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随着一声汽笛长鸣,“中兴”号客轮在凛冽刺骨的海风中缓缓驶入了大连湾。看着那些尚未完全竣工的船坞、码头,望着大连湾南岸拔地而起幢幢建筑和远处冒着浓烟的高大烟囱,站在船舷旁的美国驻华使馆海军武官柔克义和深受中国文化熏染的独立传教士李佳白皆禁不住大感惊奇:这些固执、保守的东方人原来也有着如此惊人的效率!

    船还没有靠岸,眼神好的柔克义,一下子就从岸上迎候的人丛中认出了无论在哪都显得卓尔不群的冯华和他们的“老朋友”周天宇。“哈罗,冯将军、周先生!”他扬起蒲扇般的大手,不停地挥舞着。

    时隔一年半,这两个美国人从新建的大连港再度登上了特区这块神奇的土地。不过,这次与他们同来的还有《纽约国际先驱论坛报》的资深记者沈约翰以及一大群准备来此淘金的美国投资商。在一番热情的寒暄、介绍之后,冯华、周天宇以及陪同他们一起前来的马忠骏与刚到的客人坐上了那些早已准备好的四轮马车,前往设在金州的旅大经济特别区办事大臣衙门。

    大连港坐落的地方原来叫东、西青泥洼和黑嘴子,一年多以前,这里还是三个只有十几、二十来户人家的小渔村。由于濒临着一个极具发展前景的海湾,再加上冯华、周天宇先入为主的“现代大连港”意识,一个生机勃勃的新兴港口就这样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兴建起来。

    这个崛起才一年多的小港城很干净、整洁,一排排白桦树整齐的种植在街道两旁,每条街道、每栋屋宇的间距规划统一、井然有序。而且随着港口的发展、外来人口的大量涌入以及美、俄、德、法等外国往来船只的不断增多,在大连湾南岸的山坡上亦出现了一些新的街市,市面也随着商品物资的流通和居民的不断增加而日益繁荣起来。如今的大连城舟车辐辏,铺商坐贾、串街的商贩比比皆是,已是颇具江南通都大邑的风范。

    “真没想到,才不过短短一年半的时间,这里就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其发展速度就是与美国相比也是不遑多让!”随着马车从这座新兴的港口小城穿城而过,柔克义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赞叹。

    “旅大特区之所以能有如此迅速的发展,全赖二位先生倾力协助。”听了柔克义的赞叹,冯华一面与周天宇自豪地对视一笑,一面半真半假地恭维了美国人一句。

    “哪里、哪里!我们不过是起了一个穿针引线的作用,如何当得起将军如此赞誉!”学着中国人的行事风格,柔克义言不由衷地谦逊着,但脸上的得意之情却一览无余:“冯将军,我们这次前来,就是为了进一步协商加强双方合作的事宜。我们将会在资金、技术和机器设备等方面继续提供全力的支持,但也希望能够独享与旅大特区在无线电和军工技术方面的合作经营权!”

    作为美国驻华使馆的海军武官,柔克义一直都在密切注视着台湾战事的进程。志愿军相继在澎湖湾、布袋嘴、嘉义和台南取得前所未有的重大胜利,令美国政府对特区的无电收发报机以及新式武器在战争中的巨大作用极为震撼,也不得不重新审视与这个东方古老帝国最具潜力的地方政府的合作前景。正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柔克义带着美国政府交给他的新使命再次来到了旅大特区。

    见冯华和周天宇只是客气地连声称谢,却对自己的建议不置可否,柔克义禁不住有些着急:“冯将军、周先生,你们大可放心,只要有了美利坚合众国的支持,不但你们的太后和皇帝要高看将军三分,就是其他列强亦会多几分顾忌。”

    微然一笑,冯华并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周天宇冷不丁地反问了一句:“在不久前台湾民主国与日本谈判时,我们曾希望借助美利坚合众国的影响,迫使日本政府支付一定的战争赔款,以对在战争中被日本军队杀害和致残的无辜百姓,以及台湾人民被战火毁坏的家园进行一些补偿,但却也没见列强有什么顾忌啊!还不是众口一词地咬定此次台湾战争双方并未分出胜负,日本能无条件同意台湾民主国独立已是作出了极大地让步,硬是联手将此事压了下来。不知柔先生对此有何看法?”

    脸色涨得一片通红,柔克义尴尬地笑了笑:“周先生,你有所不知,在要求日本支付战败赔款的问题上,我们美利坚合众国确曾与各列强进行过交流。然而,由于英国极力反对,且其他列强出于平衡各方势力的考虑,亦不愿对日本打压太过,我们也是独木难支、无能为力啊!”

