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风叶已鸣廊 作者:沉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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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来风叶已鸣廊 作者:沉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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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母与子(中)

    舞蹈演员的舞台生命本来就短,更何况还是并不十分出名的演员。许蹇墨的父亲在市歌舞团并没有待到多久的时间,对于他们来讲,永远有比他们更加刻苦更加努力更加好看跳得更加好的孩子在看着他们领舞的位置,一段时间之后,许蹇墨父亲领舞的位置就被另一个才进团的男舞蹈员给取代了,同时被取代的,还有他在团里的女孩子心中的地位。

    她们再也不再围着他团团转,再也不再看见他的时候脸红耳赤,低头抓着自己的衣服不知所措,同时的,许蹇墨的母亲也发现,那些女孩子看向她的眼神中,再也不是往常时候的羡慕中带着些许的妒忌,她们的所有精神都放在了新来的那个男孩子身上,再也不去理会曾经的那个被她们用目光围绕着的男人。

    许蹇墨的母亲在那个时候就后悔了。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有着妖娆的身段和优美的舞姿,身边不乏裙下之臣,她这样的人,天生就被旁人欣羡嫉妒的目光所包围着,就算她的家庭条件并好,但是也不妨碍别人对她的嫉妒。这么长的一段时间,连她自己都已经习惯了生活在别人羡慕嫉妒的目光之中,可是突然有一天,这样的目光统统离她而去,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紧紧地包裹着她,她在第一时间就感到茫然无措,然而也只有很小的一段时间,她一向是目的明确的女子,一旦感到有事情脱离了她的掌握之后,短暂的迷茫过后,便是对未来的新一轮策划。

    可是,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穿着漂亮的新裙子,去吸引他人的目光。

    她和那个男人结婚了。那个男人,长着一张白皙俊美的脸,有着颀长优美的身形,他来追求她,她看见他的背后其他女孩子欣羡的目光,便答应了下来。

    当他跟她求婚的时候,那个时候还不兴玫瑰花钻戒,她本来是要考虑的,可是一旦想到,等到结婚之后,这个优秀的男人将会给她添上多少让旁人羡慕的目光的时候,她几乎是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是啊,那个男人有着其他人少有的俊美容颜,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优美身形,天生的清雅声线,还有对她的体贴入微,无微不至等等等等,一想到以后,这些的所有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中都会属于她一个人,别人就算想,也只能是想想罢了,并不能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动作,她就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在心中盘旋。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她不仅长得漂亮,身材又好,皮肤也不错,更有一个旁人做梦都不能得到的工作,可是这些都还不够,仿佛上天创造她就是为了让旁人羡慕嫉妒到死的一般,她还有一个堪称完美的丈夫,如果这中间,非要说有什么不完美的话,那便是,如果他们两个人的家世再好一点儿的话,他们两个,就是从童话书里走出来的王子公主了。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不才是正常的吗?旁人看着,用最毒辣的目光注视着她,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她,可是这些,不是从另外一个方面说明了,她的优秀吗?她从来都不是畏惧嫉妒羡慕恨的人,相反,她十分的享受。只有优秀的人才有资格让别人羡慕嫉妒恨,也只有优秀的人才能够享受到这些。

    原本她以为她可以带着这一份旁人给予的羡慕嫉妒过完一辈子,最后将它们带进坟墓里,但是现在,她们却再也不肯将那样的目光放在她身上了,只是因为,她千辛万苦可以让她带着这样的虚荣走进坟墓里的男人,已经被那些女人给抛弃了。她们再也不会围着他,为了跟他说一句话而纠结半天,为了给他买一件礼物跑大半个城。自然而然的,她们也不会再带着那样的目光看着她了。

    她觉得这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是因为她现在嫁的这个男人,是他没能给她骄傲的资本和条件,让她在女人之间再也不能挺直了背听她们说话,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样露出蔑视的目光了。

    她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公,从人群中默默地退出来,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将所有的气都撒在那个男人的身上。她想离婚,可是这个念头只是在心中一闪就过去了,那个年头,即便是在像他们住的这样的大城市,才刚刚结婚就离婚,也是要受人指指点点的,她一生最是要强,又怎么会给别人这样的机会呢?

