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浪每以瓷碗饮酒,同帕都、苏合等撞而及底,忽见苏合座前摆了个皮囊袋,指之笑道:“来日在下辞别此处,还望赠送一个盛酒的皮囊袋。”温通与三子齐声应道:“定要送的。”紫宸酒量微浅,席方过半,三两碗酒突突喝下,脸颊已有些绯红,帐中烛火散射,亮而添黄,紫宸本就楚楚动人,时下一言一行,既是优雅,亦生娇柔,教对面的阿浪瞧了,更增怜爱之意。紫宸听阿浪想要个皮囊袋,莞尔道:“你是觉今晚喝得不够,等哪天离开了,还要拿一袋子路上好喝。”阿浪被她温语一点,不觉尴尬,反起深情,朗声道:“在下想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今晚与老先生、昭阳大叔及诸位痛快喝过,迟早是要暂别帐外。人虽已去,回想未远,他日无论在下身在何处,总不会忘记到昭阳大叔家做客之事,因此求个皮囊袋,一可盛酒,二可追忆!”话音甚重,在场众人大多听懂其意,均抚掌道:“说得好,说得好!”昆生亦觉阿浪言语在理,待众人掌声将过,一语即出:“既然如此,那小僧也可求个皮囊袋么?”

    “啊?莫非小师父你想破了佛门戒律?”苏合调侃起昆生来了。

    昆生却正色道:“小僧既入沙门,自当终身谨守戒律。施主家的皮囊袋又非只可盛酒,小僧听阿浪说得对,缘至则聚,缘走即散,咱们总归是要分别的,来日小僧将皮囊袋带回少林,拿它来装水,却也是极好的。”绮绮忙鼓掌附和:“很好很好,昆生都能求一个,那我也要求一个……”话未说完,即问紫宸道:“小姐,赵公子都求了一个,咱们不求一个么?”紫宸眉头微皱,轻哼一声:“你想要,你就求昭阳大叔送一个给你吧!为甚么赵公子要一个,我便要跟着要一个呢?”绮绮不知小姐为何吃着吃着竟有些动怒的意味,吓得一时接不了话。

    阿浪瞅了瞅紫宸,想她多半是酒入心脾,有些醉意,未免绮绮长露窘态,忙圆场道:“哈哈哈!紫宸不拿也罢,若是你们想念昭阳大叔他们了,只须乘上赤雁,眨眼工夫便能到此……”昭阳大叔应道:“大小姐应该常来看看。”紫宸点了点头,吃了口菜,不觉之间宴席已有一个多时辰,塔拉大婶抱着婴孩,唱了几句草原上的催眠曲,大伙一块哼唱,渐渐将婴孩哄睡下了,塔拉大婶用汉语向在座辞别后,抱着儿子即刻离席。紫宸乘阿浪、帕都与图兰、阿尔汗交相对饮时,领着绮绮抽身走了,说是想到帐外透一透气。阿浪心想紫宸有绮绮陪着,她此前心绪稍有波动,恐怕只是喝了酒的缘故,到帐外兴许还能看见夜空中的繁星,情意自当转好。

