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丘石一眼瞧上了花游仙,大手一挥,开出千两黄金要让花游仙做妾。他嫡亲的姐姐是当时的巡抚大人,丁妈妈也不敢得罪。

    入云楼里的姑娘,不乏有被达官贵人看中带回去做妾的。丁妈妈也乐得做人情,一来是那些姑娘自己也愿意,日后能免于做这些抛头露面倚门卖笑之活总归是件好事,二来是入云楼能在金陵屹立多年不倒,自也需要人情周旋。

    但童丘石偏偏看中了花游仙。

    花游仙一颗心全在王生身上,丁妈妈看的分明。又了解这个女儿看似长袖善舞,实则最有主意。如今和王生正是蜜里调油,情比金坚的时候,哪里会瞧得上童丘石。只怕到时候一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来个鱼死网破。

    丁妈妈便想去劝劝童丘石,没想到这位童公子是个硬茬,当夜就差人闹了一场,险些一把火烧了入云楼。巡抚大人惧内,自然也向着这位小舅子,丁妈妈有苦难言,一边气恨童丘石不讲道理,一边无可奈何。入云楼虽也结识了不少官家富户,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纵然花游仙再美貌,也不过是个花楼女子。为花楼女子得罪当地巡抚,实在不是一桩很划算的买卖。而且自打花游仙认识王生后,便也只登台弹琴,只做清倌卖艺。一来二去,能为她出头的,少了许多。

    童丘石拿了花游仙的身契,教人将花游仙软禁起来,还挑了个好日子,打算将花游仙抬进府里。这还不算,他还令人查出王生的下落,将王生囚禁在庄子上,日日折磨毒打。

    这些事,还是入云楼的小姐妹们从旁人嘴里得知,偷偷告知花游仙的。花游仙担忧王生伤势,自己又无力自保,一来二去,还真如丁妈妈所说,忧思过剩,大病一场。

    “如果小少爷们愿意帮忙,游仙也不求旁的,”花游仙恳切道:“奴家听闻王公子被囚于城北庄户上,烦请小少爷们将王公子救出,童丘石是冲着奴家来的,因我之过连累王公子,奴家夜不能寐。”

    这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恶霸强娶民女,棒打鸳鸯拆散一双有情人的恶俗本子么?在座的少年们,个个心中便涌起了当英雄的正义感。

    “这也不难,不过是救个人而已。姑娘放心,那王公子,保管好好地给你带出来。”

    花游仙眼睛一亮,感激的下拜:“多谢各位少爷!”

    众人连忙伸手扶起她。

    倒是林双鹤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开口问:“敢问游仙姑娘,救出了王公子以后又如何呢?”

    花游仙一愣,随即苦笑道:“倘若各位少爷能救出王公子,就请替奴家转告一句,游仙与王公子此生有缘无分,先前连累了王公子,请王公子速速离开金陵,日后就将游仙忘了吧。”

    “你是不打算见他了吗?”一边乖乖坐着的禾晏终是开口问,“你自己打算如何?”

    她一直藏在暗处,花游仙还没主意,乍一眼瞧见一个戴面具的人说话,也惊了一惊,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摇头道:“既是巡抚夫人的弟弟,奴家也没有别的办法,左右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倒不如早些认清现实。”

    她说起自己的前程,倒是比说起王生的时候洒脱的多,可见是爱王生比爱自己多一点。

    “游仙姑娘,你放心。”那个最先翻窗爬进来的少年道:“既然是我们撞见此事,必然要帮忙到底。没想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有这样恶心人心的畜生。狗官仗势欺人,我们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不管是王公子还是你,我们都必然保你们周全!”

    话是说的铿锵有力,不过这个如何“保周全”,却要从长计议,正说话的时候,外头自远而近传来脚步声,花游仙站起身道:“有人来了,我出去拖住他们,你们快些离开。”又对众人深深行了一礼,“王公子一事,就仰仗诸位少爷了。”

    她推门出去,与外头人寻个由头说话。剩下的少年便又如方才来时,从窗边爬了下去。

    在楼下等的惴惴不安的杨铭之将见众人安然无恙的归来,松了口气,正想问他们里面发生了何事,一抬头,就看见少年们皆是面色沉沉的模样,奇道:“怎么了?你们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林双鹤叹了口气,摇头道:“看人受苦,心中不好受罢了。”

    小伙伴们将事情来龙去脉说给他听,杨铭之也气怒,“怎么这样?官府难道就不管吗?”

    “干出这事儿的就是官府中人,”燕贺不以为然,“你还想他们大义灭亲?”

