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午的时间,我已经累得满身大汗。中午只吃了点面包,这会儿口渴的很。我们准备打道回府,回宾馆洗个澡,再一起出来吃晚餐。

    欧阳芷说,她特地选在这里是有原因的。从元旦开始,这里每天晚上都会放烟花,一直到新年。晚上我们可以去山上选个好地方,大家坐在一起看烟花。

    在我的印象中,只有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带我放过烟花棒,那种短短的一根,点燃之后会喷出五颜六色的火花。后来的烟花只在窗子那一边,我一个人坐在床边,远远看着烟花绽放,听先一步到达的爆炸声。

    我还从未这样近距离看过烟花。小小的亮点在我们眼前升上夜空,在黑幕前绽放成巨大的花朵,又圆又亮,星星点点,色彩斑斓。山顶聚集了很多人,都是慕名而来,这样美丽完整的烟花,几乎要一年才能看到一次。

    白树和另一个男生提了些啤酒上来,分给我们人手一瓶。谢晴拿出带来的点心,这是她昨天连夜特意为大家准备的。不知道阿喵是不是闻到了点心的味道,消失了一天竟然恰巧在这个时间出现。

    啤酒的味道和米酒不同,一点点苦涩,咽下后又有一点点香甜。搭配了软糯的点心,烟花的光亮映射在我们脸上,时明时暗。

    “这一学期过的真快啊。”路博感慨了一句,夜幕下他的侧脸,又恢复了刚认识时的阳光帅气。 “林子岩,还没问过,你家是哪里的?”

    “昭原。”我想了想,说。这个名字熟悉又陌生,就是这个地方,曾经给了我许多阴影,所以我并不愿意提起它。

    “我去!你跟我是一个地方的啊!”路博突然跳起来大吼一声,说起来,之前还真不知道他是哪的,这大概就是一种缘分吧。

    我笑了一下,“好巧。”

    他问我哪天回去,我说15号的车,和他又是同一天。

    “正好有个伴,来!”他把酒瓶子递到我面前,玻璃瓶子撞在一起发出清亮脆响,瓶底还剩下的一些黄色液体被我们一饮而尽。

    我咧了咧嘴,这种苦涩的味道我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但如果我不喝的话路博一定又要跟我废话了,说些什么兄弟情谊之类的话。

    其他人再没有同一个城市的,操着各地口音说些家乡话,有些在外人面前显得十分生硬不上口。

    不过路博和谢晴的家乡距离就相当远了,也不知道他们毕业之后会怎么样。

    烟花整整燃放了一个小时,回到宾馆后来大家很快就睡了,躺在床上七扭八歪,鞋子衣服扔的到处都是。只剩下我一个人还醒着,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精神,无论是酒精还是疲劳都无法让我阖上眼睛。好像无形之中有什么支撑着我眼皮,把它们拉得远远的。

    我看着鼾声如雷的他们,打开了电视,把音量调到最小,独自一个人坐在正中央看电影。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我自己,孤独,没有人陪伴,没有人同行,又回到了来这里之前的自己。

    那些身材高大的大人们推搡着我,把我从一个人家里踢到另一个人家里,好多不同的面孔在我面前转换,有的苍老有的年轻,有的长满皱纹有的光鲜亮丽。可是他们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写着同一个词,厌恶。

    他们厌恶我,就像厌恶一只臭老鼠一样。因为我是一只鬼,我取代了林峰原本正常的儿子,我身上流着和他们相同的血液,却不是他们的亲人。他们也从未把我当成过亲人。

    是啊,如果是他真正的儿子就正常了。我本就不是正常出现的,所以不能拥有正常的生活。那都是奢望。

    我在他们的厌恶中长大,我隐瞒着自卑的心理,尽量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很冷漠。我长得很高,渐渐不再有人敢欺负我,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用石子丢我,邻居们一批一批的更换也逐渐忘记了我是个让家人厌恶的孩子。

