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亭议事阁一层的堂间里,韦朵面色铁青地坐在韦桀对面。阿鹩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兄弟俩都没有讲话,但看得出来这位哥哥方才应该发作过了。此时的韦桀微垂着头,眼睛盯着斜下方的地面,在愣神也或者在思考。

    看到阿鹩走下来韦朵连忙站起身,阿鹩上前恭敬地说道:“主人请大人上去。”韦朵不敢怠慢,他猜测主上和父亲应该已经达成一致,现在需要交代他事情了。

    阿鹩没有同韦朵一道上楼而是在堂间里站着,身旁是还在沉默中的韦桀,阿鹩低头瞟了他一眼也没有说话,就只是静静地站着。过了一会儿,也许是不喜欢这尴尬的气氛,也或许是估摸着洛迦该叫他了,阿鹩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韦桀开口说了一句话:“我,错了吗?”

    阿鹩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韦桀,他的头依旧低着,阿鹩的嘴角微微动了下,却没开口,他走到韦桀身边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第一下很轻,第二下拍下后在肩上重重地抓了一把,而后转身上楼去了。韦桀抬起头望着阿鹩的背影。

    后来,韦桀向我母亲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说那一刻他感觉到阿鹩的手掌很温暖。

    这个平时大家都敬畏的男人在圣廷一直迷一样的存在着,他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峻让即使在圣廷位高权重的韦氏一族也只能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那一句问话他本来就没有期待回答,饱受父兄的责骂和内心的纠结却说不出一句话的感觉压抑到快要让他窒息,只是面对那样一个冷冰冰的家伙他反而能说得出口罢了。阿鹩没有回答,但当他的手落在肩膀上的一刹那,那种坚定的感觉自己终生难忘。

    韦桀说:“我从进武宫当差就跟雳倏大人,可是比起父亲,时间也不算长。出征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救他的一刹那却什么也没想。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给我的家族带来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或者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和毫无意义的事情。但是我知道自己已经选择跟随家族的选择就不可以回头或者设想两全其美,事实上我也没有。我应该懊恼、后悔以及自责,可是谁能告诉我究竟要后悔什么自责什么?如果真的要说过错,就错在我有意识。所以,我要为这下意识的举动承受后半生内心的煎熬吗?”

    母亲说她当时并不理解韦桀内心的挣扎,毕竟那是一个少女和一个老人的对话,但当她开始理解这种情感的时候她已经经历过了。当然,这些都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洛迦决定亲自带兵讨伐域魔,圣廷中立刻反对声一片。

    这是自然,第一,在众人看来连雳倏都不是对手的佴鼐实在太厉害了,这样一个狠角色,从未经历战事的洛迦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如果再败,日升的脸面何在,以后更加是拿域魔没有办法了,如若域魔趁此机会大举进犯,日升的疆土又将是战火不断了。第二、虽然洛迦贵为圣主,但毕竟让一个小丫头带兵实在是怕招人耻笑,难道说日升就没人了吗,各子国会怎样看待圣廷呢?

    可是反对的声音再大也终归是底气不足,因为这些反对者们没有一个能够扛地了这样的责任。打是肯定要打,这是日升的脸面,可是谁来打能保证一定赢呢,那些在雳倏之下的武官们无论多忠心也不敢压这个赌局。再说,圣主亲征并非没有先例,唯一不妥的恐怕就是她是一个娇小的女人。可是洛迦的决定,谁能够阻止呢?恐怕只有一个人。

    雳倏听到洛迦决定亲征的消息,蹭得从床上弹了起来,顿时伤口崩裂,鲜血直涌,旁边伺候着的小医官脸都吓白了。雳倏哪还顾得了这些,让医官做了止血,简单包扎后就命人抬着他出门。刚出了二道门就见韦彤迎面走来,身后跟着几名熟面孔的侍从。

    自雳倏兵败回府养伤,韦家父子就没登过门,这让雳倏很是窝火,虽然他自己也给这两名爱将找了些不能登门的理由,比如域魔的事情让他们忙得不可开交,分身乏术,可是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连一个照面也不打吧?难不成是翅膀硬了,不把老主子放眼里了?说实话,雳倏是绝对不会相信韦家父子有二心的,毕竟这韦桀还刚刚救了自己的命,不过气还是要气一下的。他早就憋着股劲儿,等见到了韦家那两个不懂规矩的家伙,要好好修理他们一番。这下瞧见韦彤迎面而来,雳倏本应抽他两嘴巴,可转念一想,兴许是圣主亲征的事情他们劝不住这才赶过来见自己的。

    韦彤走上前向雳倏施了一礼。

    这小子,这时候想起老主子了?雳倏心里寻思着,未等韦彤开口先说道:“你来得正好,圣廷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这就要去见主上,你和我一起去,路上正好把详细情况跟我讲一下。”

    韦彤却没有动地方,表情僵硬,说道:“您还是在府中养病为好。”

    “你说什么?”雳倏没有反应过来。

    韦彤不紧不慢地说:“我是说您不能去见主上。”

    这下雳倏听明白了,他压制住怒火尽量平缓地说道:“好啊,你是来阻止我的?给我个理由。”

    “出兵之事主上已经定夺,您去与不去没有意义,所以还是请您以身体为重,好好养病。”不说韦彤这话的内容,单是这冷冰冰的语气已经让雳倏火冒三丈了,他正要发怒却见刚才打发出去备车的两个侍从一路小跑着回来了,其中一个喘着粗气禀报道:“主人,外门被圣廷卫围了起来。”

    “什么?”雳倏惊呼,但刹那间他便意识了,“圣廷卫?”他瞪着韦彤,“你带来的?”