    “小宇,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此事亦怨不得美国政府。柔先生、李先生,关于深入合作的事情,我们还是到金州以后再详谈吧!”不想令柔克义和李佳白过于难堪,冯华拦下了话头:“再有十几天,就是中国的春节了,这次二位先生到旅大来,可不要着急走,咱们一起过一个中国式的新年。”

    “好,好!一切都到金州再详谈,我们也十分希望能和将军共度新年。”长长舒了一口气,柔克义没口子地答应着。

    马车缓缓驶出了港口区,映入眼帘的是龙河以西的太阳沟一带新建起的许多厂房。由于蒸汽设备的大量引用以及吸引了大批欧美的技术人才,旅大特区的工业发展极为迅速,相继开办了几十家电力、纺织、面粉加工、冶炼和机器制造的工厂,并在金州附近建立了一家开采、生产火浣布(石棉)矿及石棉制品的加工厂。而人才和人口的频繁流动,不但为特区发展提供了丰富的技术人才和劳动力资源,同时也带动了商贸业的快速发展,令整个特区都呈现出一股充满活力的勃勃生机。

    已经恢复了正常心态的柔克义和李佳白一边观看,一边饶有兴趣地问东问西,而冯华和周天宇也是不厌其烦地把能够告诉的东西一一介绍给客人;初次来访的沈约翰则话语不多,只是一边听着主人的介绍,一边把手中照相机的快门按个不停;至于那些第一次来到特区的美国投资商们,却一个个都充满了抑制不住的兴奋之情,他们已经从这个朝气蓬勃的城市中,看到了那巨大的潜在商机……

    大雪如鹅毛一般飘飘洒洒地随风飞舞着,很快便将田野、道路、乡村和城市装扮成一个银装素裹的晶莹世界。而城里城外那连绵不绝的贺岁鞭炮,则为这清凉平和的世界平添了几分热烈与温馨。

    冯华凭窗而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那暮色苍茫中的漫天飞雪,思绪又自然而然地回到了这一年多所经历过的风风雨雨:自义勇军进驻辽东和旅大特区成立伊始,自己便面临着异常巨大的压力。除了要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重建饱受战火摧残的辽东大地,还要对千里之外的台湾战场进行支援和应对好与朝廷、列强等方方面面政治势力的关系。

    啊,最困难的阶段总算是熬过去了。旅顺这个曾经让日本人和俄国人垂涎三尺、梦寐以求的不冻港,已经重新焕发出了生机。不但被鬼子破坏的港口设施和黄金山、白玉山炮台已全部修复,而且还在旅顺新建了一支海军。尽管港湾里如今只停泊着几艘隶属于特区海上巡逻队的护卫舰和鱼雷艇,但它却标志着中国海军的浴火重生。更令人感到欣慰的还是特区的经济建设,不仅新开发的大连港已经初具规模,特区的工商业和交通运输业也迅速发展起来。各种行业的工厂、商铺如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以新建成的抚大铁路为依托,旅大已经成功从营口港手中取得了东北最重要外贸商港的地位……

    “咣当!”,随着房门被周天宇从外面推开,一股冷风夹杂着几片雪花冲进屋里,也将冯华从对往事的沉思中惊醒过来。

    “华哥,除夕晚宴的时间就要到了,你这时候找我们来究竟有什么事呀?”一进门,周天宇便风风火火地问道。

    “怎么还没有个稳重的样子……张先生、四弟,你们也来了,赶快屋里坐!”冯华数落了一句周天宇,然后热情地与随后跟进屋来的张謇和李九杲打了声招呼。

    几个人团团围坐在火热的炭盆边,一个冒着蒸腾香气的茶壶正架在它的上面。

    “华哥,这次可以说了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周天宇喝了一口热茶,再次催问道。

    “你先看看这个!”冯华说着,将手上的一份儿电报递给了周天宇。

    “华哥,朝廷搞的这是什么把戏呀?”指着已经递到张謇手上的那份儿不久前才收到的朝廷封赏保台抗倭有功人员的电报,周天宇禁不住皱起了眉头:“保台抗倭斗争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志愿军军固然是居功至伟,但刘大人、魏大人他们却也同样功不可没,没有他们的鼎力支持,恐怕抗日联军早就支撑不下去了。可你看,朝廷如今却只对抗日联军和义勇军进行大力封赏,而对其余有功人员要么不疼不痒地表扬几句,要么连提也不提,也实在太过赏罚不均了!”

    几年的磨砺,使得冯华愈发沉稳起来,平静的面容上如古井不波一般,丝毫都看不出情绪的变化来。并没有直接回答周天宇的发问,他忽地转头向张謇望去:“先生,您怎么看待这件事?”

    此刻,张謇的脸色异常严肃,沉吟了好半天才语声沉重地说道:“我看,这一切恐怕都是太后的意思!前两天,翁大人还发来电报说,为了封赏此次还台的有功人员,朝廷上下争论得很厉害。但皇上却是一力主张要对包括义勇军、抗日联军在内的所有抗倭保台有功人员进行大力封赏。然而,才仅仅过了两天,事情就变成了如此一个模样,不是太后,还有谁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扭转乾坤!”

