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索夫将来可能是维尼托之主,现在亚历克斯愿意退让,玛罗吉也成了他的囊中之物,这样的一个人走进来,艿哈莱当然不能继续留在房间里打搅这对尊贵兄弟的会面,她退了出去,但没有离开太远,所以她很快听到了几声不愉快的高声对话。
    维尼托僭主的长子挺胸阔步地踏进了房间,第一眼就看到了书桌上摆放着的文件,层层叠叠,类型繁多——羊皮纸、阔叶草纸、绢布与克瑞纸(这些挺括雪白的纸张正是克瑞法出产的)被不同的商人与官员使用并递交到临时城主这里,他毫不见外地走近,从上面拿起一些文件来随意看了看,然后他可以说是惊喜地看了亚历克斯一眼:“我不知道你还会处理公务,亚历克斯,”他说:“等这件事情解决了,我要在议会里给你安排一个职位。”
    亚历克斯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尤索夫先生,”他说:“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那么亲近。”
    尤索夫的面孔因为这句话变得僵硬,但不过短短一会儿,他又露出了无奈的神色,“你为何总是这样满身尖刺,难以接近?”
    “因为你们让我感到恶心。”亚历克斯说,他从书桌后站起来,移到窗边去,盯着无尽的黑暗。
    尤索夫本该对这句话勃然大怒,但他如今已经能够勉强了解亚历克斯的想法——而且就算没有那位伟大的存在的嘱托,亚历克斯也已经获得了他的善意。
    要说这个借助了自己弟弟的躯体才能复生的......姑且这么说吧,这个人,他和这具躯体原先的家族关系一度十分冰冷与疏远,因为对他来说,维尼托僭主与他的妻子,尤索夫近似于无条件地接受了另一个外来的灵魂占据了自己儿子,兄弟躯体的行为,简直就是一种最为卑劣的背叛与出卖,尤其他们坚持认为他们是很爱那个不幸夭折的年轻人的——他们的爱难道就是任由他的躯体,他的名字,他的人生被另一个人轻而易举地夺走,占领和肆意使用吗?
    他说这种行为令人作呕。
    可对于尤索夫,以及他的父母,也是这具躯体的父母来说,两者并不冲突啊,他们是看着那个可怜的孩子离去的,能够看到他重新睁开眼睛,站立起来,说话,微笑,即便知道里面不是那个人了,依然会让他们得到安慰,并且爱屋及乌......这具躯体里的灵魂并不是一个邪恶的怪物,虽然他的牙齿锐利,言语恶毒,还有着各种古怪的想法,但他确实没有随意伤害过任何人。
    要知道,作为维尼托僭主的幺子,一个拥有施法者天赋的人,要作恶是很容易的,即便维尼托始终在克瑞法的辐射下,贵族与平民,施法者与凡人之间的地位依然犹如天壤之别。毫不讳言地说,尤索夫早早就做好了为这个外来者扫尾的准备,如果他的行为确实影响到了家族的声誉。也另外雇佣了两名强大的法师,好在必要的时候控制住他,但他很快发现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亚历克斯——他坚持要用自己原先的名字,虽然这个名字让很多人疑惑——他并没有显露出任何令人担忧的特质,他将大部分时间耗费在学**了解这个新世界上,对美貌的侍女与侍从都兴趣缺缺,也没有过于特别的癖好,洁身自好到有人传言维尼托僭主的幺子在侥幸生还后失去了某些功能......他不看重钱财,也不追求权势,对人们的阿谀奉承也始终抱着一种漠然的态度。
    不过最让尤索夫愿意宽容他的还是在他的父亲,维尼托僭主因为敌人的暗算而变的疯癫之后。那时候他无法离开维尼托,只能将追索凶徒并从他那里得到解除法术的咒语或是药物的重要工作交给家族的守卫与冒险者,但问题也随之而来,那就是他无法确定这些守卫与冒险者中有多少已经,或是将要被僭主的敌人收买——他们或是可能将这桩阴谋当做维尼托僭主的失职与愚蠢大肆宣扬,也有可能带回错误的消息,更有可能,索性拖延时间,直到疯癫的僭主不再能被药物与法术安抚,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来。