    最开始的时候,那个男人对她的无理取闹还是采取温和包容的态度的,可是随着她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脾气一向很好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了。没有那个男人会成天面对着妻子的无理取闹恶意咒骂无动于衷的,况且,她每一次骂他,都会说三个字:“窝囊废”。被人这样称呼,是一个男人都受不了。正当他打算要和这个女人分道扬镳的时候,这对结婚不久的小夫妻中间,传来了半年以来的第一件喜事,那就是,他们要当爸爸妈妈了。

    听说,女人在怀孕的时候,脾气会格外的坏。那个男人脸上带着初为人父的喜悦,这样想着,怪不得她这段时间的脾气都不怎么好呢,原来是怀孕了。

    许蹇墨的到来,给这个家里带来了一丝希望和喜悦,那个女人终于将内心的不满足和戾气缓缓沉淀,将精力转到她腹中的那个连形状都没有长出来的小小胎儿上面。从她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的那一刻开始,她才意识到,她身为女人的第二层身份。许蹇墨的存在,让这个家庭长久以来笼罩着的y云稍微散去了一些,起码一直到他出生,他的父母,都还是对他有所期待的。

    然而好景不长,在他差不多一岁半的时候,在歌舞团里地位日渐低下的父母终于失业了。

    他们结婚结得太早了,而舞蹈演员,又怎么可能要结过婚的,尤其是女演员。一家人失去了收入来源,男方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叔叔在这个城市里,之前他还有工作,工资很高的时候,叔叔还会时常来看他。

    自从他在歌舞团里的地位每况愈下之后,叔叔就不再来了。人情如此凉薄,其实早就在当初他父母双亡的时候就应该知道的,偏偏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存着希望地找上门去,迎接他们一家三口的,不过是一面冰冷的大铁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于是他们一家人只能搬回女方的父母家里去住,许蹇墨的外公性格和他妈妈的性格如出一辙,都十分地爱慕虚荣,加上家里的经济确实不宽松,许蹇墨还有一个舅舅,如今也到了结婚的年纪,却没有房子,和他的未婚妻也只能蜗居在那小小的一室两居里面。小小的一套房子里本来就不宽松,如今又突然多了两个大人——许蹇墨还小,可以忽略不计,他所需要的位置不过是一个两尺长一尺宽的小摇篮——自然更加的拥挤。

    那女的看见他舅舅家里情况居然是这样,当下带着之前这家人给她的彩礼,逃得无影无踪。当初为了结婚,许蹇墨外公家里几乎将所有的积蓄都用上了,如今不但一下子多了三个人,更加让原本的准儿媳带着钱走了,家里更显拮据。他外公和他舅舅还有许蹇墨的妈妈,不愧是一脉相承的父女姐弟,连说话的口气都是一样的。他们或许是不介意许蹇墨的妈妈回来住,但是对她带回来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婴儿是绝对的不欢迎。

    况且,那个男人除了跳舞,什么都不会。这样的技能若是放在太平年代富贵人家,必定是受人欣赏的。可是眼下他们连饭都吃不饱了,又怎么还会有心情去欣赏这个男人的职业,更何况,对于两个大字不识的人来讲,你跟他讲,眼前这个跳古典芭蕾的男人和外面那个动作癫狂的疯子其实是一样的,他们都不会反对半分。

    许蹇墨的妈妈在家里从来都是被捧在手心里的,以前她爸爸想让她嫁一个大官之类的,可是他后来发现,他们家,连大官的衣角都沾不到,见不到人家的面,嫁给他自然无从谈起。后来他妈妈决定要和他爸爸结婚了,他外公便觉得,与其等着让她嫁给一个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遇到的大官,还不如嫁给眼前这个看起来长得还挺顺眼也挺老实,收入比较可观的男人。

    只是大概连许蹇墨的爸爸都没有想到,他能够给这家人带来的虚荣会消失得这么快,不过短短几年的时间,他就从歌舞团的台柱子变成了一个下岗职工,连带着的失业的,还有许蹇墨的妈妈。他妈妈嫌弃这样的男人,因为他不能给她带来任何物质上的满足,于是时常对他恶语相加,加上他们一家人又是寄人篱下,一家三口蜗居在一片小小的地方,甚至连吃饭都要看那个一家之主的脸色,吃多了都会遭到白眼。

    许蹇墨的妈妈从小就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家里人因为对她寄寓颇高,所以从来都对她言听计从,她弟弟对她一直不怎么服气,言语上面自然多有挤兑,加上这个男人已经不能够带给她想要的东西了,心里自然对他更加有气,对他也常常没有什么好话。

    第二十八章 母与子(下)

