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半。齐墨推开病房的门。这是三年来的第一次见面,在医院,深夜,带着隐隐的尴尬和怒气。他穿着简单的黑色皮夹克,修身的长裤露出脚踝,右手无名指上带着一枚小小的银戒。很普通很普通的银戒,他一带就是好几年。他拉开椅子坐在床对面,手臂搭在椅背上,动作懒散,臂膀间紧致的肌肉隐藏着爆发力。齐墨瞟了商羽一眼,目光又落在漆黑一片的窗外。我对他漠不关心的态度很不满,现在的包工头都不见得有他冷漠。商羽好歹是他那边的人,现在躺在医院,他齐墨怎么着也得说句话吧。

    “真不打算说点什么?”我说“好歹说点吧,当做多年不见的见面礼。”我揣度着齐墨的心思,想着他总不至于什么都不说,那不是他的风格。耍无赖、充聋作哑,这是黎欢常干的事。齐墨攥攥拳头,骨节发出声响,青筋在手背上凸显。“好吧,放松点别生气。不聊商羽就不聊,说点开心的,叶明媚怎么样了?”我起身给他倒了杯水,里面泡上几片不知道什么时候的茶叶。他接过玻璃杯闻了闻,嫌弃的推开。“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呗。”齐墨没好气,怪我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略微停顿,轻轻叹了口气说,“想着这么多年脾气总该磨得差不多了,好话坏话都说了,捧着摔着都做了,还是一点没变。唐馨,你说就是块石头也要感化了吧”

    “叶明媚那颗石头心只会越来越硬,再过多久都一样,你就是有耐心跟他耗一辈子,也不见得有什么意义。”我说这话倒不是为了泼他冷水,齐墨因为叶明媚别说冷水,开水都被泼了,还有有什么能听进去的。我只是劝他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其实叶明媚的脾气他最清楚,有没有结果,会不会感动,齐墨比谁都明白叶明媚的心有多硬。只是爱情里不都是一个贱字吗?谁也说不得谁。

    “你也别老说我。”齐墨伸展双臂稍稍活动一下。“你不也巴巴的盼了沈清多少年吗?到头来也不见得比我好多少,可能还不如我。我起码把他留在了身边,你一天天的心酸连个念想都没留住。你明知道他就要结婚了,不还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吗?别拿遗嘱说事儿,你对沈清的感情和遗嘱没半毛钱关系。他就是再捅你一刀,你也不会长记性。就像你原来跟我说的,不爱就是不爱,多久都是不爱。”

    他说的挺对,虽然不好听,但确实没办法反驳。我们俩都太明白这个道理了,说起彼此总能戳到痛处,而到了自己身上反而就不明不白。其实有很多机会是可以摆脱尴尬且悲哀的现状,齐墨跟我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一类人。他明明可以有很多选择,而我,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但我们都这么一年又一年的在错的地方干耗着,谁拉都不肯挪一步。想想用那么些年的时间去做一件事,所以到最后的坚持就是明明知道没有结果,却是为了不辜负那些年的坚持而坚持,这大概不是执着,而是可悲吧。因为爱上一个错的人可悲,因为等了太久而可悲,因为辜负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而可悲。可即使如此可悲,也不见得有多少人肯放弃。就是因为坚持了太久而不愿放弃,明知道要放弃却又是坚持了太久。这是个可悲的恶性循环,每一个在感情漩涡里轮回沉溺的人都逃不开。我知道叶明媚不是齐墨唯一的选择,叶明媚知道,齐墨他自己也明白。在齐墨的这段长达数年的拉扯里,观众知道结局,主角知道结局,配角知道结局,所有人都知道结局。本该两三分钟结束的桥段生生撕扯延迟了那么久。齐墨何尝不明白他和叶明媚之间,此生此世都不会有好的结果,这是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注定的,没办法更改的。齐墨趴在窗沿,闷闷的抽了口烟。烟雾融进浓黑的夜色,惨白的灯光被齐墨挡在身后。他右手无意识的一下一下的轻叩玻璃,他背影里的锋利被落寞打磨成柔和。

    齐墨是因为什么喜欢上叶明媚的呢?我想不明白,也问过齐墨很多次。他有时候说因为漂亮,有时说因为才华。他总是变换各种理由,我觉得他就是在瞎扯。后来他喝醉了对我说他喜欢叶明媚的骄傲。齐墨身边不乏漂亮的有才华的,那些小模特小明星巴巴的指望着抱上齐墨的大腿。他们比叶明媚漂亮且有才华的多,所以齐墨喜欢上叶明媚大概是因为他们有的叶明媚都有,而叶明媚有的,他们通通没有。诚如齐墨所说,叶明媚真的是个很骄傲的人。是从骨子里透出的骄傲,言谈举止显得很矜贵。这当然就衬得齐墨这种血里打拼出来的人略微粗俗。骄傲如叶明媚,他打开始从心里就瞧不上齐墨。“瞧不上”这三个字是叶明媚的原话,我一直没敢告诉齐墨。虽然我也那么认为。

