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的深秋,许菡溜到美术学院一幢红砖砌的学生宿舍后头,踩上墙脚的碎砖,悄悄叩响一楼的某扇窗户。

    没有回应。

    她再叩一次。嗒,嗒,嗒。正好三下。

    紧拉的窗帘后边依然不见人声。许菡踮起脚,把手伸进窗门微敞的缝隙里,摸索着勾起了插销。小小的金属杆上生着粗糙的绣斑,她收回手,指尖成了红色。拉开窗帘,阳光便打进昏暗的屋内,粉尘逃窜。她趴到窗口,看到寝室中央倒着一张椅子。那个穿旗袍的女学生被捆在椅子上,头发散乱,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像个死人。怔怔地望了她一会儿,许菡跳下碎砖,搬来两块大砖头,踩着它们翻进了窗洞。

    从窗沿摔下来的时候,她没喊疼,也没吭声。只爬起来,摇摇晃晃扑到穿旗袍的女学生跟前。她嘴里塞着一条毛巾。许菡伸出手,扯下那条毛巾,探到她的呼吸。

    绕到她身后,许菡蹲下来,给她解开捆住手的皮带。纤细的手腕,青紫的勒痕。

    女学生不动弹。许菡拽着她的胳膊,没能把她拽起来。她便站起来,四下里看看。寝室里四张床,只有一张还铺着被褥。其他三张,只剩下光秃秃的床板。床下的桌子也干干净净。

    许菡每隔一个星期来送一次货。她上次过来,那三张床还有人睡。

    走到堆了书的书桌前,她找到一只杯子。黏黏糊糊,里头趴了只蟑螂,晃着长须。

    她放下杯子,拿起桌脚的暖壶,把水倒进暖壶的盖子里。

    水是冷的。

    跪到女学生身旁,许菡抱起她的脑袋,让她枕着自己的腿,喝下一口水。

    凉水滑过她干燥起皮的嘴角,也滑过她的唇齿,淌过她的咽喉。她动了动,慢慢抬手,颤抖着抱住了暖壶的盖子。

    许菡感觉到腿上的重量一轻。是女学生抬起了脑袋,把嘴凑到盖子边,狼吞虎咽地喝起了水。

    只字不语地爬起身,许菡踱到了门边。

    离开之前,她回头看了女学生一眼。

    她还趴在冰凉的地板上,衣衫凌乱,蓬头垢面。浑身哆嗦着,只有发抖的手捏着暖壶的盖子,指节发白。窗外的阳光扑在她脚边,她蜷缩在那里,就像濒死的动物。喘着气,流着泪。缩紧肩膀,呜咽着哀嚎。

    两个星期后,许菡又来到这里。

    还和第一回一样,女学生叫她从正门溜进去。116的寝室门为她留了一条缝,她推门进屋,阖紧身后的门板。窗帘如常拉得严实,屋子里便只有一点朦胧昏暗的光线。窗前支着一个搁了画板的画架,逆着光,许菡瞧不清画布上的东西。

    女学生坐在桌前,手里正握着眉笔,对着一面小小的镜子描眉。她穿了一件新的旗袍,白底,水墨色的花。

    “你叫丫头?”她问许菡。

    许菡点头,脱下书包,找出一包白色的粉末。

    从镜子里看她一眼,女学生咕哝一句:“十一岁。”然后又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细细描上眉尾,心不在焉道,“一会儿给你钱。东西你帮我处理掉,我不要了。”

    站在门边没动,许菡手里还抓着那包东西,直勾勾地看着她。

    半天没有等到她的回应,女学生便再从镜子里瞧她,对上她那双清黑的眼睛:“看我干什么?脱不了手会被打吧。你上次救我一命,算回报你的。”

    许菡的视线转向她在镜子里的脸。女学生重新画起了眉。

    半晌,许菡才低下头,把手中那包白色粉末塞回了书包里,沉默地背起来。她棍子似的杵在门口,盯着女学生的后脑勺,一句话也不说。

    画好了眉毛,女学生搁下眉笔转向她:“过来。”

    顺从地走到她跟前,许菡停下脚步。女学生翘着一条腿,仔细打量她。几秒过后,忽然一笑:“长得倒不算俊。”说完又拉起许菡的左手,垂下眼睛,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手心薄。”

    许菡发现,女学生的手有点儿糙。修长的五指,却长着茧子,硬硬的,硌人。是双常年干活的手。

    但她的脸很漂亮。瓜子脸,唇鼻秀气,柳叶眉。眼睛很大,也修长,眼尾还有些上挑。低下眼笑的时候,浓长的睫毛垂下来,小扇子似的,微微地抖。不仅漂亮,还很有韵味。玲珑的身段,慢条斯理的动作。眉梢眼角尽是风情。

    直直地瞧着她,许菡记起她蜷缩在地板上的样子。狼狈,痛苦。脏兮兮的头发底下那双流着泪的眼睛,像是不会笑的。

    “我妈告诉我,手心薄的女人,福也薄。”不知道她在看自己,女学生伸出自己的手来,“捏捏看。我的也薄。”

    许菡拿右手捏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而后又低下脑袋,捏一捏自己的左手。

    她说:“你的厚些。”

    女学生又笑了。轻轻的,从胸腔里发出声音。

    “读过书么?”她问她。

    许菡摇头。

    “还上学吗?”