    这样的情况,作为一个男人,想必稍微有一点儿自尊和羞耻之心,恐怕都不会再坐在家里吃着从岳父岳母小舅子那里拿来的施舍了。当时的许父心中究竟有多少的怨愤无奈,旁人是不得而知的,他想要出去找工作,可是他这一生只会跳舞,除了跳舞再也不会其他的手艺。

    那个时候的经济还没有发展到现在这样的阶段,他被市歌舞团辞退了,原因是年纪大了,不能再登台,其他的歌舞团,要么待遇不好,要么就是要常常走家串户,比起之前在市歌舞团的安逸生活差了太远不说,那个时候许蹇墨刚出生不久,他妈妈脾气依然不好,常常故意不去照顾小孩子,将所有的一切都扔给他,他害怕自己一旦离开了,孩子恐怕连饭都吃不饱。这样几番思量,终于又还是没离开。

    只是这样,未免不更加地受许蹇墨的外公舅舅的白眼,生活给予了人们太多的无奈,在很多时候,没有能力去改变,我们也就只能硬生生地承受下来。他爸爸自然不愿意在家里继续蹉跎岁月,说他年纪大,那只是针对跳舞而言,其实也不过才二十五岁都不到。

    他想要出去找工作,可是又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离开舞台之后的生活自然清苦低调,他早已经习惯了在众人的掌声之中捧得鲜花,对于现实的冷遇尚且还有许多的不习惯。况且,外面的许多工作,都是又劳心又劳力的,收入微薄,想要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供上一套房子,养活他们一家三口,实在是太难了。

    呆在家里,常常又听到来自岳父和小舅子的讥笑讽刺和白眼轻蔑,可是要让他离开,他却又放不开刚刚生下的孩子。毕竟是刚刚做爸爸不久,孩子连话都还不会说他就要远走,实在是太残忍了。

    不是没有情绪,而是现实太残忍,他若是自己一个人倒还罢了,关键是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家庭的主人了,任何动作都要先想一想家庭。所有的情绪都被他藏在心里,只等积蓄到一定的程度,将它们统统爆发出来。

    终于有一日,在许蹇墨的舅舅对他的又一次白眼和讥讽过后,那个一直被人欺压着的男人终于将手中的筷子猛地往下一拍,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朝客厅里他和许蹇墨的妈妈住的地方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拎起旅行包就朝着门外面走去。

    许蹇墨的外公脸色铁青地看着他的背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他舅舅,脸上还有着几分讪讪的样子,那个人被他给逼走了,那岂不是往后的日子里,他就少了许多的乐趣。而他的妈妈,脸上一直挂着一丝尴尬,这个男人直接将筷子扔在桌子上面,扔在她爸爸弟弟脸上的同时,又何尝不是扔在了她的脸上?而桌子上面的另一个女人,许蹇墨的外婆,终于看不过去了,瞪了一眼犹自还在那里讪笑的儿子,站起身来,从厨房里拿了一瓶刚刚做好的豆腐乳,穿着拖鞋朝着她女婿出门的方向追了出去。

    他没有钱坐车,只能走路,因为压根儿就没有想好究竟要去哪里,所以走得也不快。

    那个中年女人追上他的时候,他还在离小区不远的地方。她将那瓶豆腐乳递给他,却又因为常年地生活在厨房的方寸之间,忘了应该怎样去与一个人交流。

    那个男人笑了笑,伸手接过那瓶豆腐乳,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去,然后再也转过身,利落地朝前方走去。

    刚开始吃的那些苦,不用说有心的人也想得出来,而对于没有心的人来讲,就算你给他说了,他也体会不到。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事情,很多时候都没有必要告诉别人。曾经的苦难告诉别人,除了得来一些毫无作用的看低和怜悯之外,再也没有其他。

    他是聪明的人,以前没有去做,只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往那方面想过,等到坐到了,自然就很快上手。开始的时候,钱也是赚了一些的,上天可能是看不惯他的境遇,终于发了几分慈悲,让他赚了些钱。至于赚钱之前吃得那些苦,他要是不说,恐怕一辈子都没有人知道。

    那个时候他从许蹇墨外公家里出来,手里提着简单的行李和一瓶刚刚做出来的豆腐乳,身上的钱,连吃一顿饭都不够。他一路走到了火车站,想要混票上车,却又被人发现,给赶了下来。

    挨了几下之后,就已经是晚上了,他一个人,窝在火车站的候车厅里把行李袋枕着睡了一晚上,第二天,他跑到工地上面,给人家运沙袋搬砖头,干了半个月,终于凑到了南下的火车票钱。而这半个月当中,他每天吃的,不过是二两米饭,就着拿一瓶豆腐乳。

    没有人出来找他,没有人关心他的生死,更没有人挂念他究竟吃饱穿暖了没有。连自己的妻子都是这样凉薄自私的人,他又怎么会再去奢望其他人能够对他好?