    这时帕都笑道:“说起皮囊袋子,在下也想向老先生和三位大叔求一个。”图兰拍了拍桌,道:“哪里的话?莫说两位只要一个,便是千个百个,也是不在话下。到了我们家,还须客气甚么。”温通老声传来:“大小姐对我们恩重如山,两位是大小姐的朋友,那也就是我们的贵宾、我们的朋友……”言未讫,昭阳大叔即道:“我瞧大小姐方才似乎心事重重,不知她遇着甚么烦心事了。”阿浪正端着大瓷碗喝却一半,心下还觉痛快,听了昭阳大叔的话,立时应道:“不错,我也瞧出来了,她定是遇着甚么烦心事了,不过,也不知是甚么烦心事,能教堂堂连家大小姐忽然之间,心绪也变了。”想着想着,摇了摇头,索性端起瓷碗,再与苏合饮了。苏合道:“赵兄弟真是好酒量!”帕都轻轻拍了拍阿浪,低声问道:“你是否说了甚么不该说的话,惹大小姐生气了?”阿浪待得一碗喝尽,才回帕都:“绝无此事,我想哄她开心还来不及呢?哪里敢说甚么不该说的话……”口中念了两句,抬头一探,绮绮急匆匆走回了大帐,阿浪正要问她紫宸何在,绮绮凑到他耳畔,递了句话:“小姐她牵着赤雁到河边去了,说不让我陪她,她想一个人在河边走走……”阿浪赫然惊道:“甚么?她一个人去了河边?怎的还只带赤雁不带你。”绮绮“嘘”的一声,续道:“赵公子你小点声……我家小姐……唉,都是因为你……目下夜虽不晚了,但天空好歹有些星星,你还是亲自去找我家小姐吧!她一个人在外边我也不放心。”绮绮语气甚急,阿浪料想她绝非捏造事实,难道真是自己不经意间惹紫宸生气了?他当即放下瓷碗,向帕都、昆生及昭阳大叔一家交代几句,便飞速跳出大帐,正走得两三步,见乌飓立在不远处,知道是绮绮牵来的,对她说了句:“你放心吧,等你家小姐回来时,定是开开心心的。”绮绮笑了笑,到帐中找昆生去了。

    阿浪牵着乌飓,走过十数家蒙古大帐,帐中灯火渐趋昏黄,恐怕村民均有早睡习惯。抬头之间,果见夜空浩渺,星如灯盏,草原上除了密密麻麻的大帐外,那条小河里的水流竟也泛起波痕。阿浪担心扰民,不便高喊,只好一步一步寻找紫宸,走过半柱香时候,终于听得乌飓低声嘶鸣,原来它已闻到同类的气味,赤雁就在近处无疑。阿浪此际远离大帐,才敢将手掌曲成喇叭状,喊着紫宸的名字。

    紫宸听得阿浪的呼喊,忙回过头来,既是欣喜,又是慌张,待他走近,喃喃问道:“你酒喝好了么?怎么有空来找我?”阿浪哈哈大笑:“喝好了喝好了!本来我是不必喝的,但瞧昭阳大叔一家盛情难却,帕都兄又难得到村子里来,才……哈哈哈……”紫宸白他一眼:“照此说来,今晚教你喝酒,那是很难为你了?”阿浪满脸欢笑,想以此感染愁绪正升的紫宸,一面拍了拍赤雁,教两匹马到河岸边饮水,一面与紫宸席地而坐。

    “乌飓和赤雁真是好朋友!”阿浪不回应紫宸前一句话。

    紫宸望着夜空的繁星,问阿浪道:“是绮绮教你来找我的么?”阿浪脑子一转,随口应道:“不是……是我看你今晚像有心事,又看你早早离席,就主动来找你了。”紫宸望他一眼,阿浪说了谎话,两个眼珠飞快转动,紫宸聪颖善思,自然猜到他话中有假,却淡淡道:“不管是绮绮教你的也好,是你自己要来的也罢!你终归还是来找我了……”

    “紫宸话语之间似乎隐藏了深意?实在猜不到……”阿浪“呀”的一声,笑道:“我担心你走远了不记得回来的路,你想草原何其辽阔,四面八方长得又极为神似,莫说你容易走丢了,便是从小在草原长大的昭阳大叔、苏合抑或帕都兄,恐怕都难说草原的路好走。”紫宸道:“你多虑啦!我就在河边走一走,坐一坐,呼吸呼吸草原的味道,哪里会走丢呢?何况昭阳大叔他们自然随身携带了罗盘,晚上还能看北斗七星辨别方位,哪里那么容易找不到路?”阿浪点了点头道:“对极了,对极了!咱们的包袱中也带了罗盘,我差点忘记了。”转口又问:“我……我哪里说错话了,哪里做得不对,惹你生气了么?”

