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命纵禁苑鹰犬,罢四方贡献,听百官各陈治道,政令简肃,中外悦之。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国都西京城以贯通南北的朱雀门大街为中轴,分为东西两部,西属长安县,东属万年县。由于尚书省官署位于皇城东部,于是皇城东面景风门外诸坊,永兴坊、崇仁坊、平康坊、宣阳坊等,就成了各地举子、选官、入京办事人员的聚集之地。诸行省驻京办事机构——进奏院也都设于这几坊之内。

    这四坊之中,又以春明门大街南北两边,分别位于胜业坊和东市以西的崇仁、平康二坊尤为流动人口出入最为频繁的坊区,是最引人注目的喧闹之地。并带动了整条大街的繁华。“因是一街辐辏,遂倾两市,昼夜喧呼,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自然,这两坊也就成了诸妓聚居之地。

    与聚居于常乐坊中的乐伎有别,那里的乐伎由教坊管理,为达官贵人们提供舞乐服务,并不侍寝。当然也有为权贵所包占的,但总的说来,乐伎还是属于一种高尚的,正当的职业。那些特别出名的,比如象琵琶名手莫琰,更被公认为是杰出的艺术家,受到大家的尊敬。

    平康、崇仁二坊中的女孩子们则不同。她们又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也是籍属教坊,但是也接私活供奉侍寝,充当应召女郎。另外一部分则是彻底的私娼,不受教坊和官府的管束。“西京平康、崇仁二坊,妓女所居之地,京中侠少,萃集于此,时人谓之风liu薮泽。”有些膏梁子弟,“乘肥衣轻,会酒徒,徵丝管,歌舞于倡楼。”不过一二年间便在这里挥霍了数百万钱。

    这两类妓女中的出类拔萃者,都是从小就接受了比较严格的诗词、歌舞和乐器练习,主要是为喜好吟诗弄文的王公贵族们提供服务。那些才、貌、情皆备的佼佼者,往往成为众人追逐的对象。“稚齿巧笑,歌舞绝伦,贵公子破产迎之。”

    这日一大早,便有一位年轻军官闯进了平康坊中的海棠院。鸨母一见来人,登时诧异,卢侍郎的公子也会来逛妓院?今儿虽说天晴了,可也没见太阳打西边出来啊。

    这当儿也不容她细想,笑眯眯迎上来道:“啊哟,这不是卢小将军么,小将军几时回京的?今日竟然舍得到奴家这里来,奴家真是好大的面子。”便吩咐小丫头们:“还不快去端茶上点心来。”

    卢思翔连忙解释道:“我是来找人的。”

    鸨母笑道:“知道,来这里的都是找人的。不知小将军找的是那位姑娘,谢巧娘,杨畅儿,还是。。。”卢思翔提醒她:“我找的人姓丘。。。”鸨母嗔怪地用手绢在他肩上轻拂一下:“小将军要找裘欢儿,那该去碧桃园啊,怎么跑到我这海棠院来了?”

    卢思翔忍无可忍:“丘升材是不是在你这里?”鸨母吃了一惊:“原来是找丘都尉,他还在颜苏苏的房里呢,奴家这就去唤他。”说着忙忙地走了。

    小丫鬟捧着清茶和各色果点过来,转身欲走时,却又带媚回眸,吃吃一笑。

    卢思翔不由面上一红:“这样的销金窟温柔乡,无怪乎京中子弟狎昵忘返,破产不悔。”

    正胡思乱想着,丘昂一面系着幞头过来了:“振飞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卢思翔冷笑道:“你也不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赖在什么颜苏苏的榻上舍不得起来。”丘昂笑道:“有什么打紧,咱们现在去兵部,亦为不晚。”两人边走边说,出了海棠院。鸨母在后面笑道:“二位总兵夜里可记得来玩啊。”丘昂笑道:“一定来。”

    卢思翔哼了一声:“你还想着来?再多来几回,你的赉赏就得全填进去了。”丘昂嘿嘿一笑。两人上了马,卢思翔道:“你自去兵部罢,我就不陪你去了。今日我就得离京返回北平去,这是特来与你道别的。”