    也不是没有人对他不好。总是有那么一些人,能够在人最落魄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哪怕只是一饭之恩,却足以让人铭记一生。他的工友当中,有一个没有儿女妻子兄弟姊妹的孤老头,跟他的情况一模一样,只是稍微不同的是,他有妻子,他的妻子早已经将他遗弃,而他的孩子,连说关心的话都还不会。那个老头唯一能够做的,便是每一顿从自己的菜里扣除一点儿肥肉留给他,但是即使是这样,也足够那个人感恩戴德一辈子。

    世间之人,从来都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

    他南下之后,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找到了工作,虽然没有多少工资,但是总算让他从搬运工里脱离了出来,加上他有肯动脑,为人又仗义,心胸宽阔,不与人计较,所以很快就和那里的人打成一片,到了现在他方才知道,自己以前的见识,是有多么的短浅。

    过了没几个月,他就能够往家里寄钱了,也跟那个曾是他妻子的女人打了自从他离开家之后的第一个电话。

    那个时候电话还是稀罕的东西,一栋楼里只有一户人家才有,整栋楼里的人打电话接电话都是在那户人家里头。

    倒不是说他对那个女人有多眷恋,只是因为那里还要他的孩子,他父母早逝,从小便是在世人的白眼中长大的,还好他爷爷对他很好,他想要学舞蹈便送他去学,也从来不给他脸色看,所以两个人虽然生活得清苦,但也还算幸福。他自小便羡慕家庭健全的孩子,自己这一生已经没有了父母,但是他想要努力给他的孩子创造一个完整和睦的家庭并不是没有可能。

    他经历磨难,有着许多的男孩子身上所没有的担当,打电话回去最想问的,便是孩子怎么样了,顺便告诉那个女人,他存了钱,他们过不了多久,就能够买房子,从那里搬出来了。

    听到他这样说,那个女人自然满口称“好”,可是当他要求要让孩子过来听电话的时候,她却支吾着说不方便。

    他不是傻瓜,自然也猜到她那边肯定有什么瞒着他,本来就凉的心这下变得更冷了。原本存好的钱没有给她按时汇过去,不出几天,他果然就收到了那个女人打过来的电话,几句敷衍的关心之后终于还是催促他赶快把钱汇过去。他却只是淡淡地应了几声,然后告诉她,他就要回来了。

    离开那个女人之后,他曾经无数次地反思过他的婚姻。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她长得那么美好,心地y险,又丝毫没有良知和廉耻。她一直喜欢享受众人的欣羡目光,想必在他走后,她的生命里就出现了其他的男人了吧。他特意打电话告诉她,就是希望,她能够把那个男人收拾好,不要让他们两个见了徒生尴尬,即使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也依然是愿意跟着那个女人一起过的。不为别的,她给他生了一个孩子,让他从一个男孩变成男人,从单纯的丈夫变成丈夫和父亲的并存体。

    他没有猜错。许蹇墨的妈妈在他离开后,又重新迅速地跟另外一个有妇之夫勾搭上了。她长得还不错,虽然刚刚生完孩子,但是作为舞蹈演员的身材都还在,好身材好相貌,又是你情我愿,自然有人心甘情愿地匍匐在她的脚下,为她大献殷勤。

    她从这些人当中挑选了一个人出来,那个人虽然年纪长她许多,但是相比起她真正的丈夫,无论是金钱还是权力和地位,都更加能够让她感到满足。要不是因为他们的关系实在见不得光,恐怕她都会忍不住要跑到街上去对其他人大声呐喊出她跟这个男人的关系。

    第二十九章厚望

    许蹇墨的爸爸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自以为地将这段关系掩藏好了。

    他们在市里买了房子,没有欠什么钱,甚至还剩一点儿,他们又用剩的那一点儿钱,买了些家具。虽然房子不在什么黄金地段,但是对当年的环境来讲,还是算很不错的了。

    许蹇墨的爸爸回家之后,向那个女人明白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意思:她要想还要跟自己的孩子在一起,还想跟他一起过日子,就赶紧跟外面那个不清不楚的男人断了。

