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不行。”女船长说。
    她们才从玛罗吉城主的府邸走出来,城主给了她们足够的尊重,即便不那么热情也可以用他正遭遇到的那场灾难来解释,但伊尔妲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看待她们就像是看待两个不懂事儿吵着要糖的小女孩,而不是一个有资历的精灵游侠,以及一个以变幻莫测的大海与残酷无情的盗贼为敌人的船长。
    “玛罗吉距离瑞芬很近,”女船长说:“受他们的影响也很深。”
    “瑞芬,还有玛罗吉我都还很陌生。”伊尔妲说:“你之前说你是从瑞芬逃出来的。”
    “我正要告诉你。”女船长说:“但别在这里。”
    ————
    “繁花”旅店能够与沃金信徒胖子敦敦在玛罗吉的宅邸一同成为他招待贵客的选择,就表明绝不是一个价格低廉,床铺肮脏,人员混杂的下等旅馆,它距离城主府邸不足三百尺,与其说是旅店,倒不如说是一座巨大而又繁茂的花园。
    乔木的树冠遮天蔽日,深绿的灌木丛中结出金色与银色的小浆果,各种奇异的花儿被种植在大陶缸里或是小瓷盆里,一年四季不断开放,花瓣四处散落,落在石子路上,绒草堆里或是大理石的水渠与池子,潺潺流动的净水一直把它们带到客人看不到的地方。
    隐藏在无穷碧色里的房间倒像是花园的点缀,可能只容许五十人到一百人在这里住宿,价格可想而知,或许有钱也难预定到房间,但有伊尔妲在,这些都不是问题。
    “没人敢轻忽一个精灵。”女船长说,她兴致勃勃地去看了套间配备的浴室,打开镀金的水龙头,试了浴液和精油,打开衣箱,里面还有崭新的,丝绸和亚麻的衣服。
    “这里还有餐单呢。”她又说,“我们点餐吧。”
    “来点甜食。”伊尔妲说。
    她们喝了酒,吃了洋葱羊腿肉,烤奶酪和鱼汤,再慢吞吞地享受浇了蜂蜜的糖渍栗子。
    之后女船长久久不说话,伊尔妲也只是静静地等着,一直等到天穹从深紫色变成了钴蓝色,精灵才听到同伴哼起了一首曲调简单的歌谣。
    “
    ......
    女孩是什么?
    女孩是甘泉、牛奶与蜜糖。
    ......
    好人哪,你要把她们好好地收起,莫让她们沾染尘埃;
    ......
    女孩是什么?
    女孩是云雾、白雪与露珠。
    ......
    好人那,你要把她们紧紧地拢住,莫让她们受到惊吓;
    ......
    女孩是什么?
    是玫瑰、丝绸与珠宝。
    ......
    好人哪,你要把她们密密地藏好,小心,小心,挡住那些邪恶的眼睛,切掉那些惹乱的舌头,砍断那些贪婪的手,别让它们玷污了她们的洁净。”
    女船长的面孔有多么丑陋,她的声音就有多么柔和悦耳,在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在繁花的簇拥中,听着这样的声音吟唱一首这样的诗歌,本该是种惬意的享受,伊尔妲却觉得愈发地喘不过气来。
    “这首歌谣祖母唱给母亲,母亲唱给我,后来我又唱给我的三个妹妹听,我本该继续把它唱给我的女儿听,在我八岁的时候出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我的兄长召唤出了一只骨魔,他没能控制住,”女船长指了指自己的脸:“我的人生就像是被砍了一刀,八岁前与八岁后,在八岁前我是蜜糖,是露珠,是珍宝......八岁后我是污秽。”
    “......然后呢?”
    “在瑞芬,女性是男性的资产,”女船长出奇平静地道:“唯一的区别在于,她是属于某个人的,还是属于很多人的。”
    伊尔妲毛发直竖。
    “但后来我想了想,这对我来说,应该算是件好事。”这么说的时候,女船长眼角的灰色泪滴微微跳动:“不然我还只是一份财产,还是那种不怎么贵重的财产,”她朗声一笑:“我父亲有十二个女儿呢!”