    众人沉默。

    半晌,又有人道:“既然我们都已经答应了游仙姑娘,便先去将王公子救出来即可。然后再去找那可恶的童丘石,游仙姑娘的身契如今在他手上,咱们就让他在身契上签字,把身契还给游仙姑娘。这样一来,游仙姑娘不就能和王公子双宿双飞回扬州过日子了么?”

    “救王公子出来简单,拿回身契也不难,”禾晏小心翼翼的开口,“可咱们诗会一过,就要离开金陵。离开金陵后,王公子再找他们麻烦怎么办?都说民不与官斗,王公子家中只是做生意的,这里的巡抚想要拿捏他们轻而易举。我们看似是帮了他们,可说不准之后童丘石会将气全部发泄在王公子身上。”

    少年们逞一时意气,她却是姑娘,心中难免为花游仙考虑的多一些。想来花游仙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独独只让救出王公子而不提自己。童丘石本就是冲着花游仙来的,他们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禾如非,你怎么灭自家威风?”一人不满的道。

    “我看禾兄说的有道理,”林双鹤握着扇柄,“得先想好之后的事才能动手脚。怀瑾,”他问正冷眼旁观的肖珏,“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众少年都朝他看来,毕竟是贤昌馆第一,天赋出众,绝代聪明,指不定能想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肖珏看了他们一眼,哂道:“有啊。”

    林双鹤眼睛一亮,赞道:“你果然有办法!快跟我们说说,要怎么做?”

    “一个应天巡抚而已,”肖珏漫不经心的开口,“亮出你们的身份,他自然知难而退。”

    禾晏心想,他倒是看的分明。所谓绕来绕去都忒麻烦,官大一级压死人,这里的少年们各个出自官家,比应天巡抚官大的大有人在。童丘石不就是仗势欺人,只要有比他更大的势,也就能欺负的了他。

    恶人都是欺软怕硬。

    话音刚落,就有人连连摇头:“不可不可,我家人要是知道我逛花楼,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我怎么能亮出身份?”

    “我也不可,怀瑾兄,你这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呐!”

    “太粗暴了,当委婉一些!”

    肖珏抱剑倚着墙,懒洋洋的看他们,道:“你们慢慢想,我回去了。”

    他转身要走,被林双鹤一把扯住衣角,回头,见林双鹤似是下定壮士断腕般的决心,一挥扇子,“亮就亮!你们怕,我不怕,就算回头被打断了腿,那我也救了游仙姑娘和王公子。”他还顺带激将了一下尚在犹豫的同窗,“还是不是男人,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姑娘家跳火坑?我林双鹤不屑与你们这样的胆小怕事之人为伍,都离我远点!我一人去救,一人去当英雄!”

    少年们忿忿不平,“说谁胆小怕事?谁不是男人了?”

    “我也不怕,”燕贺把玩着自己的马尾发梢,眸色亮的惊人,甚至瞧着还有些兴奋,“挨打就挨打,又不是没挨过,为救人挨打,值!”

    这种事,本就是人越多越热闹,有两个人起头,念着“法不责众,”少年们纷纷应和,很快就表示无论如何,都要将王公子和游仙姑娘平安无事的救出来。

    肖珏一直没有过多参与他们的话,却仍被少年们着拉着一道,众人簇拥着他,央求着:“怀瑾兄也与我们一起吧!有你看着,也不至于捅出什么漏子。”

    禾晏站在一边,看的有趣,这雏鸟一般的模样,是真将肖珏当成爹了?肖珏瞧着也是一脸不耐,终是耐不住众人轮流劝说,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

    于是众人便一道回了客栈,想想计划。

    “我们既要亮出身份,不如就直接去巡抚府上吧。”一人道:“让他们速速把游仙姑娘的身契还来,再将王公子放了,如何?”

    “不行。”杨铭之轻轻摇头,“若按律令,身契在童丘石手上,若是咱们强逼,不占道理,指不定还会被恶人先告状,让那恶巡抚参家里人一本。且王公子在他手上,打草惊蛇不好,倘若童丘石一不做二不休将王公子杀了呢?”

    他说的也有道理,林双鹤诚恳的问:“铭之,你可有什么办法?”

