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赞普闻新皇继位,遣使朝阙称贺,言曰:“天子初即位,臣下及外藩有不忠者,臣等当勒兵讨除之!”

    丙寅,加姚启平金紫光禄大夫、侍中衔。拜范允文为中书令兼户部尚书,靳宜德为中书令,以海贤松为刑部尚书,韩峭峰入擢工部侍郎。虞秀成为大理寺少卿,裴玉麟为吴州行省转运使。

    以任停云为兵部尚书、柱国大将军,都督中、燕、雍、并四州诸军事。由是停云腰佩大将军印,麾众二十余万,控制万里,精兵重镇皆归掌握,自国初以来,未之有也。

    申子敬与姚启平、范允文等同为相,自以才不及,每事推之。时人谓之“伴食宰相。”

    四月,图鞑寇并州,平城总兵石文鼎中伏身死,晋阳、马邑、榆林诸军皆败还,关中震恐,京师戒严。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范成仁领着丛敏出了中书省,就见中书令姚景立在右延明门内,紫袍玉带,胡须斑白,含笑问道:“允文可是要往东宫诣见皇上,商议图鞑寇边之事么?”范成仁笑道:“正如姚公所料。”姚景点点头:“老夫与范君同往。”

    于是三人出了右延明门,向东穿过太极殿前的巨大广场,又经过太极殿东南面的御史台、弘文馆、左藏库,从通训门进了东宫。一路上丛敏只是沉思:“如今北边告急,任帅又不知去了哪里,不知皇上会如何措置此事。”

    东宫丽正殿规格仿照太极宫勤政殿,青瓦白墙庑殿顶,坐于台基之上。内部装饰自然也是极尽奢华富丽,殿中设有御座,东西两侧暖阁为书房、寝室,皇帝就在东面书房内办公。

    秘书郎阮冲端坐案前,正在为皇上起草一份《令京官五品以上及诸行省总督司使举贤诏》,皇帝自己却只在屋内踱步,若有所思。一旁侍候的内侍署副都管邢裕毕恭毕敬地挺立,专注地瞧着淡墨色油润光亮的地砖出神。

    阮冲洋洋洒洒奋笔疾书,不一会就将诏书写毕,起身恭敬说道:“陛下,诏旨拟就,还请过目。”

    皇帝回过神来,“唔”了一声道:“这么快?”走到案边拿起诏书瞧了起来,见其文采书法皆飘逸出众,论事清晰明畅,心下暗暗称赏,不由赞许地瞧了阮冲一眼。

    这阮冲年近四旬,原为工部屯田司郎中,生性旷达嗜酒,疏于视事。不知为何却颇得工部尚书靳怀义赏识优容,一向宽待于他。新皇继位,深感中书省缺少人手,拜范、靳入阁后又命几位丞相举荐贤才,靳怀义便向皇帝推荐了阮冲。

    皇帝在做太子之时便颇知其其人好酒之名,不过虽然心下疑惑,到底没有驳丞相的面子,将其晋为秘书郎。这回看了阮冲拟的诏书,才知道这家伙原来大有本领。

    于是皇帝点头道:“甚好,就钤玺发付有司罢。”不料阮冲却迟疑不动,皇帝剑眉微扬:“怎么?”阮冲于是肃容说道:“敢问陛下,不经凤阁兰台,何得为敕?”意思是诏敕不先经中书省、御史台审视通过,不得发付台署。

    皇帝闻言一愣,而后抚掌大笑:“好个阮文融,忠直如此,靳公举荐,可谓得人。国家制度,朕岂敢更之,诏书就先送中书省。”说罢吩咐邢裕:“教金吾卫去一趟政事堂。”

    他话音才落,侍卫李嘉显从门外进来,笑嘻嘻地躬身禀道:“陛下,姚相范相已经来了,正在殿外候见呢。”皇帝闻言笑道:“快请他们进来。”

    不一会两位丞相领着丛敏进来,向皇帝行礼,阮冲却在一旁向丞相行礼。皇帝笑道:“快快就坐。”丛敏跟着姚范二人告了坐,心下思忖:“瞧来皇上气定神闲,北边之事,定然是有了计较。”

    几个内侍奉上茶来,又退了下去。皇帝这才开口道:“图鞑屡寇我境,去岁践踏中原,今春又大举而来,如今覆军损将,虏势益张,北境危急,京中人情忷惧。二位丞相有何见解?”