    “没有人想要改变这种情况么?”
    “怎么改变呢?”女船长漠然地说道:“我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瑞芬的立国者是个龙裔术士,在曾经的格瑞纳达,因为红龙格瑞第是个雌性,女性的位置往往要高于男性,尤其是格瑞第的祭司们,她们对待男性有如对待他们对待奴隶,即便他是个术士,也受过许多折磨与凌辱。
    他憎恨与恐惧女性,但他也是一个聪明的人,从一开始就在计划避开女性神祗牧师以及良善阵营游侠与吟游诗人的干涉——他和其他男性从未苛刻地对待他们的母亲、妻子和女儿,只把她们推举到一个崇高的位置,用尊重和爱护的名义夺走她们的权力,当然,用他们的话来说,是怕她们受到伤害,受到欺骗,因为疲累而容色消褪,寿命短暂。
    何必那么辛苦呢,她们只管打扮、吃喝和寻欢作乐就好。
    她们中了计谋,却浑然不觉,只觉得万事无忧,等到她们生下孩子,孩子又生下孩子......这些孩子就变成了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对完全陌生的外界充满了恐惧的废物。”
    “就像曾经的我。”女船长说,“但我出来了,就不能再回去,我能帮助的人也只有那些和我相同遭遇的人,可就算这样,十个当中也有七八个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都这样了,您让瑞芬之外的人如何干涉呢?就连神祗都无法在哀悼荒原上听到她们的声音,因为她们不懂得如何供奉与呼唤神祗。”
    “而且,就算有这么一位良善的神祗,或是强大的国王,愿意帮助她们,谁知道她们愿不愿意走出来呢?遇到不幸的人并不多,她们只要安分守己地留在家里就不必担忧吃穿,被保护有什么不好?被收藏有什么不好?有的是女孩愿意做一件珍宝而不是人。”说到这里,就算是她也不禁露出了一丝怨恨,伊尔妲猜她之前可能得到过这样的回答,或许还不止一次:“何况,瑞芬不算是个强大的国家,它也已经有了三百万的人口,你要如何承担一百多万个除了待在家里,做些单调简单的手工之外什么都不会的累赘?”
    伊尔妲突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羞愧,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之前的精灵们为何很少提起瑞芬。
    “别这样,精灵,”女船长带着酒意,轻轻地摸了摸伊尔妲如同日光与月光交织在一起的长发:“没有什么是应当的,她们,我们,都应该为自己的命运负责。还有,若继续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那与原先的情况又有什么区别?”
    说完她就无法控制地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将长期累积在心底的淤泥全都倾倒了出来,女船长直到正午才醒过来,喝了一大杯用来醒神的薄荷酒,她对精灵说:“我昨晚......今早,忘记问你了,那件事情你还要追查下去吗?”
    “我想继续,”伊尔妲说:“而且我也想到瑞芬去看看。”
    “你是精灵就没关系,”女船长说:“瑞芬不敢对你如何,但我只能在玛罗吉止步,我是瑞芬的通缉犯。”她伸了个懒腰:“我希望瑞芬和玛罗吉的联姻别成,不然我就只能放弃这个港口了。”
    她举着双手看着伊尔妲:“但你若还只有一个人,我担保你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也问不到。”
    “所以那时候你才在船上问我......有关于那个吟游诗人的事情?”
