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阴暗潮湿的甬道里提心吊胆地走了那么久,能够在一个干燥安全的地方烤烤火,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亚历克斯的这个回答却像是在精灵的头上泼了一杯含冰的冷水,让人不知所措,然后是恼怒与无法理解。
    “奇怪的论调。”艿哈莱笑着说,虽然从用词上来说仿佛在责备,但语调甜蜜温柔,听起来就让人不会太不舒服,她正坐在精灵的身边,一抬手就挽住了她的肩膀:“不但是精灵,很多人都会继承父亲,甚至祖辈的名字,甚至我的名字也是来自于前一任主任牧师,这是传承,也是期望,您怎么会觉得这种做法会令人不快呢?”
    “是么,”亚历克斯抬起眼睛,之前说过,他也是绿眼睛,但这种绿色并不会让人感到舒服,里面总像是蕴含着太多的杂质:“那么当人们叫着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们在期待看到谁呢?看到你,还是看到另外一个他们想要看到的人?当他们发现拥有这个名字的人未必能够如他们期望的那样拥有‘美好’的质量,他们会不会觉得你玷污和辜负了这个名字呢?”
    “......这种说法确实很少见,”贝印说,他一直就是玛罗吉施法者中的无冕之王,可以说,除了城主之外他谁也不在乎,之前被亚历克斯威胁实在是他此生的最大耻辱,这时候就忍不住讽刺了对方一句:“难道在你之前曾有一个伟大的亚历克斯不成?”
    这就是在说亚历克斯之所以有着与众不同的看法就因为他正是那个有辱于这个名字的人。
    “恰恰相反,”吟游诗人说,“我才是这个名字的原主人。”
    这个答案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难道他是龙裔,半精灵或是其他长命种,又或是受到神祗眷顾的人?不然他怎么会说自己的名字被其他人继承了呢?但吟游诗人说完这句话后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凝望火堆,仿佛已经陷入了沉默,事实上他也不免想起了那个继承,不,夺取了他名字的窃贼。
    虽然这么说,但亚历克斯也不得不承认,他并不曾有辱于这个名字,甚至可以说,这个名字更与对方匹配,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是痛苦,满怀恨意,他不相信萨利埃里家族的一群狐狸和狼会嗅不出陌生人的气味,别说是灵魂变了,就算是心、想法变了,他们也应当能够察觉到不对。
    他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
    他们对他冷漠残酷,却对一个诡异的陌生人全然信任,关爱备至......不,是信任和爱护吗?应该说,他们很快发现,那个“亚历克斯”可比他这个“亚历克斯”有用得多了。等等,何止有用,他被一个鬼怪取代解决了萨利埃里家族的很多大问题,首先,他们无需再担忧他会为第一任养父母的死亡而向萨利埃里家族报仇;其次,他们也避免了对他的死亡负责——毕竟他可是女王交给萨利埃里家族代为抚养的;最后,那个......东西,对萨利埃里家族乃至整个撒丁都完全不熟悉,他们尽可以将他拉拢到有利于自己家族的这一方。事实上他们也这么做了。
    贝印还想说些什么——既是试探,又是攻击——的时候,却被堪加轻轻一碰,他举起眼睛,正看到吟游诗人露出了一个狰狞的微笑,不是对他的,却更加可怕,他明智地闭上了嘴。
    “要吃点猴子肉吗?”铣刀说,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们准备的猴子肉一开始是为了对付掘地虫的,但掘地虫似乎销声匿迹了,他们也不可能继续背着血淋淋的肉块走上之后的几百尺,或许还会更长,把它们就在这里烤了吃了才合理。肉锤和几个盗贼已经在准备铁签——事实上就是盗贼与刺客惯用的棱刺,将肉块插在上面放在火上烤,一个盗贼发出了奇怪的声音,铣刀看过去的时候发现他还在口袋里摸来摸去。
    “怎么啦?”他不耐烦地问。