    那时是亚历克斯站了出来,说,他愿意接受这份关键又重大的任务。
    他本可以一如既往地待在那座荒僻(这是他自己要求的)空旷的行宫里,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哪怕是僭主的家族倾覆了,尤索夫也敢担保他的平静不会被人打破——他知道克瑞法之主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那里。
    对此尤索夫当然是感激的,虽然那时候他确实没想到,亚历克斯能够如此之快地打破僭主与大议会之间的僵局,他是说,本来在亚历克斯离开后,就一直有人提起,如果大议长,也就是他们的父亲,维尼托的僭主无法继续履行他的职责,他们就该举行大选举,重新选出一个大议长,这是克瑞法也无法干涉的事情。
    尤索夫或许笨拙,平庸,迟钝,但他怎么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如父亲那样,展现出众的能力与卓越的口才来让维尼托的民众信服,所以结果肯定是另一个人成为维尼托的大议长,然后......不得不说,在大议会中,他的父亲确实有朋友,甚至还有亲眷,可前者若是失去了手中的权柄,他们就全都是他的敌人了。
    尤索夫只能竭尽全力——他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继续以“病重”为理由来推拒人们对大议长的探访或说窥视,用“正在寻找强大的精灵牧师”为理由来威慑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同时不断地向下属与盟友许诺,让利与威吓,好继续维持现有的局面......他也不知道哪天拉开窗幔,就会看到受新大议长蛊惑的愤怒民众正在窗下的广场上呼喊着要处死或是流放他们。
    也就在他几乎快要崩溃的那天,在敌人即将登堂入室打出致命一击的时候,玛罗吉的消息到了。
    不但是他,几乎所有人都难以相信,幸而本来玛罗吉与维尼托就很近,他们的快船可以在一夜之间抵达对方距离最近的港口,何况这里还有魔法,虽然要破解玛罗吉的迷锁还需要一段时间,但要通信还是很简单的。
    这也是为什么僭主的妻子坚持要让尤索夫亲自到玛罗吉来,在玛罗吉或许有危险,但若是让别人来了,这笔功绩也许就要被分掉一半甚至更多了——毕竟在他们的印象中,亚历克斯只是一个孤僻的年轻人,他对权力没有一点兴趣,偶尔还会露出迷茫无知的模样。来人完全可以说,虽然要感谢这个年轻人的决断,但要让一个混乱无章的城市重新归纳到秩序的轨道里,还要依靠他自己的经验与手腕等等......
    这几天来尤索夫可尝够了这些厚颜无耻的家伙给的苦头,他这次还在船上带来了不少应当可信的年轻官员,做好了面对一个**之城的准备......当然,现在这些都变成了无用功,玛罗吉城依然被一层悲伤与痛苦的迷雾笼罩着,但大部分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以去做什么,如果不能,就有人去指导他们,用言语,或是用暴力,总之,他们被强迫着带回到原先的生活里,店铺被要求开门;广场与街道被清理干净;那些不幸的死者也已经迅速地下葬;所有的犯罪行为,无论是盗窃,抢劫,伤害甚至谋杀——都由,对,让人惊讶的,都有“砂砾”公会的盗贼们负责追查与缉捕,他们居然还干得很不错,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专业的嘛......