    范成仁瞧一眼姚景,姚景却示意他先说,于是范成仁奏道:“游牧部落军政合一,兵马合一,士力能弯弓者尽为甲骑。是以图鞑虽去岁被我师逐回,元气大伤,仍可纠集大军犯境。然而以臣观之,胡骑此番前来,意在炫耀兵威,以图复振,暂无窥伺京城之志。且虏贼军无蓄积,以掳掠为资,利在速战。陛下可遣兵塞上,闭营养锐以挫其锋,待机决战。”

    皇帝轻拈唇髭,瞧着镏金熏炉里飘出的轻烟,回想起当日与范成仁、任停云在此议事的情景。

    那日授任停云官职召其入宫,三人商议遣使巡视山东诸行省,纠官不法,问民疾苦。范成仁自请为使,皇帝当即否决:“允文兄岂可一日离朕左右!咱们另选一人。”

    任停云起身拱手,平静说道:“末将愿往,望陛下准之。”

    皇帝面露喜色:“甚好,停云精细果决,必能胜任,只是宜速去速归不可淹留。朕当授卿密敕,军民两政,一应察之,便宜行事,如朕亲临。”

    早知图鞑人这么快又来侵边,就不该教停云出关。当初停云在欹湖北崖谏言“欲复庭州必先破图鞑”,的是洞见。

    他回头沉吟道:“允文兄之见,与朕略同。若停云在此,朕心无忧,只是停云已经出京采访山东诸行省,以二位丞相观之,眼下京中谁可为上将?”两个郎官这才知道大将军原来是被皇帝打发出京去了。

    范成仁闻言起身奏道:“臣虽不才,愿往北地督军拒敌,特向陛下请旨。”皇帝星目一亮,略一思索便起身威严地吩咐道:“文融替朕拟诏,以范中书为陕北道经略大使,镇抚北边。羽林军龙武、龙威、神威三师亦受范公节制,朕当与丞相共剪凶暴,明日移驾玉华行宫,翊卫、骁卫二师随朕移驻,以为后应。以姚公为西京留守,总判省事。”他扫一眼两个郎官:“二卿有何计策,亦可奏来。”

    皇帝话音才落,阮冲运笔如飞,已将诏书写毕。李嘉显却拱手道:“陛下,臣愿随范中书前往北地,军前效力。望陛下允准。”皇帝扫他一眼道:“你随侍朕侧,不得擅离。”语气不容置疑。李嘉显怏怏地道:“是。”

    丛敏暗想:“瞧来皇上怎么也不会让东安王独子离开自己身边,这位公爵只怕这辈子都没有树勋建功的机会了。”又想到:“皇上真是英明决断,一盏茶的工夫就定下方略。”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得姚景起身从容奏道:“臣以为上皇居于宫中,虎贲旅仍当于京中宿卫,以安上皇之心。”皇帝点头道:“姚公所言极是,天策师仍于宫城皇城驻防,毋须离京。警跸之事,交由卫骑。”又问范成仁:“允文兄出镇北地,户部之事,由谁替代处分?”

    范成仁略一思索奏道:“礼部侍郎韦敬先行事严谨,可转迁户部。此外,蜀州涪城府司马叶仁泽敏锐勤俭,才堪大用,可徵还京城。”又将一直拿在手上的封事书递上道:“臣将远离,今上《条陈十事》,愿陛下革除弊政,恩抚万民,以达至治。”邢裕忙上前接过,呈给皇帝。

    皇帝拆开粗略扫过,见疏议中“明黜陟、抑侥幸、厚农桑、修武备、兴水利、助书院、精科举、择长官、推恩信、减赋役”,不禁长叹一声,肃然拱手谢道:“允文兄可谓孜孜为国,知无不言。朕若自比金玉,则允文兄必为良工也。愿诸公亦各尽所言,不避触犯,则何愁社稷不安!”

    姚景躬身道:“臣闻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是故圣主必有诤臣。陛下开圣虑纳忠谏,愚臣等必尽忠谠言!”

    几人从丽正殿退出,从敏便对范成仁道:“范相开府定边,逊之愿随同共赴北地,襄赞军务,不知可否?”范成仁扫他一眼笑道:“军中艰苦,逊之才入中书权要之地,竟舍得离去?”

