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队长!”吴丽霞远远响起的喊声拉回了赵亦晨的思绪。

    他抬头,见她正站在一幢居民楼楼底的铁门前冲他招手。将那张硬纸重新夹进皮套,他合上笔记本,抬脚小跑上前,随她进了楼。

    与赵亦晨从前同母亲生活过的那间房子一样,吴丽霞的住处也在老城区。居民楼大多有十年以上的房龄,物管松散,违规改建的商铺随处可见。她住三楼,屋子底下便是一间打通了里层的小卖铺。

    楼道的白墙早已污秽发黄,写满了办/证的号码,还有孩子的鬼画符。赵亦晨跟在吴丽霞身后上楼时,留意到她腿脚似乎有些不方便,每上一级台阶都要捂一捂膝盖。想要扶她,却被她摇摇手笑着拒绝。倒是那条拉布拉多活泼敏捷,一溜烟窜到了阶梯顶端,回过头蹲坐下来,摇着尾巴哈气,等她慢慢上去。

    好不容易进了屋,她行动才再次利索起来,抬着膝盖左右敲敲,请他在客厅坐下,自己则从厨房里端出了一套旧茶具。拉布拉多一路跟在她后头,片刻不离。她坐到茶几边舀出一勺茶叶,它也凑上来闻。拿手肘推开它,老人白它一眼,没有责骂,却让它懂了她的意思,乖乖地趴到了她脚边,抬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瞅她。

    赵亦晨将他们的互动收进眼底,又抬眼瞧了眼前方的电视柜。正中央摆的是一台旧彩电,只一旁的机顶盒是新的,上头还搁着三张镶在相框里的照片:正值壮年的夫妻俩,都穿着警服;吴丽霞和一群孩子一块儿站在客厅里,孩子们有大有小,都系着红领巾;她同儿子、儿媳坐在沙发上,背后的墙还贴着一张福字。三张照片的背景都是这间屋子,前两张似乎已经年代久远,可见更久以前这里曾经十分热闹。

    但如今屋子里收拾得干净简单,像是常年只有老人独居。

    “您现在一个人住?”赵亦晨的目光转向了吴丽霞。

    “还有这小家伙。”老人刚巧起身,拿脚碰了碰伏在她脚旁的拉布拉多,转身拔掉窗台边电热水壶的插头,端起了水壶,“我老伴过身得早,儿子又是做警察的,跟你一样。”重新坐回茶几边,她把开水浇进茶壶,唇边自始至终挂着笑容,“三天两头不回家,结了婚之后就更少过来了。我们干这行的都这样,习惯啦。”

    一壶茶很快沏好,她给他斟上一杯,递到他手边。

    “谢谢。”接过茶杯,他思忖片刻,最终开口:“家母也是警察。”

    “我知道。你母亲的葬礼我也去了。你那时候还小,可能没印象。”替自己也倒了杯茶,吴丽霞短叹一口气,再抬起头来却又对他笑笑,眼尾堆满了细纹,“她要是知道你这么有出息,一定高兴。”语罢便喝掉杯中的茶水,习惯性地拍了拍膝盖,敛下嘴边的笑,望向他的眼睛,“今天来,是想了解跟曾景元有关的事?”

    喝一口茶,赵亦晨放下手里的茶杯,微微弯下腰颔首,手肘搭上了膝盖。

    “他的团伙最开始是在这片地区活动。”他交叠起十指,“据说还是八十年代的事。”

    抿唇点头,吴丽霞绷紧了下巴,将茶杯搁回茶几上。

    “赌场,‘洗脚店’,毒品。什么来钱搞什么。”两手覆上膝盖骨,她皱起眉头回忆,“我们察觉的时候,已经有一定的规模了。但是他们做得很隐蔽,一直抓不到证据。尤其是贩毒这一块儿,隔三差五地出新花样。有段时间为了掩人耳目,专让乞丐运毒,还都把东西藏在小乞丐身上。等我们发现这种套路了,又让小孩子扮成学生的样子运毒。”说到这里,她默了默,才继续道:“全省最早开始‘人体运毒’的,估计也是他们。而且一开始用的还是小孩子。”