    “是!”

    “看来你有新的官衔了?”

    “不是!”

    “那这圣廷卫是怎么回事?”

    “这队廷卫是主上交给我的,主上说在她远征期间让他们保卫您府上安全。还有几名圣廷内侍,也是主上安排照顾您身体的。”说着韦彤向身后招了着手,那几名侍从立刻走上前来。雳倏这才明白为什么这几个人这么面熟,原来常在洛迦身边看到。这下他是全明白了,是洛迦不让他插手这件事,如果仅仅是这样倒还好,怕只怕……

    雳倏不敢多想,他瞄着韦彤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看来这家伙是认了新主子了。霎那间,一股钻心的疼痛穿过雳倏的肩膀直入心脏,他捂着肩,探了探身子,冲着韦彤低声说道:“如果我说我一定要见主上呢?”

    韦彤将头一低,垂下眼帘答道:“您不可以出门,这是主上的意思。”

    雳倏冷笑两声,“你关我?好啊,那我上书主上总可以吧?”

    “在下不敢。”韦彤的头依旧低着,“主上说了这段时间请您忘记自己的身份,不要为任何政务劳神,安心养伤,待她得胜归来会亲自前往探望。”

    韦彤自始至终那冷淡的态度让雳倏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他脸色铁青,嘴唇不住地颤抖,他一只手撑起身体,同时挥起另一只胳膊就要朝韦彤抡去,这个动作只进行了一半就随着肩部伤口的再次崩裂停止了,雳倏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侍从见状连忙将他抬进屋里,医官和医侍开始手忙脚乱地处理伤口。

    韦彤走了,留下了驻守的一队圣廷卫和那几个**内侍。

    雳倏躺在床上,伤口的疼痛已经麻木。他想到韦彤的变化,嘲笑自己居然还曾为他的不来探访辩护,然而马上他的思绪就转到洛迦身上,他意识到现在他需要想的只有她。这一切都是洛迦的意思,韦彤带来圣廷卫是因为洛迦出征要带走武宫管辖的各支军队,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让与武宫完全不相干的廷卫出面她可以绝对放心。这么看来,洛迦是要软禁自己。

    这样做的目的,最好的,是她想打这一仗,不想任何人防碍,所以关了自己;最坏的,那就不是这一仗这么简单,她想要的是兵权。如果真的是这样,她未免太天真了,她不懂打仗,不懂带兵,她以为那是闹着玩的?她这样一意孤行的结果……哼,雳倏仿佛已经预见她兵败而归的样子了。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又能怎样,抛开自己的身体状况不说,现在被软禁在府中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不行,我必须联系外边的部下,雳倏寻思着,韦彤靠不住了,但他一手带出来的将领何止一二,或许洛迦对韦彤许诺了什么,比如让他掌管武宫,那么她还可能对谁许诺,许诺些什么,自己的那些部下哪些是值得信赖的呢?还有那个救了自己性命的韦桀,那个少年会跟随他的父亲吗?这些问题在雳倏的脑海里翻来覆去。

    可是雳倏想得太多了,不是他不该这样考虑而是有些徒劳了。洛迦言出必行,而且是雷厉风行,她带走了雳倏出战时的全部将士,还亲点了几员雳倏的得力干将,韦桀依旧跟随,韦彤留守,圣廷事务交由巫戎和韦朵,洛迦信心满满,她说她很快就会回来,然后在众人狐疑的目光中跨上战骑挥师域魔。

    史书上称这一仗是日升对域魔的经典一役,可是从记载看来却找不出经典之所在。因为这一仗打得太顺利了,顺利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首先,佴鼐的表现与之前对阵雳倏时大相径庭,一改彪悍阴毒的作风,仿佛换了个人似的,难到他也是个怜香惜玉的家伙,或者是被圣主亲征的威仪吓到了?总之他是败了个稀里哗啦。其次,让韦桀疑惑不解的是他随雳倏出征时遇到的种种困难和险境到了洛迦这里都不复存在了,难道是圣主受明神的庇佑?

    再者,这一仗日升的士兵损失很小,倒是将领战死颇多,还有几个是洛迦为正军纪崭于军前的,总之是损失惨重,难怪战后洛迦迅速举行斗将圣典选拔将领。最后,洛迦和佴鼐在鹫鸣山顶订下合约,日升承认佴鼐政权的合法地位,域魔继续臣服日升,尊洛迦为上国主,附加许多互惠互利的细则。

    战事完美收场,洛迦如自己所说很快得胜归来。日升城沸腾了,整个日升王国沸腾了,三十六部族,十二子国完全信服了,如果说曾经有过怀疑和担忧,现在所有日升子民都坚信他们的女主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明神选中的能够让日升继续繁荣、强大的统治者。那些曾经的反对者们开始极尽谄媚讨好之态,那些以往的拥护者们此时更是趾高气扬。

    无论如何,洛迦赢了。

    很久以后,韦桀弄懂了这场战役,他把它告诉了母亲,母亲又告诉了我,她说:“这的确是经典的一仗。只是,与其说它是军事上的胜利,不如说它是曾祖母政治上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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