    “我的肉没了。”盗贼说,听起来像是某种恐怖片的开头,但他只是说他的猴子肉没了。
    他们之前打的猴子虽然不大,但每只也有四五十磅,相当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而且他们也没兴趣把它切割成合适的小块,只不过为了方便装袋而简单地分割了一下,譬如头、躯干与四肢等等,要说摸不到是不可能的。
    铣刀无声地跳了起来,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警惕心无论提得多高都不过分,他站在原地,小心地四处张望,施法者们轻轻地投下法术,却什么都没找到。
    伊尔妲突然看向甬道的另一端,就是他们的来路,那里依然黑暗一片,静寂无声,她却一回手就抽出长弓,
    拔出箭矢,就在她预备将箭头伸入火堆取火的时候,一点火焰已经跳上了箭头,她来不及多说什么,一箭射了出去,风吹动火焰,照亮了黑暗。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无数缠绕在一起,缓慢蠕动着向他们而来的树根,它们没有一点鲜艳的颜色,与甬道的黑暗如出一辙,几乎无声无息,难怪他们之前一点都没发现。
    铣刀只觉得身边陡然掠过一道影子,只能用余光捕捉到一点斑斓的光点,下意识地他就追了上去,这救了他的命。之前他正在“房间”最里的那个位置,背靠着一座坚实的石墙,谁看上去都会觉得那里超级安全的,谁知道他才跃出原先的位置,难以计数的细长树根就像是凭空出现的那样贯穿了他的残影。
    施法者身上的防护法术都被激发了,绚丽的光彩在狭小的空间里闪着光,无需提醒,堪加,贝印......都投出了火焰类型的法术,有火箭矢,也有火球,亚历克斯不但撕开了一张卷轴,在“房间”与甬道的位置矗立起了一座火焰的墙壁,还施放了一个油腻术,油脂从甬道的这端流向树根密集的地方,而后被第二根被引燃的箭矢点亮,树根燃烧了起来,但不是很猛烈,却足以为他们争取到一点时间。
    那个发现口袋里的猴子肉无故消失的盗贼早就被树根抓住与拖走,幸好其他人的反应也足够迅速,只有一个刺客被不幸缠住了胳膊,肉锤大叫了一声,一斧子砍断了他的胳膊,刺客瞬间消失在了阴影里,又苍白着脸回到众人身边。
    现在那个不大的空间里满是火焰,他们也能看清里面的东西了。那是数之不尽的树根,或粗或细,让他们感到惊讶的是,其中有不少树根都缠绕着一块完整的石砖,这下众人可明白了,原来他们觉得又干燥又舒服的那个空间,根本就是这个怪物设置下的一个陷阱。
    他们一走进那里,就等同于被树根球团包裹住了,不过树根用石砖作为伪装,又没有心跳和热量,难怪他们之前没有发现。
    “腐质树。”伊尔妲绷紧了声音说道。
    “现在的腐质树竟然也有这样的智慧了吗?”铣刀问,“还是我们遇到了狗策划?这显然是超模了。”紧接着他就咳嗽了几声,在封闭的空间中,火焰的灼烧并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烟雾与越发稀少的空气。
    他们的来路已经不复存在,前方是如成千上万条毒蛇缠绕在一起形成的树根团,如果不是有施法者不断地投出法术,他们连这点短暂的喘息空间与时间都不会有,亚历克斯看了看四周的情况,“伊尔妲,”他平静地问道:“你能感觉到什么地方较为空旷,或是潮湿吗?”
    伊尔妲卡了一下,艿哈莱挤了挤她:“男人。”
    “那里。”她说,亚历克斯看过去,看到了一大团火焰与翻滚的黑烟——腐质树顾名思义就是堕落的树人腐化后的产物,腐烂带来的水分导致火焰燃烧的不完全,伴随着浓烈的烟雾与干燥的刺鼻气味。
    伊尔妲看着他,吟游诗人摘下了一枚纽扣,做了一个手势后把它径直扔了出去,一根树根敏捷地把它抽上半空,它撞上天顶,又弹入一个空洞。
    “准备!”亚历克斯喊道。
    这时候没人会去问他准备什么,所有人都做好了面对危险的防备——可能只在几个呼吸之后,他们面对的压力突然一轻,肉锤甚至拖回一个已经被吞掉半个身体的得力下属,一种犹如年迈男性咳嗽的哀嚎声从上方传来,树根悉悉索索的收进黑暗,火焰追随它们而去,法师立刻施放了几个召唤微风的戏法,他们顿时觉得可以呼吸了。
    “那是什么?”