    丘昂大吃一惊:“你难道不去见任帅?”卢思翔难得地脸上浮现出微笑,却带着嘲弄的意味:“昨日里一到京城我就去了兵部。我对任帅说你也已经到了,没想到你竟然跑来了海棠院。”丘昂忙问道:“那你不去屯卫营见见杜寒峰他们么?”卢思翔狡黠一笑:“昨夜里就去过了,寒峰兄说你用过午饭就走了,说要去海棠院,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丘昂闻言,不再多说,拱手道:“恁地会捉弄人!我去兵部,后会有期。”便打马往景风门而去。

    他进了兵部尚书官衙,只有任停云一个人在内,一袭白袍,正埋头批阅文书。他不敢打扰,便静静候着。

    不一会儿任停云捂嘴咳嗽几声,抬起头来,丘昂忙拱手道:“任帅,末将谨参。”

    任停云点点头:“升材兄来了,听振飞说你也是昨日里到的,是么?”

    丘昂头上冒汗,迟疑着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说来奇怪,元帅比自己还小着好几岁,又是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可他见到任停云,不由自主地就有敬畏之感。

    任停云了然于胸地微微一笑,问道:“如今天下诸军,各师骑军都已配置,你这一师操演得如何了?”

    丘昂不敢分心,于是详细禀报起来。任停云听得十分仔细,又问了许多问题,丘昂一一作答,渐渐口齿伶利起来。最后任停云满意地点点头,锐利的目光扫向他腰间的佩刀:“我已给工部行文催造兵器事宜。你这把横刀是新打造的么,呈上来瞧瞧。”

    丘昂笑道:“是。”便解下佩刀递上。任停云接过横刀呛的一声拔出鞘来,登时只见一柄狭长直刃刀,明晃晃夺人眼目。任停云凝视军刀,低声吟道:“入梦华梁上,含锋彩笔前。莫惊开百炼,特拟定三边。”一双秀目之中,泛着异样的光茫。

    一时间,他身上又焕发出那展旌旗,拥万夫,指挥如意的神采。

    他收刀入鞘,递还丘昂,却见他呆愣愣地立着,便扬眉问道:“升材兄,你怎么了?”

    丘昂回过神来,笑道:“没什么,方才想起了跟着元帅征战沙场的痛快日子。”说着接过佩刀。

    丘昂告退之后,任停云卷起文书往东宫而去。到得右春坊,只听得虞文俊正侃侃而谈:“一者国家拓边,国境日远而边防压力愈大。二者如今国家周边形势之严峻,东有东胡,北有图鞑,西有西台,如此强敌环伺,莫说开国,我华夏自有国以来,空前未有!朝廷只在京城掌握一支精兵,到达边境之时胡贼早已杀人掳掠满载而去矣。须得在边境设置军镇部署重兵,虏兵一旦犯境便可迅速集结反击。我朝未修长城,若设军镇,那会比长城更为坚不可摧!”

    任停云暗暗点头:“秀成也是个爱谈兵的。君臣畅言论政,已开一代新气象。”他迈步进去,却听得已经升迁为侍御史的卫英荃反驳道:“设军镇则必致将领专兵。若其心怀野心,朝廷不能指挥如意,反为祸端。西川严子威,便是例证。”

    太子正听得专注,瞧见任停云进来,便道:“停云以为如何?”任停云淡淡一笑:“甲兵武备,诚不可缺。军镇为利为害,全在法度。使边将专兵而无民政、财赋之权,彼则无能为患也。至于严子威之流,若非朝廷措置失当,何敢生异心。”

    太子点点头,沉思道:“周室设官,分掌邦事;汉家创制,先定章程。欲使国盛,制度为先。”任停云闻言,心下一动,太子竟然想得这么深远。便放下文书,向太子恭敬行礼。

    太子有些诧异,扬眉道:“停云这是何意?”

    任停云敛容说道:“古来治与乱,在人不在天。主明则贤臣齐,主昏则佞人聚。当初殿下曾教诲停云,‘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今日停云亦以此言回赠殿下。愿殿下铭记于心,时时以天下万民为念。”

    太子肃容说道:“卿言极是,孤受赠了。”又转头对其他三个臣下说道:“君臣相遇,自古为难。书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元首从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人欲自照,必须明镜,主欲知过,必籍忠臣。若君不贤,而臣不匡正,欲不危亡,岂可得乎!”他郑重地拱手作揖,“孤孜孜不倦,惟望海内大安,亦愿卿等用心不倦,以副孤怀。”

    虞文俊等都躬身执礼道:“臣等自当尽心匡佐,直言以谏,非敢避忌也!”