    “嗯,他是个男人。”女船长说。“或者你带头会说话的公猪去也行,只要它没被骟了。”
    ——————
    “那个流浪剧团是在三周前来到玛罗吉的。”玛罗吉盗贼公会的首领“铣刀”规规矩矩地说道,他的脸上还留着青紫色的“特殊馈赠”,来自于他眼前的这个吟游诗人。
    深渊在下,他在心里说,这家伙的引导者难道是个来自呼啸平原的兽人不成?谁教的他——没有一点迂回,没有一点过渡,没有一点应有的礼貌——就这样一把掀开了玛罗吉盗贼公会的盖儿,把他给抓了出来,像是一只猴子把爪子伸到树洞里掏出松鼠藏起来的坚果,那样的轻而易举,以及超级粗鲁。
    “他们与玛罗吉的人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铣刀”说,“我承认我们拿了钱,但这是正当收入,”他谨慎地瞥了一眼面前的人:“就在你来到玛罗吉之前的前两天,这个剧团的主人突然出现,要向城主与民众奉献一场盛大的演出——确实无以伦比,每个人都如痴如醉,无法自拔,但就在第二天的一早,”他本能地叹了口气:“我们发觉有很多年轻的女性都不见了,剧团也不见了,我们一开始还没意识到这是他们的杰作,我们还被相当无礼地诘问了,当然,不,不是我们做的,后来他们找到了一个被丢弃的女人,才知道她们都跟着剧团走了。”
    “去寻求爱情。”亚历克斯严肃地推测说。
    “铣刀”被卡得说不出话来。
    “这里面有谁?玛罗吉城主的妻子,女儿还是其他女性亲眷?”
    “妻子,女儿,”“铣刀”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还有他的母亲,继母,非常年轻。”
    “我之前听说瑞芬正在向玛罗吉寻求一个联姻的机会,”亚历克斯说:“玛罗吉城主还有女儿吗?”
    “非常遗憾。”“铣刀”幸灾乐祸地说:“只有这一个。”
    “如果说事情是在昨天发生的,那么可能还来得及。”亚历克斯说:“现在,”他站起身来:“让我们一起去见见玛罗吉的城主。”
    ——————
    玛罗吉的城主今年只有四十岁,是个法师,虽然十分平庸但也已经凌驾于所有的凡人之上,为此他的父亲特意从三个儿子中选择了他,最小的儿子作为继承人,他自己也相当的志满意得。
    他人生的前二十年堪称一番风顺,二十年后却有了一桩憾事,那就是他迄今为止只有一个女儿——他不单单只有他的妻子,也有其他女人,但除了他的女儿之外,其他的不是流产就是死胎,他怀疑过这是不是来自于兄弟或是敌人的诅咒,但无论雇佣了多少冒险者他都没能得到答案。
    这个遗憾在女儿长大后稍微得到了一点弥补,他的女儿路娜是个美貌的贞女,同时也是一个能够看得见魔法星河的天赋者,为此瑞芬大公愿意舍出自己的长子,也就是将来的瑞芬大公与他的女儿缔结婚约,在初步谈判中,已经确定下来,大公的长子将会在婚约达成后与路娜共治玛罗吉,然后,他们的儿子会合并玛罗吉与瑞芬,将其整合成一个强大的新王国。
    虽然不能让儿子继承自己的城市着实令人有人沮丧,但事情如果按照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他的血脉一样可以统治玛罗吉,以及瑞芬,甚至可能更进一步,这样一想,他的心也就不那么难过了。
    如果不是之前的那桩可耻的罪行......
    城主已经不愿去回想当初他是如何兴高采烈地给了流浪剧团在玛罗吉行走与演出的特权,也忘记了自己在那晚是如何的放浪形骸,忘乎所以,更不想要知道他在那个吟游诗人的劝诱下做出的荒唐至极,愚蠢透顶的蠢事......
    是他将自己的妻子、继母与女儿带到那个诗人面前的......至于原因......
    一想到这里,城主心中就像是被炭火灼烧,他始终下不了决心向牧师与游侠求助,就是因为这个——他害怕他们用那种看着畜生与魔鬼的眼神看着他,甚至质疑他与生俱来的权力,但,他并不认为他有什么错!他只是受到了诱惑,他也是被欺骗了的受害者!
    唯一的罪人就是那个吟游诗人,还有他的剧团,那些放浪的女人和男人!
    他抬起头,正准备召唤他的警备队长,还有他的行刑手,他们应该更尽责一些,不停地严刑拷打,总能问出一点线索的!
    这时候走进来的却是他的近侍,“主人。”他将腰弯得低低的,说:“有位贵客想要见您。”
    城主有那么一刻非常想要咆哮,但他忍住了:“谁?”
    “维尼托僭主的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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