    她是聪明的女人,虽然很多时候都显得急功近利,但是起码的利害关系都还是能够分得清楚的。外面的那个男人老于世故,看样子是不可能跟家里离婚然后出来娶她的。况且,许蹇墨终究都还是她的孩子,是从她的肚子里面生出来的,曾经她也像这世间上的所有母亲一样期待过自己的孩子,这段时间来跟他也渐渐地有了感情,此刻想她再要放开,恐怕都不能了。她虽然寡情薄幸,自私自利,但是在面对自己的孩子的时候,终究也还是流露出来所有母亲的天性。更何况,许蹇墨的爸爸已经能够挣到钱了,虽然不能跟那个男人想比,但是他更加年轻,前途也更加广阔,各方面都要比那个男人好许多,况且,又是她正正经经的丈夫,那她又为什么还要跟那个男人纠缠不清呢?

    有了这样的认识,她便跟外面的那个男人断了,本来以为从此否极泰来,他们一家人就会过上平安康定的日子,然而过了没多久,许蹇墨的爸爸在一次生意当中将所有的钱全都赔了进去,他们一家人又恢复到了以前他爸爸没有下海经商的那种日子。

    许父从南方回来,在家里找了一个舞蹈学校老师的工作,薪水微薄,勉强养家都还有一些捉襟见肘,这样的情况之下,许母便又开始嫌弃起他爸爸来。

    他爸爸在外面经历了许多,心性早就不在是当初的那个有些不谙世事的少年了,对于许母这般嫌贫爱富的举动,早就在他的意料当中。若是当初还对许母抱有那么一丝的幻象,如今的他,是连心中仅存的那一点温度都让许母的态度给弄得冰凉了。

    许母依然在他面前说三道四,只是如今他也不再像是当初那般任人揉捏了,虽然碍于孩子的面子不至于跟她一般见识,当着孩子的面就吵起来,但是还是不像之前那样了。

    他在家里没有待到多长的时间便有南下经商去了,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现在的他,心境跟当初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了。他之前仗义疏财,如今要重新做生意,自然有许多的人愿意来帮他。加上以前又积攒了不少的人脉,就算现在资金困难,但是跟第一次比起来,已经好了太多。

    他的生意很快做大做强,许蹇墨的妈妈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他的境遇,又一次地给他打了电话,只是这一次,她却再也等不回来那个人了。她等到的,是一纸离婚协议书。

    许父要跟她离婚,这是任她怎么说都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的,她看出来这个人已经没有了再想和她一起生活过日子的念头了,便想要将孩子归到自己这边,来要挟许父,给她大量的抚养费。

    许父本来想让许蹇墨跟他一起生活的——许母那样的人品,他还真怕孩子给她教坏了——然而这些年来他忙着在外面赚钱,和许蹇墨的感情终究还是不能赶上许母和他的感情,许蹇墨终究还是选择和他妈妈一起生活,加上法院觉得孩子这个年纪跟母亲一起生活确实更好,许父的工作太忙了,不能够给他足够的时间和感情,所以就把孩子判给了母亲。

    无奈之下,许父只得作罢。他把房子给了许母,除此之外,便拒绝给她任何一分的遣散费,除了每个月会汇给许蹇墨适当的生活费之外,他再也不会给许母一分多余的钱。这些年来,许父有意识地在避开许母,那个女人也不是没有丝毫的察觉,一气之下便禁止许蹇墨再和他爸爸来往,时间久了,他们之前除了每个月的那一次照例的汇钱,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许蹇墨脸上有着淡淡的倦意,对于这样的母亲,他是真的已经疲倦了。她依然还在他耳边唠唠叨叨,说个不停,他终于烦了,有些不耐地打断她的话,说道,“你不要再说了。今天有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你一手造成的吗?”

    许母愣住了,大概是没有想到许蹇墨居然会这样说她,片刻过后,她张了张嘴,刚想要说话,便又听见许蹇墨接着说道,“你成天只想怎样才能住进陶家,为此不惜逼死陶诗序的妈妈,难道你就不觉得心里有什么歉疚吗?”