    丛敏挠头笑道:“逊之原在兵部车驾司,对军务也算是熟稔,如今北地用兵,或可助范相一臂之力。”

    于是范成仁便徵大理寺少卿虞文俊为经略府长史,丛敏为行军司马,率领三万羽林军赶至延安府。雍州军总兵依雷率本部自怀远府赶来会合,室韦部大首领纳古思亦遣阿克达领三千骑助之。

    漠南胡未空,汉将复临戎。

    榆林地界,田亩纵横,千沟万壑。雍州军步军团练吉达率领本部人马正向大河西岸的麟县前行。师中的汉人军官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吉大胆。尽管他一再解释说:“我并不是姓吉。”可是大伙儿还是喜欢这么叫他。

    游击官樊鹄一马当先领着自己这一营三百来个弟兄行进在队伍最前面,他身材硕壮,穿一件装饰着各式花纹的明光甲,锃亮夺目,骑着一匹枣色高头大马,神气活现满不在乎地驾马小跑着。所有的士兵心里突然都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吉达远远瞧见最前面的樊鹄,“天哪,他哪里象个卫尉,简直就是正在检视部属的元帅,这不是给图鞑人当箭靶子吗?”

    他掉头吩咐辎重营游击官刘绍:“赶紧叫人到前面去提醒云鸿,他这样太打眼了!”

    话音才落,就听嗖的一声,山崖后射来一箭正中樊鹄的咽喉,登时便从马上栽倒。接着崖后现出一支图鞑军队,纷纷张弓发矢,洒来一阵箭雨。为头的参将一声号令,大队人马挺着长矛向东唐军杀了过来。

    前军一片慌乱,士兵们俯下身子张起圆盾,慢慢向后退却,不时有人中箭倒地。几个队正将樊鹄拖至队伍后面,一面叫唤医官,一面察看他的伤势。见樊鹄项上血流不止,连忙将他脖子束缚包扎,一个队正顺嘴说道:“伤成这样,救治不得了!”

    樊鹄伤势虽重,却是神智清明,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并且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两个月后他伤愈回营,便让这名副尉吃足了苦头。

    吉达见图鞑伏兵出现,咒骂了一声,吩咐各营接应前军后撤,又命辎重营将大车列成方阵以抵御敌军。

    弓弩手以羽箭还击,掩护前锋营退回本阵。一名副尉跃马绰枪,挺身第一个杀人敌阵,一条枪使得神出鬼没,人不能当,图鞑军气势稍挫,几个百户连忙赶将上来拦住,几枝长矛围住他奋力厮杀,图鞑军复又逼上来,将这一队东唐军围住。

    卫尉海力布见状,拉开角弓连射数箭,将那几个百户一一射倒,竟是箭无虚发,军中登时喝彩连连。为头的图鞑参将见东唐军已经退回严阵以待,便呼喝一声,引兵退去。

    吉达一面下令军队依原上故垒列阵驻守,一面打量那名退回来的队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方才使的是神威枪法?”那年轻军官拱手道:“回团练,小将名唤高砺武,方才使的确是神威枪。”吉达又问道:“高并是你什么人?”高砺武低下头来惭愧地道:“他是小将的叔父。”

    吉达点点头,转头吩咐海力布、刘绍等游击官勒兵自守,自己驾马回营去禀报战事。

    依雷师主力在原野上休整,大队人马埋锅造饭,远远就可闻到传来一阵阵烤肉、胡饼和菜粥的香味。巡检杨重信、阿布古和几个团练都在依雷身边盘腿而坐,大声说笑。

    见吉达返回,杨重信笑问道:“吉大胆,前方战事如何?”