    任停云赶回金翠坊任宅,已是过了子时。他轻轻步入湘灵的卧房,见她早已睡得熟了。望着姑娘沉睡中甜美的面容,任停云心下既温暖,又有些歉疚,太子勤于国事,每日里都与东宫一干僚臣忙碌到很晚,有好几次他回宅时,都已过了三更,只看见湘灵安静地绻缩在锦被中。

    他不由想起从右春坊告退之时,太子对自己笑嘻嘻地说道:“谈婚论嫁,也该是时候了。湘灵姑娘这样没名没份地跟着你,算个什么呢。早早将她娶进门,孤也好封她做个国夫人。”虞文俊卫英荃等人见太子竟然关心起任侯的婚事来,都不禁相视莞尔。

    自己现在虽然还是经常咳嗽,但是已经不再咯血了。这都多亏了前段日子避居于桃花陂时,湘灵采集草药来给自己益气、活血,并且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

    她把什么都交付给自己了,这么好的姑娘,还有什么好犹疑的?在自己阴暗的生命里,这是多么珍贵的一缕阳光。

    那么,赶紧娶了她吧。

    翌日三月初三,上巳节。一大早任停云就出门去了,他对湘灵说:“我得去趟南平王府,南平王世子嘉珩邀了我几回,趁着今日朝中给假,去拜访他一回。”于是湘灵就只好一个人在家中练字。

    雨亭从东都写信来,叙述她和程羽在东都的生活。这是湘灵第一次瞧见雨亭写的字,师法王逸少行体,颇得其神韵,委婉端妙,登时把她惭愧得不行。如今停云忙于政事,自己也有了不少空闲工夫,便安心学起书法来了。

    直至过了午时,任停云从外面回来,安思懿见到侯爵回宅,正要施礼,任停云笑着摆手止住,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站在湘灵身后瞧着。只见一幅素绢上写满了字,倒也清婉流畅,只是略显稚嫩。湘灵正写得专注,丝毫没有察觉任停云站在自己身后。

    瞧了一会儿,任停云忍不住点评道:“行书要在意法兼备,不可心急而笔速。多肉微骨者是为墨猪,你瞧瞧,满纸都是小猪在跑。”湘灵气恼地掷了笔,娇嗔道:“讨厌啊你。”

    任停云笑着将她揽入怀中,湘灵沮丧地叹着气:“我再怎么练也是追不上雨亭的了。写字比不过她,弹琴我也不如她,到如今我才知道自己是个最笨的,色色都赶不上你妹妹。”

    任停云笑道:“这有什么好比的。你的字不如她,论琴你们难分轩轾,各擅胜场。可是跳舞她远不及你啊,她从小体弱,可不比你身手矫健灵敏,又使得一手好剑法,还能飞檐走壁,是不是?”他疼爱地轻抚姑娘的脸,“往后可不要这样妄自菲薄了。”湘灵有些羞涩,又有些惭愧地点了点头。

    她忽然又想了起来:“这会儿才回来,我叫舒海他们给你留了饭,大概都冷了呢。”便扬声唤道:“思懿妹妹,快把午饭端到这里来。”

    任停云道:“别叫她了。嘉珩留我在他那里用饭,我实在也是饿了,就,”一看湘灵撅起了嘴,连忙保证道,“往后我一定及时赶回来。”湘灵这才点头:“说话可要算话哦。”

    任停云举手道:“我起誓,”又笑着将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来,在湘灵面前晃了晃:“瞧瞧这是什么?”

    两张大红泥金笺,湘灵好奇地接过:“是什么?”打开一瞧,写的是:月日,任停云顿首,阔叙未久,倾慕良深,暮春犹寒,而凤求其凰,盼求燕好,敢以礼请。任停云顿首顿首。”

    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湘灵登时一双妙目睁得溜圆,“请婚书?”