    隐约记起九岁那年第一次同母亲一起去市立图书馆,他在路上注意到的那个抱着断脖女婴的小姑娘。赵亦晨还记得当时母亲反复问她,她身边的那个老人究竟是不是她的爷爷。或许从那时起,母亲作为警察就已经发现这种现象。

    只不过事实太残忍,她那时从不与他详说。

    “不能进食,也不能喝太多水。”略微垂下眼睑,赵亦晨听到自己的声音,“就算是成年人,也有忍不了的。”

    “还很危险。”吴丽霞接下他的话,摇了摇脑袋叹息,“要是包装被胃液融化,那些玩意儿流出来,命就没了。”

    点了点头,他抬起双眼对上她的视线,“那些孩子都是他们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

    “基本上是的。”从始至终紧蹙眉心,她神情凝重,“你也知道这些被拐的孩子最后都去了哪里。”

    出于习惯,赵亦晨抽出右手伸向口袋,想要掏出烟盒抽根烟。摸到裤兜边缘时突然意识到这是在老人的家里,他动作一滞。

    “卖到穷乡僻壤,或者卖给‘洗脚店’。”收回自己的手,他重新十指交叠,“还有您说的这种。”

    老人颔首,重重地叹了口气。趴在她脚边的拉布拉多终于有些耐不住性子,抬高了搭在前爪上的脑袋。

    “最开始那段时间我们抓到十四岁以下的孩子还会放回去,”她便垂手挠了挠它毛茸茸的下巴,目光仍旧停在赵亦晨的眼里,“后来发现那些被抓了又放回去的孩子都没什么好结果……要么被打断腿,要么坏了脑袋。所以后来都不敢再放,尽量把他们安排到安全的地方,再帮他们找家人。”手中的动作停下来,她掌心还覆在舒服地眯起眼的拉布拉多嘴边,偏首望向窗外,视线越过重重旧楼,浅灰色的眼仁里映出远方的天际最后几片橙色,“不过人手不够啊。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失踪人口数据库,有些孩子找不着家,就只能送去福利院,或者干脆我们自己带着。光是我这里就收留过好几个。”

    顺着她的视线望了眼窗外渐深的夜色,赵亦晨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出声打断了她的回忆,“听说您还留着那些孩子的照片。能看看么?”

    静坐几秒,吴丽霞站起身,走向卧室。

    拉布拉多连忙爬起来,紧紧跟着她的脚后跟。

    一人一狗再出来时,她手里多了一本厚重的册子。

    “你是想找什么人对吧?”扶着膝盖在茶几边坐下,她抬头问他。

    相互交叠的十指略略收紧,赵亦晨迎上她的目光,简短而郑重地颔首,面色平静如初。

    “她叫许菡,是我妻子,已经过世了一年。”他说,“有些事情我想查清楚。我怀疑她小时候在曾景元的团伙里待过一段时间。”

    得到答案的吴丽霞点点头,不再追问,“许菡这个名字我没有印象,如果她真的在这个团伙待过,可能用的也不是真名。”她将手中的册子放上茶几,推到他面前,“你找找看吧。”

    他道谢,拿起册子翻看。

    是个活页文件夹,用报纸包了封面,保存完好,塑料膜内页里的纸张边角早已泛黄。翻开第一面,顶部便是一张女孩儿的照片,底下则记录着姓名、性别、年龄、收养时间、去向以及其他信息。他的目光落在照片里的女孩儿身上。

    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瘦瘦小小的个子,穿着不大合身的袄子和棉裤,两条羊角辫被梳成紧梆梆的麻花辫,身形僵硬如这两条辫子,挺直着腰杆坐在客厅里一张孤零零的椅子上。她瘦削的脸上五官清秀,却面无表情。弯弯的眉毛底下是一双清黑的眼睛,淡漠而平静地望着镜头。

    胡珈瑛。

    看清女孩儿眉眼的瞬间,赵亦晨便认出了她。

    预料之中的事,大脑却依旧有一两秒的空白。他视线下滑,扫向照片下方的资料——姓名是丫头,骨龄测出不超过十四周岁,自称十二岁,于一九八/九年十一月被吴丽霞收留,对家庭情况毫无印象,一九九零年一月二十四日凌晨偷偷跑出家,失踪。

    盯着“失踪”两个字看了许久,赵亦晨没有吭声,也不再翻动册子。吴丽霞起身打开了客厅的顶灯,灯光投向纸面,被塑料膜托起一层刺眼的反光。

    她坐回茶几旁,见他半天没再动作,便忍不住瞅瞅他,“怎么了?”