    吉达铁青着脸道:“吃了个败仗,我这一团折损了百多个弟兄,其中还有一个卫尉。”

    所有人都不笑了。

    杨重信腾地起身,大声吩咐亲兵:“快将我的马牵来。”依雷立即喝止道:“杨承勋,休得莽撞。快遣传令兵去知会并州军栾总兵,说咱们已逼近麟县了,请他引军来与咱们会合。”

    东唐与图鞑两军在榆林对峙,东唐军坚壁不出,伯昇则每日遣游骑四出抄掠以供军需。羽林军龙武师总兵阿斯兰、龙威师总兵丘昂等将领纷纷向范成仁请战,范成仁一概不准,丘昂焦躁地道:“边境困苦,明公节度三军为民解悬,何疑何虑而迟疑怯战,军中上下,皆为失望也!”范成仁并不生气,只笑道:“公等稍安勿燥。虏寇枭狠,伯昇多智,当以长策图之。”

    丘昂恨恨退出,对神威师总兵于承斌道:“子彬兄,咱们联名给陛下进密表,让他遣任帅至军中替换经略公罢。”于承斌吓了一跳,忙劝阻道:“范公大才豪气笼盖当世,并非懦弱怯战之人,必有妙计,咱们等段日子再说罢。”

    虞文俊向范成仁建议道:“明公逡巡不进,必致朝野失望。闻说图鞑王子弗由亦至并州,率军围攻平城,明公何不遣军渡河,与阿拉坦、耿慎敏部分道救之,以解危急?”范成仁摇头沉吟道:“平城士众一心,城牢粮足,且有崔孟才坐镇,无可忧也。吾等当另虑良策破敌,而使平城之围自解。”

    任停云是在华荫关得知图鞑入寇的消息的。那日任停云、裴秀到得华荫关,镇守华荫关的中州军总兵李思源大喜,当下便请任停云检视部伍,任停云笑道:“停云此番乃是微服出京,还是不要惊动大家的好。”

    李思源便只在衙中设家宴招待任裴二人,并叫自己的夫人出来作陪,张婉儿一身锦绣,笑吟吟地为任停云斟酒。

    任停云见她一张小脸容光焕发,漾着幸福的神情,大非当日在东都所见的憔悴模样,心下也自为她欣慰。蓦地想到东宫宴会上的那一幕,便出言问道:“无双姑娘是去了西京么?”

    张婉儿闻言一怔,随即面露喜色:“无双姐姐去冬就去了京城,却是一封书信也无,奴家一点儿不知道她的消息,任大人可是在京城里见着了她,她现在过得可好么?”

    任停云沉吟不答,过会儿才道:“陛下遣放宫人出宫,想来她如今也已经离开内教坊了罢?”李思源奇道:“纪无双进了内教坊,那不是成天给皇上弹曲子么?”张婉儿微微失色:“内教坊是在皇宫中么,姐姐怎的会去了那里?”

    任停云正要答话,亲兵进来禀道:“殷巡检到了。”李思源笑道:“快教他进来。”

    殷承业走入屋内见到任停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忙拱手道:“是任帅来了,末将殷延辉参见元帅。”任停云咳嗽笑道:“早闻卿名,不必拘礼,快请就座。”李思源又道:“裴长史如今新署转运使,与任帅一道出关。”

    殷承业忙又向裴秀行礼,裴秀拱手笑道:“殷校尉之勇武,天下皆知,不意今日又与卿相见。”李思源却得意地笑道:“我麾下另一位巡检霍文龙,亦是武技绝伦,人物出众。可惜今日城头当值,不得与裴运司相见。”

    殷承业在李思源身边坐下:“怎么任帅要出关去么,方才京中来了塘报,图鞑寇并州,石文鼎石总兵战死,平城被围,阿拉坦、耿宪两师皆败还。想必不日陛下便会下诏命任帅统兵往赴北地了。”

    举座都吃了一惊,李思源忙命亲兵将驿报取来,交与任停云,又问道:“咱们中州军不知道会不会跟着元帅一道赶赴并州?”张婉儿闻言,紧张地瞪大了眼睛,一声不出地瞧着任停云。

    任停云看过急报,又递给裴秀:“范公必定会自请镇抚北地,玉麟兄怎么看?”裴秀看过思索道:“若范公自请出镇,定然靖边。则任帅不必急于返京,一来任帅此番出京乃承皇命,二来任帅平万里之寇建既成之功,威名远著,亦不宜受范公节度。任帅不若继续往赴关外,朝廷若相召还,再回京不迟。”

    任停云点头沉吟道:“玉麟兄所虑极是,只是这番奉敕出京,瞧来也不能耽搁太久。胡云翼在楚州,与陶总督文武不和,本想到了江夏为之调解,眼下是不成的了。”

    他咳嗽着摇摇头:“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张夫人,停云想请你为咱们演一曲琵琶,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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