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过得不甚太平,接连数场暴雨,朝廷勉力抗洪却还是难挡天灾,流离失所的难民经过重重府衙还是有许多到了京城,朝廷在城外设了安置处,每日施粥,不许他们进城,但三教九流,还有人牙子买了人往京里带,哪里就能完全禁得住,六娘幼时受了那劫难,安家对孩子们看得紧,女孩儿们出去串门都不许了。

    直到派去赈灾的官员稳定了局势,官府强令流民回迁,京里渐渐恢复了安稳,安家解了禁,已是入秋了。

    支着腮坐在茶坊后院,一手翻着这两月的账册,六娘有些恍然隔世的感觉,上一回来茶坊的生意还让受甘露阁的影响落了数成,如今已悄然恢复了。

    “甘露阁现在生意如何?”

    “虽无当初开业时火爆,但也很热闹,”大掌柜抚着胡须笑:“咱们做南茶的,又是老字号,初时客人贪个新鲜,仔细回拢着老客,慢慢也就好了,只可怜这边做蜀茶的几家小店,不好做啊!”

    拼货品拼不过,拼后台也拼不过,可不难做。

    从茶坊出来经过熙熙攘攘的甘露阁,在楼下还隐约听到楼上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与静心茶坊的闹中取静截然不同,六娘扶着石青的手下了骡车,抬头看了看龙飞凤舞透着几分张扬的匾额,心里啧啧地感慨几声,径自上楼。

    好位子都已被占了,六娘挑了个角落坐下,点几道招牌的茶点,当真兴致勃勃的听书,唔,好久没有出门,现在说的竟是她不曾听过的了。

    李默掂着折扇心不在焉的上楼,掌柜的躬身跟在身后,正要吩咐人给他腾一个好位子,李默折扇一挡,示意人都下去,才信步到六娘的桌前。

    六娘正在兴头上,被一片阴影挡住,唔,银霜缎?六娘在来人衣袍上仔细看了数眼,才难舍的移开目光抬头看。

    李默笑了笑,揖了一礼:“可否暂合一桌?”

    六娘四下看看,好像是满了?有些为难,不怎么想跟陌生男子同坐一席啊,何况凭这一身银霜缎这人来历怕是不一般,这样一想,又不敢轻易得罪他了。

    “您请。”六娘起身回礼,示意他坐到桌子另一侧,想着大不了听完这一段就走。

    坐下的李默皱眉看了她好几眼,才终于确定人家是真忘了自己,一时心里说不上的诡异,有一点不舒服,一点不甘心,又莫名想笑。

    说书人确实水平高绝,后面还配了两名乐师,说到精彩处还和着曲调唱几句说词,以至于中间休场的时候六娘压根舍不得走了,说书人下去休息了,喝茶的人正好高谈阔论,不多时就有人挑起了话题。

    “诸位觉得今年的花魁会是谁?”

    “自然还是桃夭楼的月殊仙了!”

    “月仙子已是连续两年花魁,今年总不会还是她吧?”

    “就是,醉花葶的红粉姑娘可不比月殊仙差。”

    “啧,你们可见过暖云楼的伶音姑娘了?那才是真绝色。”

    “有见过一眼,美则美矣,就是太过高傲了啊,咱们去求个乐子,哪有这样给咱们脸色看的。”

    此言一出,竟有数人都连连附和,原先说话的人便一副尔等不懂欣赏的姿态,神神秘秘道:“这你们就不懂了,你们可知这位伶音姑娘的身份?”

    惯常出入岁月场里大约就明白些意思了,一些犯官之后被充作官妓,原先的身份也是说得起的,当即便有人来了兴趣:“兄台说说看?”

    “嘿嘿,诸位可还记得当初的杜侍郎?”

    “你是说……”

    “正是,杜侍郎虽然获罪,可……这位姑娘可是那位王妃的嫡亲外甥女,啧,这身份,你们自己想想。”

    在座有不少都是寻常富户,随他的说法一想,这等身份,这般遭遇,怪不得那样冷傲了,不过……这样身份高贵的女子若能承欢身下……

    一群男人心照不宣的笑起来,这位伶香姑娘若拔得头筹想必会挂牌迎客的,到时候……

    六娘的好心情却渐渐冷却,听旁人说素不相识的人遭遇了什么不幸至多感慨一番,待到相识的人在自己眼前遭遇不幸,虽然前因后果均与己无关,但总不能轻易放下。

    “唉。”

    六娘忍不住侧眼看另一侧抚掌叹息的人。

    李默自然而然的搭话:“看小娘子也是认得这位伶音姑娘的?”

    六娘心下警惕:“只是听说过罢了。”

    李默只当没看到她的戒备,说来他竟还记得当初因她为杜妙常之事哭泣才借故认识她的,深深看她一眼,信口胡扯:“说起来我家与杜家颇有几分交情,我与杜娘子自幼相识,算是看着她长大,不想竟……唉。”

    “……”

    六娘袖中的手握了握,忍住没问他既然交情如此为何没有设法救她——就如她也不曾伸出援手一般,安知旁人有没有不能出手的理由?她一个不相干的人又有什么立场去责问?

    仿佛料到她心中所想,李默又好似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句:“天威之下,谁能……唉!”

    “……公子还请慎言。”

    “我算哪门子的公子,不过是一商人罢了,在下家中行三,小娘子可唤在下莫三郎。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啊?六娘愕然看他,几个意思?他们认识吗?

    “小娘子曾亲为在下选过十数匹锦缎,还亲赠一匹平纹布,让人念念不忘。”

    李默一本正经的回忆,眼角却藏着几分戏谑的笑意。

    六娘脸一黑,念念不忘你妹啊,这话听着怎么这么怪,不过……啊!

    “是你?!”

    想起来了?李默高深莫测的颌首。

    六娘尴尬的小声解释:“失礼了,那之后不曾再见过公子……”

    “叫我莫三郎就好。”李默摇头:“小娘子那些锦缎分得不均啊,送过去都打起来了,可吓坏了在下,至今不敢再去瞧那些姑娘呢!”

    ……怪我咯?

    “呵,开个玩笑。”

    乐师捧着乐器回来,看样子说书人也快回来了,六娘却无心再在这坐下去,起身告辞:“小女出来时间久了恐家中惦记,您慢慢听,小女告辞了。”

    李默也不拦她,扇子在手心敲了敲,笑道:“小娘子若想见见杜娘子,在下可代为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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