    把册子调转一个方向,他递给她看,“这是您收留的第一个孩子?”

    “对,我按时间顺序排的。”仅仅瞄了一眼,吴丽霞就肯定地点了点头,“抓这姑娘费了点劲,她当时把我脚脖子都给割坏了。”说着还弯下身子拉了拉裤脚,“喏,还留了道疤。”

    “她胳膊上有没有一块狗咬伤的疤?”

    “有。”她从他的问题里摸清了大概,稍稍抬高眉毛,抛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她就是?”

    赵亦晨的手机恰巧在这时震动起来。

    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陈智。

    “抱歉,接个电话。”

    赵亦晨站起身走到窗边,划动屏幕接通了电话。

    “小陈。”

    “赵队。”陈智那头有点儿嘈杂,依稀听得见车来车往的声音,“这事儿我觉得得跟您说一下。两个小时前有通接警电话,说是江湾大桥那边有人跳桥自杀。是个女的,我们把人打捞上来的时候,她已经断了气。我看着她长相眼熟,就确认了一下,结果是王绍丰的女儿王妍洋。”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几分迟疑,“而且我们还没来得及通知家属,张检那边的人就下了通知,要把消息暂时封锁。您看这……”

    没再接着说下去,陈智静下来,像是要等赵亦晨回应。

    王妍洋不仅是王绍丰的女儿,还是省内某位高官的儿媳。她身份敏感,跳桥自杀的消息要被封锁,并不奇怪。怪就怪在,第一时间办这件事的是省检察院的检察长张博文。

    联系上午从魏翔那儿得到的消息,赵亦晨已经心中有数。

    “不用急,听张检的安排。”他告诉陈智,“小魏在不在你旁边?”

    “诶,他在。”

    “你把电话给他,我交代他一件事。”

    “好,您等等。”陈智似乎把手机拿远了些,扬声喊道:“魏翔——”

    电话那头一阵杂音,接着便响起魏翔的声音:“赵队?”

    “你找个理由去趟检察院,带句话给张检本人。”将另一只手拢进口袋,赵亦晨低下眼帘,看向窗户下方那盏路灯。飞蛾扑闪着轻薄的翅膀,一次次撞向明亮的灯罩。

    半秒不到的停顿过后,他掀动双唇,声线微沉:“告诉他,如果要找周楠,我知道她在哪里。”

    市区暮色方起的时候,九龙村唯一的学校刚刚下课。

    沈秋萍牵着儿子方海阳的手,慢慢走出学校砖砌的围墙。婆婆孙孟梅走在她身旁,另一边跟着的则是沈秋萍的侄子方东伟。这所学校只有一栋教学楼,还是栋老旧的危楼。统共两名教师,一个教小学,一个教初高中。孩子们不分年级,聚在一起上课。

    已经快要立冬,夜晚来得早,村里前两年通了电却没有修路灯,有的家长便会来接孩子放学,免得他们贪玩,夜里碰上山猪。

    孙孟梅时不时左右看看,再偷瞄一眼沈秋萍。见她一直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偶尔同方海阳说几句话,才悄悄松了口气。孙孟梅知道这两天有城里的记者来采访这儿的老师,因此来接孙子的时候总是一颗心高高吊起来,生怕沈秋萍撞见记者,说些不该说的话。

    可怕什么来什么,她们刚走出学校几步,候在外头的女记者便带着摄影师小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停在他们跟前,视线在四个人脸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沈秋萍眼里:“您好,我是本地卫视的记者,来采访乡村教师的,请问能耽误您一点时间,请您说说对李老师的印象吗?”

    沈秋萍一愣。孙孟梅慌慌张张地正要阻止,就听见她点了头答应:“好。”

    赶忙掐她一把,孙孟梅冲她挤眉弄眼,压低声音用当地的土话提醒她,“你别搞些有的没的!不然回家阿华又打你!”