    任停云微笑道:“按说该请官媒替我送给湘灵姑娘,只是我实在等不及,所以就自己交到你手里了。”又笑道:“做了一品高官还是有好处啊,做事有违礼法,也没人来指摘。”

    湘灵将婚书按在胸口,真是又惊又喜,她大口地喘着气:“我该怎么说呢?”

    任停云有些诧异,扬眉道:“你不愿意?”突然开始紧张,要是她说不愿意,那该怎么办?

    自己是不是太有把握了?

    “我愿意。”湘灵脱口而出,又羞得面色绯红,“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啊。”

    任停云这才明白过来,松一口气微笑道:“你写答婚书啊。”

    “哦。”湘灵提笔坐下,支颐想了会儿,写道:“我愿意。”然后起身交给任停云。

    任停云愕然地望着,这样的答婚书,天底下独一无二!他呵呵笑了起来,湘灵面红耳赤地瞧着他,又低下头去,捻着衣角。

    唔。没什么,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才是我要娶的姑娘呢!”他将两份婚书叠起,“我请了南平王和范大人做咱俩的主婚人。回头请他们二位在婚书上署名,你就是我的妻子啦。”他望着湘灵,姑娘眼睛里水汪汪,亮晶晶的。

    这不是真的,这个天底下最俊,最坚毅最勇敢,最有本事,最会疼人,最会甜言蜜语的男子真的就要成为自己的丈夫了么?

    任停云笑着从算袋里取出一对银指环和金手镯:“何以道殷勤?指约一双银。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说着将手镯套在那纤细白嫩的手腕上。

    湘灵扬起手臂,傻傻地瞧着,心里满满的幸福,快要溢出来:“这是你的。。。聘礼?”

    “才不是呢,”任停云变戏法般掏出小小一捆洁白的木柴,用鲜艳的红绸绑束着:“这个才是。”“是束薪!”湘灵惊喜地接过,拿在手里把玩着。可是她突然又象一只被烫着的小猫一样跳了起来:“噢,我还没给你预备定情礼物呢,我送。。。”

    任停云一把拽住了她,笑道:“日后再慢慢想罢,今日是女儿节,咱们去昆明湖游春踏青。”说着便拖了她出门。安思懿呆立在门口,痴望着这一对情侣。舒海和亦都在院子里,一个开心地笑着,另一个羡慕地笑着。

    那样的幸福,简直要让天底下所有的人嫉妒。

    “等等,”湘灵突然回过神来,粲然欢笑道:“大家都去踏青,思懿妹妹,快来快来。”

    三月初三,佩兰祓禊,曲水流觞。佳节上元巳,芳时属暮春。严冬既过,春回大地,带来了一份难以名状的欢乐。人们纷纷寻春踏青,濯于水滨,沐浴采兰,嬉游宴饮。

    战争结束之后的第一个女儿节,河畔水边,处处是少女的欢声笑语,山林之间,更有踏歌而舞,抚弄丝竹者,在这明媚的春guang里,更添动人的韵致。男子们则在祓禊沐浴之后,整肃衣冠,彬彬有礼地向同行的女子行礼,赠以芳草。

    湘灵倚在任停云身上,两人含笑着望着少男少女们的调笑戏谑,那羞涩而淳朴的爱情,在清朗的天空下,和着扑面而来的春风,让人沉醉。

    任停云轻声吟道:“溱与洧,方涣涣矣,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許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灵儿,你怎么赖在我身上啦?”

    湘灵笑嘻嘻地继续使劲往他身上靠:“没骨头,没骨头。。。”

    回到任宅已经很晚,夜幕早已降临,晚风带着微微的寒意。湘灵只想甜甜美美地睡上一觉,她甚至来不及走进卧房,恨不能立即就躺下去。于是她打着哈欠说道:“我困啦,你明天可要记得早点叫醒我哦。。。”

    任停云跟着进来,湘灵竟然已经睡着了,绻在锦被里安静地呼吸着。他摇头一笑,在姑娘额上轻轻一吻。

    “睡得这样安分,这可不象你呢。”他低声咕哝道。

    任停云走入院子里,仰头望去,大角星、角宿一、五帝座一组成了一个漂亮的三角,在春夜的星空里熠熠生辉。

    斗柄东指,天下皆春。任停云深深地吸一口气,就这样吧。他想。

    因为他已是如此疲倦,如此渴望着平静的,小小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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