    叶明媚生在老牌的显贵人家,是从好几代之前富下来的。齐家这种靠涉黑打拼出来的新秀是不能比的。他们俩本来不该有交集的,但好巧不巧的偏又凑在了一起。叶家在向海外拓展生意的阶段出了纰漏,濒临破产的时候找上沈明珠帮忙。沈明珠是何等精明的女人,怎么会做赔本的生意。敷衍几句也就不了了之了。当时齐墨预备夺沈明珠手里的权,奈何手里没一点人脉,江淮给出了主意拉拢叶家。齐墨背着沈明珠偷偷拨给叶家一笔款渡过难关。作为回报,叶家借用多年势力开始帮齐墨搭设人脉。叶明媚是叶家独子,自然少不了与齐墨接触。一来二去,两人也算是聊得上的朋友。但因为观念不同,加上沈明珠开始有意拉拢叶家,两个人建立起的微薄友谊渐渐崩塌。沈明珠不满齐墨□□,借叶家打压,齐墨损失惨重,跟了多年的兄弟也被人下黑手。齐墨最初没有迁怒到叶明媚身上,在他眼里叶明媚就是个涉世未深的贵公子。帮不上什么忙,也不会添什么麻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齐墨还会抽空邀叶明媚小聚。如果不出变故,可能很久很久之后叶明媚也会喜欢上齐墨吧。

    叶家破产后所有资产被冻结拍卖,就连祖宅也在拍卖范围内。齐墨买下后送还给叶明媚,算是弥补利用他的伤害。叶明媚表面顺从齐墨,背地同受齐墨重创的沈明珠联手。齐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糊弄糊弄叶明媚。两个人越走越远,直至完全撕破脸。齐墨也不在强忍怒气的温存,叶明媚也不再肯放低身段委曲求全,加上沈明珠的挑拨,江淮的幸灾乐祸。齐墨和叶明媚仅剩下的一点点感情支离破碎。但其实,齐墨有件事始终都错了。他以为叶明媚从始至终从未对他有一点点感情,他总以为只有他一个人孤独的暗恋。所以他也常常记恨着叶明媚。原先我觉得他的记恨来的莫名其妙,不能因为旁人不喜欢你就恨上了吧。但后来我似乎有些理解齐墨。他的记恨其实是来自失望之后的绝望。绝望这个词不适合他,但适合他对叶明媚的感情。我作为旁人,只是知道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至于感情这种东西,只有当事人才讲得清。有关叶明媚,他确实衬得他的名字。叶家破产以后,叶家夫妇因病离世,叶明媚倍受打击。齐墨担心他寻死觅活,就拜托沈清隔三差五的去他租住的地下室看看。我陪沈清去过几次,叶明媚的情况虽不好,但不至于到绝望的地步。他靠画插画度日,在昏暗潮湿的地下室里有许多色彩鲜艳的画。他和沈清闲聊的时候,我会翻看那些有着斑斓色彩的,风格迥异的画。他的画充满着阳光和朝气,还带着他个人的明媚和骄傲。他总是笑的很开,总说靠着画画也是能活下去的,过段时间大概就能搬出地下室。沈清问他为什么不肯住回叶家祖宅。他说那里改姓齐了,很多东西都变了,再住在那里也不是从前的感觉。沈清又问“你是不是很恨齐墨?”叶明媚在给一张麦浪滚滚中的少女上色。她红色的长发如同灼灼的火焰,裙摆被风吹起,融入一片金黄。“不恨。”叶明媚说“我不怪他,是因为我能原谅他利用我。至于别的事,那都是我所造成的。既然是我的错,我又怎么会怪他。”

    我将夹在一大叠废弃的画纸里的一幅画压在摆在柜子上的画册里。杂乱无章的黑色线条下,齐墨的眉眼画的温柔缱绻。我从未见过齐墨有过这样的表情,到现在都没有。我一直以为他那样的人根本不会有这样深情的注视。但叶明媚一定是见过的。不然画不出那样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是齐墨难得的认真和温柔,连眉宇间的锋利都被融化。叶明媚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它画出来的呢?如果叶明媚打从开始就对齐墨没一点感情,可能就不会有那幅画,而画的右下角也不会一朵紫色的鸢尾。叶明媚不会不恨齐墨。但他也未必真的对齐墨没有一点点的感情。我尝试跟齐墨讲清楚这件事,但他根本听不进去,执拗固执的像个死小孩。

    “得,咱们俩也别在这互揭伤疤了。我叫你来有两件事。第一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商羽的医药费你得报销,毕竟他是你手底下的人。第二,为什么忽然带沈瓷回来?”我帮商羽掖好被角,用棉签沾水湿润他有些发干的嘴唇。齐墨自始至终都不怎么在意商羽的病情。真像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

    “你怎么就认定商羽是我留下的人?”齐墨大抵是觉得好笑,语调上扬像是嘲讽。“商羽我确实认识,但把他安排到你身边的人可不是我。”齐墨走到病床前,想拍拍商羽的脸,被我下意识的打回去。他瘪瘪嘴继续说“当然,他也不是沈清那边的人。他的来历我知道一点,但出于一些原因不会告诉你。不过,以后他再有什么事你千万不必通知我,反正我也不会再来。总结起来就是,他跟我没关系,我也不会出医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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