    喟然叹了一口气,张謇怅然说道:“唉,义勇军这次是太过锋芒毕露了!不过,太后如此行事,就不怕天下人寒心吗!”

    心中一惊,周天宇和李九杲禁不住同声问道:“先生此话怎讲?”

    “朝廷一味彰显义勇军的功绩,固然有其不得不这样作的理由,但故意漠视他人的功劳,却是将义勇军推到了与所有人对立的风口浪尖之上。这不但会给那些居心叵测的小人以借机生事的口实,也容易引起其他人的不满与嫉妒。或许如刘大人、魏大人这些与义勇军关系密切的人尚不会太过介意,但像两广总督谭钟麟、湖广总督张之洞这些同样在保台抗倭斗争中出过力的人又会怎么想。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义勇军集所有荣耀于一身,恐怕将来为祸不小啊……”

    “他***,这个狗屁太后究竟是何居心呀!我们劳师伤财,费尽心血,牺牲了多少战士的生命才将台湾从倭寇手中夺回来,可她竟用这种方式来算计我们。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二哥就当他的台湾民主国大总统,自由自在,不受那个老妖婆的制!”李九杲勃然大怒地骂道。

    “事情并不是如此简单,台湾重归我中华版图,是炎黄子孙的共同心声。如不顺应民意,不但会大失民心,令我们先前的一切努力付之东流,而且还会影响到义勇军和旅大特区的进一步发展。”说至此处,张謇看了一眼冯华,然后又继续分析道:“其实,太后的心思恐怕还不止于此呢!邢将军既率志愿军渡海援台,驱除倭寇、扬我国威,又在台湾民主国独立后,毅然率台湾军民重归中华,诚可谓劳苦功高。朝廷任命邢大人为台湾巡抚,加兵部尚书衔、少子少保,以及赏三眼花翎,赐穿黄马褂,其封赏虽说前无古人、殊荣之极,但却也是名实相符,令人心服口服。”

    周天宇点点头道:“老亮这小子,此次确实是威风到家了,连华哥的风头都被他盖过去了。不过,要是没有华哥在其中运筹帷幄、掌控全局,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无法打赢这场战争的。”

    “周大人所言不虚,能够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虽是邢将军率领前方将士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但最大的功劳却非冯大人莫属。然而,你们看朝廷又是如何封赏大人的。表面上看也是风光之极,但实际上除加了几个有名无实的虚衔,就只赏了一个双眼花翎,比起邢大人可是差了一大截子!”

    听到这里,周天宇不禁愣了一下,这样的问题他可是从来也没想过。一来,他们兄弟三人感情深厚,谁多受点儿封赏又有什么关系;二来,那个什么双眼、三眼花翎以及黄马褂,在别人眼中或许是殊荣之极,可对来自现代的他们来说却是一文不名,根本就没有被他放在眼里。

    哈哈一笑,周天宇对张謇说道:“张先生,您有些过虑了吧!朝廷此次任命我二哥为台湾巡抚,其实也是不得不如此为之。如果不是刘永福力辞以及以丘逢甲率台湾全体百姓官兵联名上书挽留,慈禧才不会甘心把这个位置留给我二哥。而且,就算朝廷真的打算以此来挑拨华哥和老亮的关系,也是错打了算盘。凭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这种小伎俩又能有什么用处?哪怕是再大的困难,咱们兄弟也会一起闯过去!”

    “小宇说的不错,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先生,您的意思我明白,‘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韬光养晦才是我们目前应该采取的策略。其实,从派志愿军渡海援台的那一天起,我就明白了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也做好了应对一切困难和挑战的准备!”

    霍地立起身形,冯华的声音蓦然高昂起来:“再说,大丈夫顶天立地,做事又岂能太瞻前顾后,想令中华再起,是没有坦途可走的。而且不历尽雪虐风饕的艰难险阻,不经过血与火的百般淬炼,如何才能尽显男儿的英雄本色,如何才能再扬我中华的声威!”

    一时间,屋中的众人都被冯华的万丈豪情所深深感染,每个人都沉浸在热血澎湃的心潮起伏之中。心情极为复杂地望了一眼冯华,张謇心中虽然仍存有一些疑虑,但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继续加以告诫:天无二日、民无二主,邢亮如今已经具备了与冯华分庭抗礼的实力与威望,谁又能保证他们将来不会出现分歧?不过,大丈夫做事确实不能太瞻前顾后,中华民族现在欠缺的就是这种一往无前的血性与执着!

    金州城内,迎新春的爆竹声一阵紧似一阵。驱散开自己心中残存的那点疑虑,张謇默默地祝福着:但愿中华民族丁酉年鸡祥如意!

    (第二部《怒海潮生》完,全书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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