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看得围观的众人心满意足,人人面上都是喜笑颜开的模样,直到签房巡城的雷子闻得枪声结队而来才三三两两散去。

    雷洋也带着两个手下,拿着“半买半抢”来的东洋药品,用包袱皮囫囵卷了,放在马背上,混在散场的市人里悠然而去。他虽然也很顾忌日本人的报复,不过在日本全面侵华之前,日本人还远没有后来那么嚣张,再说他到底占着一个“理”字,就算到捕房去谅也说得清楚。对他们几个人来说,到底有些艺高人胆大的心思,连槐九和老虎都轻松松收拾了,难道还会怕几个欺软怕硬的公人不成?

    观战的闲人对着豪汉也是敬佩有加,眼睛里尽是赞许的目光,有意无意之间掩着三人顺顺当当离开这是非之地。大家心里都痛快的很,每每想起酒井和岩里二人肿成猪头的脸,都禁不住乐出声来。

    三人沿着市街一直往前走,穿街过巷,不半晌已到了平遥城的南街。他们自西门而入,到北街的医馆求医问药,然后转到南街,目之所及,竟又是一番别样的景观,倒比北街还繁华热闹几分。

    整个南街,显然都是明清的风格,道旁的店铺,全是砖木结构的老房子,雷洋虽然受了些剑伤,却全然不管,放松了心情,兴致盎然,他边走边看,眼前人来人往,景观错落,就如展开浮世的绘图,一时间让人仿佛回到了数百年前的明清时代。在他前世的记忆里,这条街后来的名字,正是叫作“明清街”。在他们的正前方,平遥城的标志——整个城市最高大的建筑——市楼高高耸立,甚是引人注目。据说此楼脚下还藏着水井一眼,水色灿若流金,因而市楼又名金井楼。这房子很大,行人和车马都从楼下中间穿过,一点都不觉拥挤。雷洋抬眼看去,市楼第四层高悬的匾额上果然写着“金井”二字。

    三个人正待穿过市楼径自南行出城,一个青年男子的喊声却在背后高声道:“几位英雄暂请留步,向某有事相询!”

    雷洋等人回过身去,却见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子喘着气匆匆赶来,身后还带着一个小童,也是赶了急路,连声喘气。

    雷洋看着这眼光流利,丰神俊朗的男子,奇道:“在下似乎并不认识你吧,不知有何见教?”

    那姓向的男子再上前一步,谦然道:“这里并非说话的地方,不如到市楼上,让小弟做个东道,细细说来不迟。”

    雷洋看看左右,却见狗子和小毛都有些意动,知道二人是一般的心思,想打打牙祭,观观风景,当下也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请那男子前行带路。

    几个人来到楼下,雷洋着小毛拴好马匹,一行五人迤逦上得三楼,检了个临窗的位置落下座来。

    这三楼倒也宽敞,四周都是临街的雅座,正堂上却是一个戴着瓜皮小帽的干瘦老者正在说书,堂下的看客磕着瓜子,饮着老茶,倒也逍遥得很。事情真是凑巧,这一回书说的竟是董家庄大破捻子的故事,让雷洋等人大感意外。

    其时董家庄护院队伍大破笔架山鬼见愁、河西罗老虎大股胡子的事迹早已旬间传遍了三晋大地。鬼见愁和罗老虎的威名,大家都是如雷贯耳,可是两家合捻偷袭,两三百的悍匪却被董家庄区区二三十人枪轻松击败,而且这二三十人的队伍还是月前才拉扯起来的,所以这种奇迹般的胜利,着实叫人惊讶万分。董有财和王雷洋的大名,一时远扬,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人物,茶楼酒肆也编了话本演说,眼前这老者演说的正是最时兴的版本《董老爷撒豆成雄兵,王头领智破鬼见愁》。