    许母的眼睛长大了,里面全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只听她反驳道,“你为什么会相信那个小jian人的话?你也觉得你妈妈就是逼死那个女人的凶手?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你妈妈啊,我”

    她还想继续说下去,许蹇墨却已经打断她的话,说道,“在我面前你还需要辩解什么?我是你儿子,你的一举一动我都再了解不过了。”

    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地从茶几上拿起许母放在那里的电话,许母下意识地想要冲过去抢他手里的电话,但是还是止住了脚步。

    她看着许蹇墨将她的电话翻过来,拿着屏幕对着她,上面是前几天还没有完全消去的已拨电话,有手机号码,也有座机号码,都还不止打了一次。

    许蹇墨沉着脸看着她,说道,“要不要去营业厅查一下,这个电话是谁的。”他将那个电话扔到沙发上,又说道,“你说你专门跟她妈妈打了这么多次电话,要是真没什么,你干什么要打这么多次过去?”

    许母被他堵得哑口无言,面对这个过于优秀的儿子,她常常失去语言,顿了半晌,方才说道,“是,我是跟她打过电话,但是这又说明什么?谁能够把我的电话跟她的死联系起来?电话内容只有我跟她两个人知道,她已经成了一个死人,而我肯定不会说出来,就算你们拿着那些通话记录,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她像是有些不甘地转过头,说道,“你弟弟被那个小jian人给害死了,你都不肯帮我说一句话,还处处偏袒外人。”

    许蹇墨怒极反笑,冷声说道,“弟弟的死?你觉得能够怪谁?现在你就觉得可惜了?那当初他还在的时候,你怎么不好好地对他呢?他不过是你嫁进陶家的一个砝码罢了,如今意外地不在了,你当然不甘心了。”

    他的言辞十分尖锐,对于对方是自己母亲来讲已经算是很不留情面了。许母被他说得脸上发白,却依然还是想嘴硬,对他说道,“无论我做了什么,我总归都是你妈妈啊,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我是不喜欢你弟弟,妈妈喜欢的只有你一个人。一份完整的母爱你不要,难道你还喜欢跟别人分吗?无论我以前怎么对他,他都是我的孩子,哪个母亲会不喜欢自己孩子的呢?只不过是跟你比起来我给他的比较少罢了。我把所有的精力时间金钱统统都花在了你身上,就算是不要道德不要自尊地贴到男人身上去也在所不惜,难道你就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报答我吗?”

    她的话刺得许蹇墨脸上一白,她说得没错,无论她做了什么事情,她都是自己的母亲,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好。哪怕方式并不让人认可罢了。

    他也知道,他们两兄弟相比较而言,他妈妈更喜欢他。但是弟弟也是她的儿子,若说是一点儿都不喜欢,那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在这喜欢里面,掺杂了太多的外在因素罢了。

    他叹了一口气,神色之间有些颓然,这样的家庭,是他做憎恶的,偏偏他没有办法选择;这样的母亲,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偏偏他没有办法改变或是放弃。这些年来,他也见到了妈妈一个人养他有多么的不容易,虽然生活费学费都是生父给他,但是妈妈也付出了相当大的心血。

    他内心涌起些许自责的情绪,脸上的神色更加的淡然,可是眼底的痛苦,却是让人不容忽视的。

    许母将他的反应自然看在眼中,心中一痛,眼底升起几分泪意,看着他继续动情地说道,“墨墨,妈妈这一生最大的愿望便是你能够好好的,你能够出人头地,妈妈比得了什么都开心,为了这个,你让妈妈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她伸出手来轻轻拉住许蹇墨的手,目光里似有泪光闪烁,“你一定不要辜负妈妈的期望啊。要不然,”她微微偏过头,“妈妈会很伤心很伤心的。”

    第三十章交待(上)

    审讯室里的灯光白得晃人眼睛,照在人的脸上,立刻便映出一片惨白之色。虽然以前在电视里看过无数次,但是等到真正身临其境的那一刻,陶诗序方才明白,人们说这样的灯光能够照见人心底最污秽的东西,让它们无所遁形,并不是妄言。

    她的双唇早已经没了丝毫的血色,从许蹇墨的妈妈抢过她父亲手里的电话开始,又或许是稍微早一点儿的时候,她将许母推下楼去,无意中摔死了许蹇墨的弟弟,更或者,是她母亲跳楼自杀的时候,她身体里的血液就再也没有回到身体里来了。