    杨铭之想了想,“先去将王公子救出来吧,之后再想办法拿回身契,这样做之后,童丘石倘若找上门来,咱们再亮出身份。这时候一切尘埃落定,他们也只能自讨苦吃。”

    “妙啊,”小伙伴们眼前一亮,“这样的话,那童丘石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虽然平日里大家并不喜欢仗势欺人,但在这种时候,拿身份压死人还是挺爽快的。

    “与无赖打交道,就不必讲究什么君子之道了,端看谁更无赖。”燕贺挑眉,“那就这么说定了。兵分两路,一路去找身契,一路人去救姓王的。”

    燕贺一锤定音,大家立刻开始分队。肖珏和燕贺各带一组人马。巡抚府上戒备森严,肖珏身手好,领着四人去巡抚府上找身契。燕贺则是带着剩余几人去城北庄户上救人。

    一切分好后,禾晏才从角落里举起手来,弱弱的问:“……请问,我做什么?”

    贤昌馆一共点了十位少年到金陵,禾晏本就是被林双鹤硬拉来的。十个人分成两组正合适,十一个人却不好分了。

    “要不……就让他留在客栈?反正去了也是拖后腿。”

    “不行,”燕贺皱眉,“在客栈未必不会拖后腿,万一被官兵找到了将我们供出来,计划就全乱了。禾如非,你跟着我走,你身手不好,到时候就在外面望风,知道吗?”

    禾晏:“好。”

    做摆设这件事,她已经做的炉火纯青了。倒是丝毫不介意,禾晏心里还有些许紧张,虽然贤昌馆的少年们,身手在朔京是数一数二的好,可这是在人生地不熟的金陵,纵然有身份护着,可在身份没揭穿之前,对方未必会留情。

    这是他们第一次独当一面,去面对所谓的“大人物”。

    但愿一切顺利吧。

    ……

    夜幕四合的时候,两路人出发了。

    城北庄户有一处是童家的庄子,很好找。那里时常有童家犯了错的下人被丢到庄子上,不消多日就被折磨致死。燕贺令人买了几匹马,趁夜去到了庄户上。

    到了庄户,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这里的位置很荒凉,四面都是荒野,不太好藏人,不过,想来童丘石也没想过要“藏”。有个巡抚姐夫,做什么事都是大大方方的,并无后顾之忧。燕贺和众少年翻身下马,让禾晏站在庄户门口的野地里放哨,道:“你就在此处,若有人来,就吹响口哨,我们找到人就走。知道吗?”

    禾晏点了点头。

    她话说的很少,临走时,禾大夫人告诉她,多说多错,记得慎言。

    燕贺一行人很快消失在原野里,禾晏蹲在田野里的杂草丛中,夏日蚊子多,衣裳被覆盖的地方还好,露出来的脖颈手腕,不多时便被叮的到处都是红肿的包。她也不敢挠,唯恐发出声响引来旁人,将燕贺的计划打乱,只得自己默默忍着。

    又过了很久,里头似乎有了动静声传来,禾晏脖子一伸,果然,从里头窜出来一行人,为首的正是燕贺。他个子高,背上还背着一人,应当就是那位王公子了。

    禾晏心中一喜,救出来了!

    她正想朝燕贺招手,又听得外头突然传来震天响声:“有贼人!抓贼!”

    “姓王的搬救兵来了,抓住他们!”

    这庄户上上下下,不知道住了多少人,先前黑灯瞎火的,禾晏还只道是荒凉,这么一嗓子吼起来,便见四面八方都亮起火把,粗粗一瞧,怕是上了百。

    计划总是万无一失,可要悄无声息的救走一人,又何其艰难。她这头倒是一声不吭的望风没被人发现,燕贺他们救人却闹出了大动静。禾晏心中一急,这么多人,硬拼是拼不过的,只能跑了。她不再犹豫,站出来吹响口哨,示意他们快跑。

    事实上,燕贺的确跑了。

    几个少年也被霎时间出现的人群弄得慌了神,不过到底有平日里的身手护着,二话不说就飞跑到牵马的地方翻身上马,直冲庄户外而去。马蹄声自近而远,一部分人追过去了,一部分人留在庄户上。

    禾晏目瞪口呆。

    他们把她落下了。

    她努力的想要跟上燕贺他们的脚步,但两只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尽管费力呼喊:“等等我,燕兄——”

    声音却极快的被淹没的人潮声里。

    她跑到精疲力竭,实在是追不动了,冷不防身后有人一鞭子甩来,禾晏只觉得背后一痛,薄薄的衣衫霎时间出现一条血痕,她踉跄的摔倒在地,回过头,看着涌上身前越来越近的人群。

    外头的人回来,骂了一声:“老大,人跑了。”

    “不要紧,”那人盯着禾晏,神情狰狞,“这还抓了个小的。童公子要是要人,就把这小的送上去。”

    “喂,”那人抬着她的下巴,问:“刚才的人是你的同伙?都是什么人,说出他们的下落,我可以饶你不死。”

    禾晏抿着唇不说话。

    还不到时候,得拿到身契事情已成定局之后才能说。待那时,亮出身份,他们也无可奈何。

    但……燕贺他们还会回来救她的吧?

