没有,是香味把我弄醒了。”子谦拿起我放在桌上的药,问我:“这是你给我买的?”我说:“我觉得您还是别吃了吧。这药含抗生素,里面的β-内酰胺类、四环素类什么的对神经系统造血系统副作用特别大,还容易产生依赖性。我帮您物理降温了,过会儿吃过饭之后再说。如果不行,我带您去看中医好不好。”我在说这段话的时候,子谦始终微笑着注视着我。等我说完,他一脸的满足,说:“呦呵,学过几天化学还就是不一样。别去了,我已经好多了,谢谢你,芷汀。”

    吃过饭后,子谦执意要去学校看晚自习。下课后我跟子谦回了他家,陪他躺在他的床上。子谦又在翻看《影梅庵忆语》,被我一把夺了过来:“您以后别看这本书!”子谦苦笑着问我:“为什么不能看,多好的书。”我说:“哪好了,这书不吉利,什么就‘九年占尽,九年折尽’了。我说过,我要陪您一辈子。”子谦笑着把手放在额头上,说:“那不是人家冒襄和董小宛嘛。行了行了,你说不看就不看了。”我把书放在床头柜上,问他:“明天我帮您请假?”子谦一愣:“请什么假?”我说:“请病假啊,您都发烧了,不能去上课!”子谦笑了:“多大点儿事,别请了。”我坚持:“不行,您这样不能上课。”子谦说:“怎么不能了,我要是不去,我们班学生怎么办?”“我帮您看着!”子谦笑道:“你能看得住我们班学生,岂不怪哉?整天芷汀姐长芷汀姐短的,我说你也是,就知道纵着他们。”我说:“老师,您就请一天假吧!”子谦把头偏向一边:“我不请。”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直起身子跪在床上,说:“您怎么又生气了?”我没有问“您是不是生气了”,如果没有生气,他不会这样对我。子谦还是不看我,说:“我没生气芷汀,你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只要是子谦下定了决心的事,就算我费尽心思也根本无力回天。跟他拧着来没什么好处,最后只会弄得我溃不成军,他心力交瘁。所以,在他选择坚持的时候,我会更多选择妥协。就像他不愿意请假,即使明天我替他交了请假条,他还是会按时出现在一切他应该出现的地方。很多时候,我的一意孤行注定了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不如,按照他的意愿,让他开心就好。

    周一的早读,我在教室里喊出了夏北北。在办公室里,我问她:“北北,你们语文课上到哪里了?”夏北北一脸错愕:“您问这个干吗?”我低下头一笑,回答:“我随便问问。”夏北北肉嘟嘟的小脸上绽出一朵花儿一般的笑容,说:“尹老师说,今天新开《归去来兮辞》。”我点头,看了一眼桌上的课表,我和子谦第一二节同时有课。我又嘱咐夏北北:“好了,回去吧。告诉班里,今天化学课调到第三节上。然后告诉七班的冷易寒,他们班的化学调到第四节。”夏北北睁大了眼睛,十六岁的目光单纯得一尘不染,疑惑随着她的眼波轻轻荡漾,眉毛拧在一起,问我:“您有事情吗?”我想逗这个可爱的孩子开心,就扶着她的肩膀跟她打趣:“一会儿我要给你们一个惊喜!”夏北北果然被我逗笑了,她的眼睛亮亮地,问我:“什么惊喜啊?”我说:“都告诉你了还能叫惊喜吗?快回去上早读,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夏北北笑着跑了,她身后的马尾一摆一摆的,可爱的兔耳朵头花也随着上下颠簸。三年的汉语言文学真的不是白选的,对于陶渊明和他的《归去来兮辞》,我是最熟悉不过的了。

    早读和早餐的时间被我在翻语文课本中度过,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如期而至。我像往常一样,把书抱在怀里,信步向教室的方向走去。一出门,正碰上了同去上课的子谦。子谦对着我微笑:“你也有课啊安老师?”我也以微笑回敬:“是啊尹老师。”随后,一路无话。子谦跟在我后面,除了有个别老师高跟鞋的声音,这一刻整个校园简直鸦雀无声。走到七班门口我很自然地转身,身后的子谦一愣,抬头看了一眼班级牌。我已经伴着同学们惊异的目光在讲台上站下,子谦礼貌地敲了敲门:“安老师,你是不是走错了?”看着子谦一愣的不明就里,我莞尔:“没有走错。”随后,面向全班:“请同学们打开课本,这节课我们来看《归去来兮辞》。”“安老师,你……”门口的子谦被我的举动吓到了,我反而显得异常平静:“尹老师,要进来听课吗?”子谦舒了一口气,很释然地接受了既成事实。他笑道:“好,我也听听新一代的老师是怎么上课的。”他在教室最后一排坐下,像个小学生似的翻开课本。我哑然失笑,说:“有人来听课,同学们,给老师点儿面子,别让我在我老师面前丢人。”我看了一眼后排的子谦,他正对着我微笑。