    紫宸摇了摇头,忽见乌飓与赤雁在河岸边耳病厮磨起来,一时感触,心内怦然跳动,她是个江湖儿女,藏不住话,此时河风吹拂,干而不燥,更因夜色柔美,她再难掩饰心绪,咬了咬嘴唇,对阿浪道:“是你说甚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还一定要让昭阳大叔送个皮囊袋给你,好在往后的日子里念想追忆……”阿浪听她语气急促,想着自己定要轻声细语,才不至令她急火攻心,江湖中人武功内外兼修,无论何时何地,一个“急”字往往是为大忌。

    阿浪心想自己说那句话、要皮囊袋当属寻常举动,紫宸所以因此不悦,恐怕是她凭此想到了其他事,遂只一语带过:“我是说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紫宸道:“昨晚在英雄客栈,我教绮绮送些糕点到你和昆生的房里,结果绮绮在房外无意听你说,你们到昭阳大叔家做客之后就不跟我和绮绮回大同了,你想从此处径直赶往大都,对不对?”阿浪“哦”的一声,喃喃道:“难怪绮绮匆匆送了糕点就走了,原来是想立时向你禀告……”

    紫宸接着问:“你还没回答我呢?”阿浪即道:“不错,我是打算辞别昭阳大叔后立便奔赴大都,你也知道我在大都还有几件要事要办!”紫宸低沉着头,语带感伤地应道:“是了,你还有几件要事没办成。”阿浪察觉到她语气与神情均有异样,又想起她在此说的话,恍然大悟:“紫宸……紫宸是不想我那么早离开她么?”紫宸一袭白裙,时有芳香劲扑他面门,阿浪心神荡漾,亦见乌飓与赤雁似乎两情相悦,目下正是难舍难分,自己与紫宸虽非眷侣,但要顷刻间离她而去,想着想着,不由得有些心痛。他望着浩远无垠的草原,风势一起,草枝顿如波澜之阔,“堂堂男儿,有甚么话不妨直白说了,何必藏在心中!”阿浪主意一定,拍了拍紫宸,待她缓缓转过头来,那张绝美的面庞在眼中似已定格,加上昭阳大叔酿的酒初时喝来醉意难起,待时辰稍过,酒性自五脏六腑传至大脑,虽还清醒,做起事来却极为爽快,似乎已是无所顾忌,“紫宸,你放心吧!等我把事情都办好了,一定会到轻纱谷去找你,到时你要去哪,我一定陪你去哪。”未必是甚“千金重诺”,但在紫宸眼中,他这番话已胜得过世上所有的甜言蜜语。

    紫宸身子一震,激动地问道:“你真的会来找我么?我去哪,你就去哪?”阿浪此时眼中满是紫宸的身影、面孔,似已将鲁娈儿抛诸脑后,红颜声色如此,他到底只是个十八九的少年,哪里能抗拒?当下还是允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紫宸听罢,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更快,望着阿浪,眼中已噙满泪水,待情绪稍定,忽又问道:“你虽然答应我要到轻纱谷找我,但倘若你要办的事很久都没办完,那你不是永远都不来了么?”紫宸少女心思亦展露无遗。

    “我办的事有一两件是很棘手的……”阿浪不知如何回答,才能教她满意,只好先想一想再接着回答。紫宸却笑道:“你去了大都,还要去江南,你也知道,为了营救我大哥,我早已对大都的街头巷尾熟稔于心,至于烟雨江南,我二哥在那打探映超姐姐的下落……不如……哈哈,不如我跟你一块去大都、一块去江南吧!如此一来,我就不必担心你很久才把事情办完,很久才来找我。”

    阿浪只觉紫宸古灵精怪之至,她一番话实在毫无破绽,莫非自己真要带上她?“一路上有紫宸作伴,那是极好的……何况绮绮和昆生似乎很谈得来。”转念一想,忽觉不妥,“大都凶险难料,怎能让她随我犯险,何况……”自然想到鲁娈儿来,他心里早已打定主意,重返大都之后,自要到快活寨走一趟了,“到时……到时紫宸和娈儿姐姐见了面,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心绪一时激愤,久久难以平复,他只好站起身来,正不知如何回应紫宸,却听她语笑嫣然:“好了好了,我不难为你了,你一年半载把事情办好了,我就等你一年半载,你三年五载才把事情办好,我就等你三年五载……”说时也站起身来。