    见她抵死不开口,对方也怒了,一脚踹过来,冷不防被禾晏一把抓住膝头拖倒,她从地上翻身跃起,转身要跑。

    “嗬,还是个会打的。”对方一抹嘴边血迹,“给我抓住他!”

    长久的练习以来,她的身手,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了。但是赤手空拳到底拼不过人多势众,倘若来的时候燕贺但凡给她一点防身的兵器,她也不止于此。

    禾晏挨了揍,被拎着到了领头人手里。领头人看着她,“啧”了一声,道:“怎么还戴了块面具?”

    “是不是长得太丑了怕吓着人?”身侧有人恶意的猜测,“不如摘下来瞧瞧?”

    “也是,这么个玩意儿戴着,都看不到他的脸了。摘了摘了。”

    禾晏大骇,拼命挣扎起来,她此来金陵,禾大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被人发现身份,若是在此摘了面具,这些人不会再还给她,就算日后与同窗们再见,他们看到的也只会是“禾晏”的脸,那么“禾晏”,就只能一辈子做“禾如非”了。

    而且……他们未必不会发现她是女子。

    禾晏打了个寒颤,试图摆脱桎梏。

    “咦?他害怕了?”有人道:“这哑巴,看来还是个爱美的。一听摘面具就急了。”

    “你这么一说,我就更想摘了。”领头人好整以暇的看着禾晏的挣扎,阴测测道:“给我摘了!”

    禾晏被直接按倒在地上,有人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抬起头来,用力去撬她脸上的面具。然而面具上装了机关,若非她自己,无人能打开。那人捣鼓了半天,面具纹丝不动,自己反累了一身大汗,便看向领头人,“头儿,这不对呀,这面具我取不下来。”

    “怎么可能取不下来?”领头人破口大骂,“我来!”

    他掐住禾晏的脖子,死命去摘,然而根本不可能为他摘下来。

    禾晏亦是痛苦,面具上有机关,如果被人强摘,越是用力,她就越难受。这里的人本就对她没有半分善意,丝毫不顾她会疼不疼,禾晏只觉得脑仁快要裂开了。

    她想,燕贺怎么还没来?他们怎么还没发现自己不见了?

    领头人一把将她的脸按在地上,泥腥气泛进嘴巴。大概是因为面具遮住脸,看不到禾晏哭泣慌乱的模样,这人心情更不好了。只吩咐身侧两人道:“把他给我抓好,不让他尝点苦头怕是不知道我的厉害,我就不信世上有我撬不开的嘴巴。”

    一阵“乒乒乓乓的”的声音,像是去找“刑具”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些私下用刑之事,禾晏以前也听人说过不少。

    “臭小子,”领头人拿鞋拱一拱她的脸,“还不说吗?你该不会还在等你的同伙来救你吧?别等了,他们不会回来的,你还是识相点,乖乖交代清楚谁带走了王生,还能少吃点苦头。”

    禾晏被踩得动弹不得,心中苦涩的想,燕贺他们果真是将她忘了。

    旷野中一片沉沉夜色,望不到头,只听得丛林间虫鸣和鸟叫。

    似乎有马蹄声传来。

    她耳朵贴地,听得清楚,心中先是一怔,随即渐渐生出希望,费力的稍稍侧了一下头,看向原野的尽头。

    似乎有人驾马而来。

    他们来了?他们果然不会抛下她!禾晏心中顿时狂喜。

    马蹄声越来越近,庄户上的人也听到了,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纷纷高举火把看向来人。火把映照下,一人一骑越来越近,到最后,便见如风少年,白袍银冠,匹马踏星而来。

    不是燕贺,是肖珏。

    禾晏的笑意一愣,面具遮住了她愕然的神情。

    肖珏在距离禾晏十来步的地方勒绳下马,他腰佩长剑,姿态挺拔,白袍上丝线绣勒的巨蟒银光璀璨,从夜色中走来,如一道暖日明霞,灿烂明亮了整个长空。

    少年目光清清淡淡掠过庄户上凶神恶煞的众人,最后落在被压倒在地的禾晏身上。

    “抱歉,来晚了一步。”

    ------题外话------

    燕贺出来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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