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22日,雨。

    方卓走了,就在前天傍晚。我和北佳正在北京准备织香的新书发布会,回来时才听程萧说的。方卓撑了很久,却还是没能见北佳最后一面。

    我能想象他有多遗憾,方卓是个很认真的人,对每一件事,每一个人。他常说这是一辈子的事,这是一辈子的事。他接管天承的时候说这是一辈子的事,他对北佳告白的时候说这是一辈子的事,他拒绝化疗的时候说这是一辈子的事。然而再怎么认真也敌不过死亡。

    程萧说方卓走的很痛苦,手术大出血,一直拖到麻醉失效,生生疼死的。医院方面赔了点钱,但因为家属事先签过字,也就不了了之。

    方菲在法国,我问是谁签的字。问完我就后悔了,除了程萧还能是谁。北佳很生气,当着公司高层的面甩了程萧两耳光,程萧没吭声,硬是挨了。她不是脾气好,只是看北佳哭的像个傻逼一时心软。

    北佳说这世上除了方菲她才是唯一有资格签字的人,从民政局□□到病危通知书,她才是那个能和方卓的名字有联系的人。程萧算是个什么东西。

    其实程萧本可以不这么说的,她可以说方卓走的安详之类的,偏偏要把事实血淋淋的展开在北佳面前,我知道,程萧是在怪她。怪北佳恃宠而骄,怪北佳薄情寡义。其实她最该怪的人是方卓,明明有人痴情,偏偏要捧个薄情的人在手心。

    我劝过程萧放一放的,可她说她早就放下了,就是因为放下才恨北佳。

    你好容易才割舍的爱人,在另一段感情里被作践,你心疼的不得了,那人却含笑饮鸠酒。你舍不得恨他,所以才恨那个女人。

    他们三个之间的牵绊我从中学看到工作,我没希望谁和谁一起,因为总有个要受伤的。我和北佳、程萧关系都不错,所以方卓在时,我站在他们三人爱情边旁观,只能呵呵呵呵的傻笑,然后去安慰落单的那个。有时候是程萧,有时候是北佳。更多的时候是挺方卓发牢骚。

    说实在,我有时候觉得方卓挺渣的,俘获了我两个挚友的芳心。可有那种人,背了一身桃花,还是有双深情的眸子。方卓是这样的人,可沈清恰恰相反。明明没有桃花,却还是渣的不得了。但好像只有我这么觉得。

    我托人在西郊找了处风水不错的墓地,北佳本来是不相信这些的,但那是一辈子的事,就像满月酒,就像初恋,就像方卓。

    墓地周围生长着大片的红木棉,灼灼似火。就像北佳的prada红裙,在一群黑色正装中很亮眼。

    北佳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扬起下巴,腰杆笔挺。她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对着程萧,对着所有人说“方卓一生最爱的女人就是我,他生,我是他的最爱,他死我是他的未亡人。他方卓这辈子的全部都是我易北佳一个人的,谁都别想染指。”

    后来北佳告诉我,她那天的原话多了个字,她掏出眉笔在方卓的照片背面写道“方卓一生最爱的女人是我,他生,我是他的最爱,他死我是他的未亡人。他方卓这辈子全部的爱都是我易北佳一个人的。”

    看得出程萧很不爽,但也没有发作。我和她都知道北佳这话是说给参加葬礼的某些人听的。方卓死了,天承至少有百分之二十五的股权空悬,这些抹眼泪,带白花的人里,不知道有多少早就打起了算盘。如果这个时候,没有人替方家出头,方卓远在海外的妹妹就什么也没有了。

    而那个人,不会是程萧,更不会是我,只能是北佳。其实我早就知道的,因为程萧的爱是默默温润的春雨,而北佳的爱是冬日最烈的清酒。只有酒才能抵抗来自这个世界的严寒。

    北佳站在墓碑旁向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鞠躬,就像她说的,他是方卓的未亡人,是方卓唯一的女人。程萧默默的站在一边,她的眼里有羡慕有嫉妒。程萧跟我说过的,她讨厌北佳,更多的时候是羡慕。羡慕一个女人的爱怎么能那样明艳热烈。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程萧,因为我也觉得,爱一个人就是要让他知道,让他身边的所有人都知道,让全世界都知道你对他的爱。你默默无言的在角落里爱一个人有什么用呢?你爱的声嘶力竭,他过的云淡风轻。何必呢?

    对啊,何必呢?我说北佳和程萧时候嘴溜的跟午夜情感主播似的,到了自己这却是三年也过不去的坎。程萧和北佳的战争都结束了,我还是没有逃出沈清给我画的圈。

    我犹豫要不要告诉北佳她哭的真丑,眼线都画了,黑乎乎的晕成一片。我觉得她需要静静,可我没有多余的静静给她,因为穿过人群,我看到了沈清。他在人群中闪闪发光。我需要更多的静静。然而静静是谁?