    转眸看了看她,沈秋萍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只抬手指了指学校教学楼前的旗杆,勉强支起嘴角对女记者笑笑:“我们就到那边谈吧。”然后又捏了捏方海阳的手,弯下腰细声细语交代他,“先跟奶奶一起等一下,妈妈很快就来。”

    她说的是带点儿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方海阳张口,答得也是脆生生的普通话:“好,妈妈快点。”

    摸摸他的脑袋,沈秋萍领着女记者和摄影师往旗杆那儿走去。

    他们逆着人群走,身边经过不少嬉闹的学生,吵吵嚷嚷,尖叫着打闹。女记者趁着嘈吵不断,不着痕迹地加快脚步走到沈秋萍身旁,小声道:“沈秋萍,我是市刑警队的警察徐贞。”

    心下一惊,沈秋萍触电一般扭头,却见对方依然面不改色地望着前方。她因此收起脸上惊讶的表情,朝着旗杆的方向望去,同样将声线压低,小心翼翼地问她:“是赵队长收到我的信了吗?”

    徐贞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我们在联系你的家人,但他们搬了家,又去了外地打工,很难找到,还需要时间。”

    迎面跑来一个正扭着脑袋与同伴打闹的孩子,一不小心撞进了沈秋萍怀里。她神色恍惚地扶稳他,等他们嘻嘻哈哈地跑开了,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旗杆底下。徐贞示意她一块儿坐到神奇台边,指挥身后的“摄影师”程欧打开摄像机。

    “请问您贵姓呢?”她拿出笔和本子,好似普通的记者,神色如常地开始提问。

    两手交握在膝前,沈秋萍不自觉地抠弄了一下拇指,“我姓沈。”

    “沈小姐。请问您觉得李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他人很好,教孩子很认真,也很用心。”搜肠刮肚地找出几个形容词,她咬了咬嘴唇,余光瞥见不远处孙孟梅伸长脖子往这儿张望,便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口吻近乎哀求地小声开口:“求求你们,一定要帮我。”

    徐贞低头在硬皮本子上写下采访记录,不露声色地颔首,嘴上却只继续问:“听说李老师已经来这里教书十年了,您还记得他刚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呢?”

    “我来这里差不多两年,李老师就来了。”借着捋头发的动作悄悄揩去眼角快要溢出的眼泪,沈秋萍压下不住涌上嗓子眼的哽咽,“读了大学出来的老师,一开始听不懂这里人说话,也不习惯乡下的生活。不过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不仅能听,还能讲。一眼看上去和这里的人差不多。”

    孙孟梅带着两个孩子向他们走过来。

    留意到她的动作,徐贞飞快地低声抛给沈秋萍一个问题:“你让这个李万辉给赵队送信,他可靠吗?”

    对方正准备回答,便由余光注意到孙孟梅已小跑着过来,因此仅仅摇了摇头,没有出声。

    配合默契地点头,徐贞在本子上写了些什么,紧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再问:“那您的孩子现在多大了?也是李老师在教吧?”

    “他八岁了,也是李老师教的。”沈秋萍说。

    “好了好了,说完了没有?”孙孟梅跑到他们跟前,操着一口含糊不清土话,推搡她的胳膊催促,“快走吧,还要回去做饭。”

    沈秋萍只得磨磨蹭蹭地起身,垂在身前的左手紧紧掐着右手的手背。她深深瞧了眼徐贞,眼底藏着慌乱与不安,“不好意思,要回去了。”

    跟着她站起来,徐贞摆摆手以示无碍,满脸期待地看看她,仿佛两人聊得极为投机:“沈小姐,我们会在村里住几天,对李老师进行跟踪采访,还有各种拍摄。下次我们能再约时间和您了解一下李老师的情况吗?”

    神色黯淡的双眼重新亮起来,沈秋萍点点头,声音里多了丝颤抖,“可以,当然可以。”

    孙孟梅见势不好,连忙拽着她的胳膊拖她离开。

    徐贞并不阻拦,仅是抬高嗓门告诉她:“那我们下次再见!”

    背着书包的方海阳跑上前,拉住了沈秋萍的手。她握着孩子温软的小手,在孙孟梅的推搡催促下朝前走。三步一回头,始终不愿好好去瞧脚下的路。

    就好像担心这只是一场染了暮色的美梦,一旦梦醒,希望便会同那夕阳一样沉入漫漫黑夜,永无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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