    三个人都含着笑,也不说破,兴味十足的听了一会子。却见那堂上的老者绘声绘色,抑扬顿挫道:“你道这二人却是什么来头,怎生如此厉害?原来都是精通道家玄门法术的奇人异士,当晚胡子星夜来袭,谁知二人早摆开天龙大阵。胡子不察,尽皆困在其间,人嘶马啸,进退不得。二人站在高墙之上,拈了个法决,竟是撒豆成兵。豆兵憨直,没什么心眼儿,也不待吩咐,都跃下墙来与众胡子斗成一团。可惜豆兵乏力,耐不得久战,不过半晌,眼见就要溃败。主仆二人也不着急,只烧几道黄纸,霎时间天地变色,风起云涌,一声霹雳,几个金甲神人已然立在天顶。却见二人挥动黄旗,金甲神人便按下云头杀向槐九等人,金刀之下,竟无一和之将!豆兵立时士气大盛,一鼓作气,这才将胡子们杀了个丢盔弃甲……”这一回书说的有鼻子有眼,倒也有几分惊险,堂下的众人听得大呼过瘾,打赏不断。

    雷洋等三人却听得目瞪口呆,万料不到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口口相传之下,走样到这般地步。不过好在平遥的人都不认识他,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其时已近午时,那男子倒也识趣,鸡鸭鱼肉点了满满一桌,却绝口不提所询何事。

    他既然不提,雷洋等人也乐得装聋作哑,反正厮杀了半天确实也有些疲累,正是瞌睡时送来个枕头,当下也不讲什么客气,推杯换盏,吆五喝六,湖吃海喝起来,竟似狂风卷云一般,豪气得很。

    雷洋吃的八分饱,便放下筷子,端起茶来轻啜慢饮,一面凭窗远望,只见南大街的店铺屋宇、贩夫走卒尽在眼底,四周城垣历历在目,城外青山的秀色隐隐可见,这般所在,正所谓“揽山秀于东南,挹清流于西北,仰观烟云之变幻,俯临城市之繁华。”

    他这边观着山景,那俊朗男子早和二狗子称兄道弟,打得火热。

    那男子道:“在下并非什么歹人,乃是太原五福昌的少东向东明,在这平遥城里也有家分号,大哥逢人打听便可知晓。”

    雷洋笑道:“五福昌我并不知晓,不过你既是向家少东,想来比我们这些穷鬼有钱得多……但是素昧平生,就让你如此破费……”

    向东明拦住雷洋的话头,慨然道:“大哥说哪里话,就凭你当街狠揍倭人,替我中华扬眉吐气,就算让再排一百桌流水,我也心甘情愿!”

    这话虽然半真不假,可也颇讨人喜欢,雷洋在街市上也厮混了些时日,当下也很上道:“兄弟的好意,王某心领了,以后但有差遣,言语一声,兄弟我风里雨里说不得也要走上一遭。”

    向东明道:“大哥说哪里话?小弟岂是那种以一粥一饭示人恩惠的人?”他停了半晌,正色道:“不过小弟真有个不情之请,大哥可否将方才狗子兄弟使唤过的自来德手枪借我一观?我知道那是你的佩枪,不过这枪与我向家恐怕有莫大的关系。”

    雷洋道:“这有何难?”说着就从羊皮袄子里掏出手枪,径直递于向少东。

    向东明颤巍巍借过手枪,翻转枪柄,细心检视,忽然间泪如泉涌。

    雷洋急道:“你怎么了?”

    向东明语不成声,泣道:“我果然……没有看错……这真是大哥从不离身的爱枪,大哥恐怕已经……”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指着手枪让雷洋观看。雷洋受了他的提示,果然在枪身上看到一个小小的篆书“向”字。这个符号他以前也不是没有看到,此前还以为是个装饰的花纹呢,没想到竟有这般来历。

    “你大哥这把手枪是我从槐九处得来的,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大哥五年前就已经害在槐九手里了。”雷洋也很悲戚,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向东明,又温言劝道:“斯人已逝,还请节哀顺变。”

    向东明捧着玉佩一观,已然乱了方寸,垂泪道:“这玉是我大嫂的!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大嫂现在在哪里?”

    雷洋压低声音道:“我就是那说书人说的那个人。”他也不理少东的惊愕,续道:“你大嫂和你大哥的遗腹子现在都在一个安全的所在,你不用担心。我也是受你嫂子的委托,要把玉佩送到向家,谁知竟在这里碰到了你,倒也真是巧合。”

    向东明闻着雷洋的言语,真是又悲又喜,禁不住抱头痛哭,引得楼上听书的闲人人人侧目。雷洋抚着他的背脊,看着这悲恸的男子,一时竟没了言语,心下却骂道:这个乱世,真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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