    程萧告诉我,沈清在一个月前收购了天承百分之七十的股份,一周后将以最大股东身份接管天承旗下的所有子公司,董事会一半的人都收了沈清递出的橄榄枝。天承要改姓沈了。

    我没有听进去多少,因为我的心在看见沈清的那一刻全乱了,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女生,是千帆过后的旧人。他高了,更瘦了,面色不太好,眉头微微皱着,他和从前不像了。

    更成熟,也更让人无法期及。

    从前我和他之间隔着温雅和沈瓷两座山,现在我们之间是万水千山。我们因为两座山走散了,会不会因为这万水千山重逢?

    陪沈清一起来的是他从日本带回来的秘书樱庭彦,用织香的话来形容,是个如开在初春的八重樱般的男子。我没见过八重樱,觉得大概是说他清俊文雅吧。我也是后来才得知织香和樱庭彦早在东京读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但只是互相知道对方的存在而已。

    作为新任总裁,方卓的葬礼沈清不能不来,也不能早来。毕竟这群人里有不少是随方卓父亲打下天承江山的人,对于空降下来的沈清多少都存有芥蒂。这些芥蒂很可能在方卓的葬礼上表现出来,所以葬礼要结束时沈清才低调出场。

    昨天程萧提醒我带伞,说是天气预报说有中雨。我还保持着天气预报都是相反的惯性思维连根毛都没带。然而我忘了,科技在进步世代在发展,改变的不仅是人,还有天气预报。天气预报都不说谎了,我和沈清之间会有一丁点坦诚么?

    程萧给北佳撑着伞,没有嘲笑她妆花的像小丑,只是平静的注视着每一个人。有时候觉得程萧真傻,做什么都是默默的,默默的。默默的在尘埃里开花。

    就像程萧羡慕北佳一样,我羡慕程萧。我羡慕她的爱如同海水般深沉温柔,最羡慕她能包容下爱情里所有的缺憾。北佳半开玩笑的说过,我要是有程萧千分之一的温柔和包容,三年前我和沈清就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当时我反驳说,沈清爱我就是爱我的不温柔、爱我的任性、爱我的无理取闹、爱我的玻璃心、甚至爱我的嫉妒和狠毒。我当时多么确信他是爱我的。他爱我是毫无质疑的,就像太阳的东升西落。我不知道那是叫傻还是天真,其实一个意思。

    沈清订婚后,北佳常拿那些话来嘲讽我。她说我当时自信感爆棚到让人匪夷所思。他沈清是多情贵公子,我唐馨就是个偶然被捡起来的小丫头,登不上台面。就是没有温雅这个千金小姐,也该是某个小家碧玉。总之不会是我这样的矫情傲娇妞。

    我承认北佳说的对,我为我当时毫无理由的优越感感到羞耻。我因为爱情的变得盲目自信,也因为爱情变得过分卑微。可我还是不后悔,因为爱情里的每个人都一样。谁也不比谁好多少。

    我曾经以为我永远不会因为和沈清的分手让自己改变。因为我要等他来找我,我不想让他回来的时候发现我已经变得陌生,那样他会失望的。

    可如今我还是辜负了当年的自己。我比从前懂得了更多人情世故,心思也不似从前单纯,甚至有了些小心思小手段。北佳说我终于肯从沈清铸造的象牙塔里出来了,可我宁愿在塔里孤苦一生。这个世界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我自己也是。

    人常常这辈子都猜不透爱人的心,或是说猜不透爱情。我没有预料到说了再见就是真的再见,也没有想过说了分手就是真的不爱。当温雅和沈清订婚的消息从墨尔本传来时,我看见了我和他的万水千山。我也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哭的像个傻逼。

    沈清献花时,樱庭彦一直盯着我。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正纳闷他意味不明的眼神是什么意思。黎欢递给我一包纸巾,从背后撑起一把伞。雨下大了,每个人都撑起了伞,只有我荒草般的沐浴在雨幕中,然而我和沈清的爱情,连同我的心,都没有发芽。

    黎欢说我哭的就好像躺在那里的是沈清,我问那樱庭彦看我干嘛?他又不知道我和沈清的事。黎欢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递给我,屏幕里有个傻逼,眼泪鼻涕一把,唇膏抹到了鼻子上,眼圈红的跟猴屁股似的。

    “真丑”黎欢说,他整理了衣领,暗金色的精致袖扣古雅。“那日本哥们大概是以为躺在这的是你干爹。呵,日本人懂不懂干爹是什么意思?”

    我没法反驳黎欢,我开不了口,嗓子里哽的难受。因为樱庭彦在看我,北佳在看我,程萧在看我,黎欢也在看我,我觉得全世界都在看我出丑的傻样,可这个世界里没有沈清。他始终微微皱眉,目色深邃,举止优雅得体,不再是从前那个混迹酒吧的不良少年,也不再是那个穿过半个中国带我看雪山的人。他的眼睛始终没有在我身上有一秒钟的停留。那怕他曾经许诺一辈子只中意我一个女人。他的一辈子还没有过完,我也还是个女人,可他就是不爱我了。说不爱就不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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