    但审判就只有亚历克斯了,尤索夫翻看的几张文件正是一些趁着混乱犯下了严重罪行的罪人的判处结果,全都是死刑。
    尤索夫看到对女性施加暴力行为的人都被判处了死刑,这在维尼托也很罕见,尤其是其中还有官员对平民的......这种事情一向很难说清,因为有很多出身寒微的女性,无论她们做什么工作,都会从事那种羞耻的兼职,只要男性坚持说,自己是付了钱的,一般都能脱罪。
    如果只有一件,尤索夫还能说可能是那人曾经触怒过亚历克斯,但所有的类似案件都是如此,就只能说,“你对女性还是这样温柔。”他说,亚历克斯在维尼托的时候,对他母亲都是客客气气的,顶多不愿说话,像对他们那样满口毒箭的事情从没过。他对贵女们温柔,也从不给任何一个侍女难堪,不多久就连街道上的女工与荒野里的农女也知道维尼托的僭主幺子是个和蔼可亲的好人。
    亚历克斯选择吟游诗人作为自己的职业时,尤索夫一点也不奇怪,这样的人正是月神苏纶最爱的信徒,哪怕他的信仰并不怎么虔诚。
    他认识的月神信徒都说:“这个年轻人只是还有点迷茫......”
    尤索夫回想起来简直要为此发笑,不过他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冲动:“所以说,”他用最温和的语气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顽固地苛待自己呢?你明知道这具躯体的原主人已经离世,这具躯体即便没有你来占据,也只能化作淤泥与白骨。”
    然后他就看到亚历克斯陡然转过身来,眼睛中仿佛要射出火焰:“那么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他’还在,看着你们对一个窃贼微笑,拥抱他,安抚他,叫着他的名字,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交到另一个陌生人的手里!而这一切!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利益!只要有好处!!你们就可以这样随意地把他抛掷在脑后,欢天喜地地迎接一个新人,把之前的十数年,像是擦拭一块污渍那样擦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吗!?”他颤抖着说:“他会怎么想?他会怎样痛苦,你们就没想过吗?!”
    他的话显然让尤索夫吃惊了,之前亚历克斯拒绝与他们交流,他只能隐约感觉到亚历克斯在愤怒什么,现在他倒是知道了,可他实在没想到亚历克斯竟然偏执到了这个程度,他不是那种思维敏捷,口舌伶俐的人,于是在停顿了片刻后,他才满怀疑虑地说道:“但是,亚历克斯,”他稳稳地说道:“我弟弟知道啊......你的监护人曾在哀悼荒原上找到了他,让他和我们见了一面——他挺高兴他的躯体能够被一个年轻人继续使用......而不是徒然地腐烂在泥土里,现在他已经去了月神苏纶的神国,以后我和你还有可能在那里和他见面呢。”
    亚历克斯卡住了。
    他忘了这里还是一个高魔位面......灵魂是可以被召回,也有真正的神国让他们得到一个安身之所的......
    尤索夫摸了摸脸:“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想了想:“但你......”他摇晃着脑袋,仔细寻找着用词:“你是否在什么地方遭到了挫败,才会格外关注这些问题?我是说,有关于情感与现实,”僭主的长子笑了笑,这个笑容完全继承了他父亲:“但亚历克斯,这就是真实的世界,死者逝去,生者犹存,与前者的一切,越是沉重,越是不能背负在身上,不然的话,”他抬起眼睛,里面没有责备或是内疚,只有平和的评断:“这些负担迟早会变成抱怨与悔恨,甚至愤怒——它会让人变成一个怪物,亚历克斯。”
    黑发的吟游诗人颤动了一下:“所以呢?”他声音尖锐的问道:“你们就索性抛弃了它?”
    “我说,不曾背负在身上,”尤索夫耐心地说:“但我知道我有个地方是留给他的,”他迷惑地说道:“你总是说,是你占据了我弟弟的躯体,取代了他的存在,但我不明白,亚历克斯,一个人如何能够取代另一个人呢,现在的你甚至都不能取代过去的你,我们知道弟弟已经离去,我们对你微笑,拥抱你,和善地对待你,既是为了那位大人的嘱托,也是因为你并不是一个令人憎恨的恶人,你值得我们信任,也值得我们爱,我们从不曾将任何与弟弟有关的情感投射在你身上啊。”
    那双黑眼睛看向了他,里面蕴含着翻滚的波涛与无尽的绝望:“但如果你们,或是有一个应当深爱这具躯体原主人的人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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