    两人吹着河面的风,都觉心神愉悦,阿浪心道:“小子阿浪何德何能,竟教紫宸如此待我?”他不知道,对一个人倾心,往往是不须任何原由的。他还分不清自己对紫宸是已然倾心,还是对她无非是依依不舍,他只知,自己是不愿让紫宸有一丝一毫的伤心。但在他心里,是很确信对鲁娈儿是如何如何的眷念。

    紫宸心想:“如果一年之内你还没到轻纱谷来找我,我只好主动出谷去找你了。”以连家庄的势力,要找一个人实在不是甚么难事。

    两人漫步在小河岸边,望着宁静的村落,白茫茫的甚是壮观,阿浪心想:“能在此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倒比在尘世为名利所累得好。”忽而想到那封野丘遗书,遂对紫宸道:“对了紫宸,大青山那位蒙古仁兄身上的书信,咱们原本说好给昭阳大叔看看,如今倒可拿给帕都兄看看。”紫宸道:“那封遗书在咱们的包袱里,明日一早便拿出来给他们看看……但此事一来涉及他人私隐,二来可能事关重大,越少人知道越好,昭阳大叔是个普通老百姓,打打杀杀的事他还是少沾染为妙,帕都堂主既是蒙古人,也常行走江湖,拿给他看是最好不过了!”阿浪抚掌称赞:“还是紫宸你想得周到,那就一言为定,明早便把遗书交给帕都兄,让他说说遗书上说些甚么?”两人走了许久,酒意也都渐渐散去,这时来到乌飓和赤雁身旁,却见两匹马抬腿扬蹄,情绪都极为急躁,阿浪上前拍了拍乌飓,欲施抚慰,不料乌飓身子动得更烈,紫宸沉声道:“乌飓和赤雁不会平白躁动,莫非……莫非远处有人来了?”

    “莫不是盗匪来此偷羊马?”阿浪问道:“听苏合说此处远离市集,朝廷官兵甚少巡视,盗匪来了也不奇怪?”说着间贴地细聆,果然听得村子东北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粗略听来,对方恐怕有几十号人!”

    紫宸忙叫阿浪站起身来,指着五六里外的山丘,怔怔道:“他们来了。”阿浪抬头一望,远处火光起伏急速,一队人马斯须之间即能赶到小河对岸。阿浪料想对方定是马贼,要乘夜强取牲畜,昭阳大叔及一众村民或难幸免。又不可坐以待毙,只急与紫宸商议,两个立生主意,紫宸撮哨呼唤绮绮,绮绮正与昆生在帐外闲聊,听了哨音,急道:“不好了,小姐通知我说有外寇入侵,这是咱们连家庄通讯的哨音……”不和昆生啰嗦,立马到大帐中告知昭阳大叔一家和帕都。帕都问了两三句后,飞似地朝河边赶去。另一处,昭阳大叔教苏合通知所有村民起床戒备,所幸村子里平日偶有“演示训练”,无论男女老少,均各自拾起器具保卫家园。

    阿浪与紫宸守在小河岸边,待哨声断了,那队人马已森然“驾临”。为首一人跳下马背,一声令下,其余的俱燃火把,阿浪低声谓紫宸:“对方恐怕有五六十人。”拦在紫宸身前,对为首那人道:“你们是甚么人?为何深夜到此?”火烛极为通亮,为首那人瞧了阿浪的面庞,狡黠笑了两声,竟指着他道:“你就是姓赵的?”阿浪与紫宸相顾纳罕,那人续道:“不必惊讶,我们今夜便是专程来捉拿阁下的,阁下如若束手就擒,其他人我们一概不予追究!”

    “你们究竟是谁?在下不知哪里得罪了,令诸位如此劳师动众。此处是个宁静的村子,诸位如此打扮,吓着老人小孩,恐怕不太稳妥!”

    阿浪方说完这话,为首那人即施号令,所有人均持兵刃跳下马背,越过小河后杀奔阿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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