    “一种强烈的反应药剂。”亚历克斯说,他的身体依然紧绷着,于是其他人也没有松懈,果然,一波轻微的跳动从他们的左侧与脚下传来,正是伊尔妲指出的地方,一大块泥土突然掉落在铣刀肩膀上,把他吓了一跳。
    “是怪物吗?法师,法师?!”他忍不住大叫道,然后更多的淤泥掉了下来。
    “不是怪物,”亚历克斯说:“是甬道要塌了......”
    铣刀脸上安慰的笑容还未褪去,就被伴随着轰隆声的浑浊水流掀倒,与落入河流或是大海不同,他感觉像是被一柄巨大的锤子锤倒在地,然后又被一只同样巨大的手推动和揉捏着,他被丢来丢去,甩来甩去,如果不是始终保持着警惕,也许他早就在晕头转向中被水流吞噬了。
    盗贼公会的首领卷曲着身体,用手肘保护头部,转动身体保护脊椎,抬起膝盖保护腹部与胸部,他身上的魔法器具在闪光与熄灭,表明他不止一次地遭到了致命的伤害,他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也在寻找其他人,不管他要做什么,反正他谁也没能看到。
    ————
    亚历克斯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曾经徒步跨越过不止一个漏斗森林,对这种地形十分熟悉。漏斗森林原本就是喀斯特地形的产物,喀斯特地形最著名的就是光怪陆离的地下世界,也就是地下水侵蚀石灰岩层后形成的各种溶洞。
    他们自从进入甬道亚历克斯就一直在计算距离、方向与倾斜度,在黑暗中人类很难确定后两种,但亚历克斯可以确定他们一直在往漏斗森林的中心走,一个封堵住的漏斗里最可能有什么?当然就是存积的水了。
    他一路也在观察那些没能被石砖覆盖的部分,可能是因为树根的倾轧,也有可能是掘地虫或是其他动物的破坏,裸露的地方不多也不少,这些地方无一不生长着厚厚的菌类与苔类,他不能确定,但湿润到有水珠从叶片上落下来是肯定的。
    腐质树的树根也是树根,它将原先的甬道与空地破坏然后以自己的根系取而代之,来作为捕捉猎物的陷阱,那么,一旦亚历克斯的手段起了效,腐质树退去,留下的孔隙谁来弥补呢?没人,所以,如果他们比较幸运,顶多遇上小型的塌方,运气不好,就像是现在,就是塌方加上矿井涌水。
    腐质树破坏的地方要比亚历克斯以为的多,可能距离他们很近的地方还有一股不小的地下水,或是天然的蓄水池,总之,涌水一下子就将他们推往更深处,向着不同的地方坠落。
    亚历克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卡在几只粗大的石笋中央,胸膛隐隐作痛,沉重像是被什么压着无法呼吸,他试着推开,才发现压着他的不是别的,正是艿哈莱,她的面孔紧紧地依偎在他的颈脖处,柔软的身体连同手臂一缠绕在他的身体上。
    “艿哈莱?”
    “是我,”阿芙拉的主任牧师说:“太好了,你醒了。”她异常自如地解开了束缚,说道:“你的体温一直在下降,我有点担心。”
    “谢谢。”亚历克斯冷淡地说:“伊尔妲呢?”
    “你记得?”
    “我应该没昏迷太久。”亚历克斯说,他清楚地记得在涌水冲向他们之前,他抓住的是伊尔妲,而且不是用手,而是用了一件魔法器具。
    “我回来了。”伊尔妲说。
    她向亚历克斯举起手里的银色绳索,绳索稳重地向亚历克斯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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