    还是摇头。

    “也是。你这样上不了学。”默了默,女学生从抽屉里拿出钱给她,“你下星期这个时候再来一趟,我有东西给你。”

    许菡点头,将钱塞进裤兜里。她仍旧穿着那套校服,衣摆被划开一道口子,是上回翻窗时勾到的。女学生见了,伸手摸了摸那道破口。

    “丫头。”她忽然叫她,“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抬起脸,许菡望向她背光的眼睛。

    “周楠。”她说。

    这天晚上,许菡回到公园过夜。

    马老头在滑梯底下铺了捡来的被子,半躺在阴影里,手伸进领口,闭着眼睛抓痒。她坐到他身旁,把一个白菜馅的饼给他。她买了两个,裹在纸袋里,还有些烫。

    抓着饼爬起来,他打了个哈欠,问她:“今天的都送完了?”

    许菡咬一口饼,表情木木的,没有情绪,“周楠不买了。”

    “周楠?哪个周楠?”

    “美术学院那个。”

    “哦,那个。那个我知道。”马老头歪起脑袋吃饼,馅从嘴边掉下来,掉在那发了霉的被子上。他抹一把嘴,捏起那团白菜送进嘴里:“她还会要的,你不急着找下家。”

    她没再咬饼。

    “为什么?”

    喉咙里响起咔咔怪叫,马老头别过脸,吐了口痰。扭回头来,他继续吃他的饼,嘴里嚼着面皮,讲得含糊不清:“丫头,信你爷爷我的。哪个会怕穷一辈子?怕就怕富过以后再穷的响叮当。”眯起那只独眼,他又拿手擦了擦鼻涕,“那女的只要还坐豪车一天,就还会要你的货。”

    撑着地板站起来,许菡不作声,走出滑梯底下的阴影。

    “上哪去?”她听到马老头在后边问她。

    她没给他回答,只慢慢地走,走进路灯投下的光里,又消失在光晕尽头的黑暗里。

    公园的垃圾箱边有流浪狗徘徊。

    一条老狗,秃了毛,满身的癞痢。它嗅嗅垃圾,用头拱动袋子,爪子刨开塑料袋,扑进酸臭的气味里。

    许菡驻足在距离它不远的地方。听到她的脚步声,它停下来,抬起头看她。

    她蹲下来,把手里的饼扔过去,喂了狗。

    再去116的时候,许菡看到了那幅画。

    周楠把窗帘拉开,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她穿一件白色的睡裙,披散着乌黑的长发,坐在画架前的长脚凳上。裙角和袖口沾上的颜料还没有干透,深沉的绿色,就像画布上满目的水稻田。也有蓝色,是田间弯腰劳作的剪影。

    “好不好看?”周楠回过头问她。

    许菡讷讷地点头,而后去瞧她。她眼里盈着亮光,比画还好看。

    周楠却看向了自己的画,没有笑。她捞起窗台上的烟盒,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好多人都能画成这样,但是只有我画的卖得出好价钱。”吐出第一口烟圈,她在那白色的烟雾里转头看她,“知道为什么吗?”

    隔着烟雾,许菡只能瞧清她纤细漂亮的脖子。她没有回答。

    周楠抽着烟,沉默地吞云吐雾。良久,她起身,来到书桌旁,拾起一本书,抵到许菡面前:“给你的。”又说,“这本送你,多认点字。要是还有想看的书,可以到我这里来借。”

    许菡接过来。蓝皮的,砖头那么厚。封面上写着“新华字典”。

    捧着书僵立在门边,她垂着脑袋,不出声。

    “怎么了?不高兴?”嘴里溢出几股白烟,周楠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扶了扶她的脑袋,左右瞅瞅,“挨打了?”

    躲开她的手,许菡摇摇头。

    不语一会儿,周楠走回窗边,在窗台摁灭烟头,拉上了窗帘:“找好下家了么?”

    捏紧字典的边角,许菡低着头张了嘴。

    “他们说你还会买。”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周楠停了停脚步,又接着走到椅子前,脱下睡裙,扔到脚边。

    “谁说的?”

    许菡不吭声,也没有抬头。

    “我戒过几次,都没超过两个月。”周楠换上旗袍,窸窸窣窣地响,“这东西一沾就很难戒掉了。”背过手,她给自己拉上拉链,只顿了一顿,“今天带了没有?”

    站在门边的小姑娘晃动脑袋,好像只会摇头。

    最后在镜子里瞧她一眼,周楠叼住一根红色的头绳,抬高胳膊挽起头发。

    “下星期带来。还跟以前一样,隔一星期送一次。”她嘴皮微动,“你走吧。”

    许菡转身离开。

    从宿舍大门溜出去时,她又看到那台黑色的广本。

    乌黑,光亮。像极了周楠的头发。

    却从未出现在她的画里。

    第二天傍晚,许菡被套上麻布袋,扔上了这台广本。

    有人把她压在主驾和副驾之间,扯下袋子,冲她脸上狠狠啐一口痰:“这细佬跑得快。”

    南方的口音。她的脑袋紧贴着冰冷的烟灰盒,脸已经挤变了形。另一个声音问她:“你是曾少手底下的人?”

    她不说话。滚烫的烟头便摁向她的脖子。身体打了个恶颤,她浑身紧绷,蜷紧了脚趾。

    “帮我转告曾少,就说王绍丰让他在周楠的货里掺点料,轻易戒不掉。”那个人告诉她,“记住了么?”

    烟头还烫着她的颈窝。她发着抖,点了点头。

    车停下来,他们把许菡扔到路边。

    一起扔下来的,还有她的书包。粗粝的柏油马路磨开了扣带,那本蓝皮的字典滚出来,滚到她手边。

    沥青混凝土还带着余温,磕破了她的鼻子,也磕破了她的嘴角。她趴在地上,满嘴的腥甜。

    她想起那天周楠倒在寝室里哭的模样。阳光就扑在她脚边,她却蜷缩在那里,像濒死的动物。

    喘着气,流着泪。缩紧肩膀,呜咽着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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