    一堂课相安无事地结束,我宣布下课之后,子谦和我同时分别从前后门走出教室。我追上他,子谦说:“你搞什么,也不提前告诉我。”我说:“提前告诉您,您能答应,岂不怪哉?”我学着他的口气,他被我逗笑了,把书夹杂腋下,双手插进裤兜里,说:“不过今天还是谢谢安老师你了。”我把怀里的书搂得更紧,说:“该是我谢谢您才对,是您让我完成了我的梦想。”子谦问:“什么梦想?”我说:“当一个和您一样的语文老师。”“傻孩子。”他从裤兜里拿出一只手,搂着我的肩。这是他第一次在学校和我有这样亲密的动作,也是最后一次。

    早上四堂课连轴转,我实在有点吃不消。下课回办公室的时候,我遇上了手里抱着饭盒的子谦,我说:“老师,今天您跟我回家吃饭吧。您生病了,学校的饭又不好。”子谦说:“那我带你出去吃吧。”我很喜欢他用“带”这个词,不是“我陪你”,也不是“我和你”,而是“我带你”。好像我是个小孩子,需要他的保护。我摇头:“我想做饭给您吃。”子谦笑:“想做饭以后机会多的是,今天就算了,你早上连轴上了四节课,肯定累得够呛。”我笑着点点头:“那您等我一下。”子谦也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我出去的时候,子谦已经坐在车里等我了。我跳上副驾座,用安全带将自己捆在座位上。子谦问我:“想吃什么?”我回答:“老师决定就好!”我突然记起了七年前的那个傍晚,他开车风驰电掣般带我穿过大街小巷,说去庆祝状元。子谦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喂,早上四节课累傻了?想什么这么出神?”我回过神,望着他的侧脸——认真平视前方的目光,微微上翘的嘴角,那无懈可击的轮廓,真的是温润至极的如玉君子。他一转头,我和他四目相对。他望着我笑笑,我惊慌地转过头去。“看什么呢?”我脸一红:“老师,您好帅!”子谦笑了笑,眼角处分明爬上了几丝皱纹,白璧微瑕。子谦说:“老了,不比年轻的时候。”我伸手挡在他的嘴边,抗议道:“您别瞎说,您才不老呢。以后谁说您老,我就跟谁急!”子谦笑着:“怎么能不老呢,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你都这么大了,我能不老吗?”我皱了一下眉:“您怎么还越说越来劲了?什么生老病死的,您要非这么说,那咱俩都一样,都剩下老病死了。”子谦莞尔:“傻孩子,这不是咱俩不提就能不发生的事儿。这是客观规律,你要承认。”我挽住他的一只胳膊,把头靠在上面,说:“谁爱死谁死,反正您不行!”说话间就到了一家餐馆,是一间布置很简单的小饭店。我和子谦随意地坐下来,整个房间的壁纸都是子谦喜欢的茉莉色,每个桌子的桌角处都放着一盏小灯。餐馆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圆形舞台,上面放着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钢琴前坐着一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一袭白色的长裙,纤细的手指轻快地在黑白琴键间跳跃,随后便有欢快的乐章缓缓流淌。“这里真漂亮!”我忍不住赞美,子谦笑:“这间餐厅味道不错,你先尝尝,要是喜欢我下次还带你来。”

    服务员满脸微笑着走过来,问子谦:“您好,要吃点什么?”子谦接过菜单笑着问我:“要吃点什么芷汀?”我低头莞尔:“老师决定就好!”服务员问子谦:“这是您学生?”我刚要点头,子谦先回答说:“不,我闺女。”“那她怎么叫您老师啊?”子谦望着我微笑:“我给她带过课,这孩子总喜欢用这个跟我开玩笑。”服务员继续笑道:“哎呦,现在能像你们这么亲密的父女真是不多见了。像这么大的孩子,都不愿意跟父母一起出来,您闺女真孝顺!”子谦看着我满脸的自豪,回答道:“是,是很孝顺,就是有时候不太懂事儿!”我记得这个场景,他也曾这样跟别人谈起过我。他愿意承认给我带过课,却不愿承认我只是他的学生。他愿意承认我的孝顺,却也在强调我的不懂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刻意隐瞒,我却可以清晰地知道他的隐瞒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觉得不管是我为他还是他为我所做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也让我和他觉得,我们为对方所做的都是分内尽责,好让彼此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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