    可当他们主动过来接近我时,我却拒他们于千里之外。父母的事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块阴霾,那些厌恶的嘴脸说我是扫把星,会带来灾难,我也就这样认为自己,我是扫把星,你们不可以接近。

    我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不停的逃,逃。

    人类离我越来越远,他们的身影逐渐缩小,我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回来。最后他们没入黑暗,我只能痛苦的闭上眼睛,把脸埋在手掌中。

    其实,我多希望能和你们一样,我也想要很多很多朋友。

    有人拍着我的后背,我惊讶着回过头,对上了身后一张张笑脸。他们笑着架起我的胳膊,不容分说就要把我带走,他们没有说任何语言,脸上却始终张扬着笑意,毫无虚假。

    我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他们松开我,让我自己走。我像一个呀呀学步的婴孩,一开始他们走在我前面,我很着急,却怎么跟不上。突然我的身体长大了,我站了起来,但还是追不上他们的脚步。

    但是这种变化让我感到喜悦。我掩不住笑意,一边伸出手,对他们说,“等等我,等等我。”我越跑越快,终于,他们出现在我近在咫尺的眼前,停下了脚步,把我围在了中间。

    “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还有后面那些。”

    我还记得那个女孩说出这句话时的眼睛,明亮的,像是藏着一个大大的太阳。

    身边人把我拍醒,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枕边还留着我的口水印,我小心的遮掩着嘴角,忽然发现睡着时枕着的胳膊上也氤湿了一团水渍。

    该不会是口水都流到衣服上了吧……我警惕地拿出纸巾擦拭,假装沾到了污渍。不过我多想了。谁会注意这一小团水渍究竟是我流出的口水呢?亦或者是,我的眼泪?

    梦里的东西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最后被包围的那一幕还很清晰。他们的笑容很美,他们为我黑暗的世界里,带去了无法抹消的阳光。

    第二天上午我们把其他项目玩了一遍,在冰面上坐着小冰车追逐,在马车上感受古时候的浪漫。坐在塑料垫上从山顶滑下,我们几个人一起手拉着手,在雪道上拉成一条彩色的长龙。

    回去时,不像来时那般兴奋,我们七扭八歪的靠在一起,在颠簸中睡得香甜。

    两天后我和路博一起踏上回家的火车,还没走的同学来送我们,就像我们一起送走那些先走的人一样。

    路博上了火车之后倒头就睡,期间竟然奇迹般一次没醒。我一手托着下巴侧头望着窗外,白茫茫的地面,枯黑的树枝,偶尔飞过的麻雀也只是一个黑影,就像眼前挂着一幅可动的水墨画。

    火车上依旧没有多少人,我们在开着空调的车厢里,暖洋洋的,睡意大增。可就在我要睡着的时候,一个头很大的家伙看见了我,欢快的向我跑过来。

    “是子岩大人吗?”他问,我点头。

    “太好了,子岩大人终于回来了!”他兀自在车厢内欢呼着。车厢忽然颠簸了一下,他肥硕的身形险些摔倒。特别是他大的异常的头,差不多和他身体一样大,使得重心更加不稳。

    车厢里的乘客大多都在睡觉,我扫视了一周,并没有人注意我。我问他是谁,他说他是大头鬼,还奇怪地问我怎么不认识他了。

    我说我失忆了,以前的事都忘记了。也不知他听懂了没有,憨厚的样子思考时两眼上翻十分有趣。

    他说没关系,以前我总陪他一起玩,以后还能陪他一起玩就行。我答应了他,既然是故人了,想必我在昭原也不会过得太难受了。只是不知道他们之前为什么没来找我。

    我问他:“我们已经十八年未见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子岩?”

    他指了指我身旁,那里放着我琵琶。看来,琵琶才是我最明显的象征。也许这把琵琶有着什么不可知的力量,告诉了他们,我虽然改变的模样、习惯、味道、甚至记忆,但我仍然是琵琶鬼,是他们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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