    人间是有多冷。怪不得那么多的人不愿意再在这个世上活着。人活一生,太过卑微,也太过艰难。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天妈妈会丢下她,宁愿死得那么的不体面,也不愿意苟活下去。只是因为人世太过炎凉,想要活下去,她们就不得不跟那么多肮脏的东西相横相抗,偏偏很多时候,用尽了全身力气,赢回的却还只是一身的伤害。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纤细洁白的手腕上面冰冷的手铐,对面的那个女警察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耐性,不耐烦地用手里的圆珠笔笔头轻轻地敲着桌面。倒是那个男警察,看见同事这个样子,内心的悲悯情怀开始作祟,又或者是,本来女人的心肠就比较硬,更或者,异性相吸的原因,总之那个男警察忍不住轻轻地朝陶诗序的面前伏了伏身子,好言劝道,“你还是说吧,再拖延下去,对你没什么好处,你现在坦白交代,也方便你之后减刑。”

    “减刑”两个人像是一下子触动了陶诗序的某根神经,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朝那个男警察看了一眼,乌黑的眼珠中是大片大片仿佛大雾般的茫然。一个抬头之后,她又马上低下了头去,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镣铐。

    看到她终于有了反应,两个警察同时舒出一口大气,要知道,她像这样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已经有五个多小时了,这两个警察就在这里陪着她坐,任他们说干了口水,费尽唇舌,陶诗序就是不肯有半点儿反应。

    看到她有这样的反应,那个早已经没了耐心的女警察轻轻地朝着陶诗序的方向拖了拖凳子,凑近了说道,“老实交代吧。不仅你好,我们也好交差。”她微微低下头,去打量陶诗序的脸色,试探着说道,“你不要以为你不交代,我们就不能定你的罪。你也是念书的人,法律多多少少还是知道点儿吧?你坐牢是坐定了,只不过是时间长短问题罢了。”

    见陶诗序的眉毛不易察觉地一动,那个女警察心中一喜,知道猜对了她心中的想法,接着说道,“你拖得越久,你的刑期就越长,现在对你最好的方法就是你把事情一一交代清楚,审判的时候,我们也好帮你向法院争取。”她说完之后又顿了顿,再接再厉地说道,“你还这么年轻,不想就这么把青春耽搁在监狱里吧。”

    她说完之后便等在那里,继续静静地观察陶诗序的反应。过了好几分钟,依然没有见她说话,两个警察觉得大概刚才的那番话并没有触动她,都有些泄气。

    那个女警察脸上的不耐之色更加的浓重了,她张开嘴刚想说话,却看见对面的陶诗序已经抬起了头来,于是又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女孩子抬起头来,先是怔怔地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两个人,然后才缓缓地开了口,“我说。不过我有两件事情要你们帮我做,做完了我才能说。”因为太久没有说话,她的声音干干的,再也不像是以前那样娇嫩的如同黄莺出谷一般,像是吸干了水分的苹果一样,再也不复往日的娇嫩。

    她这样一说完,那个女警察就已经忍不住拍案而起,冲她嚷道,“你一个犯人,居然还敢跟我们提条件?”

    陶诗序睁着她那双乌黑的眼睛,定定地朝着那个女警察看去,她的目光里像是一片空茫又像是什么都有,一下子就让那个女警察说不出话来了。

    她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就像是想要化解自己的尴尬一般,朝着陶诗序“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再也不看她。

    倒是她旁边那个男警察,居然朝陶诗序腼腆地笑了笑,说道,“你说吧。”见陶诗序又朝着他看过来,那个男警察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我还只是这里的实习生,你说说看,看看我能不能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你办到的。”

    陶诗序轻轻地垂下眼睫,默然了片刻,像是在权衡究竟应不应该跟他讲,想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张嘴说道,“第一件事情,就是我要报案。有人逼死了我妈妈——”她还没有说完,那个女警察就已经忍不住对她说道,“你妈妈不是自杀吗?”

    “不是。”陶诗序摇了摇头,说道,“她临死之前,我爸爸在外面的那个女人给她打了好多个电话,然后我妈妈就跳楼自杀了。我怀疑是那个女人教唆的”她抬起头来朝对面的两个人看去,说道,“所以我要报案。至于第二件事情么,我要见一个人,她是市晚报的编辑,我之前跟她越好了,只是后来被你们带到了这里,所以,你们帮我让她过来吧。”

    桌子上的菜肴十分的美味,可是坐在桌子旁边的陶父却明显是没有什么胃口。他将筷子放下,又拿了起来,如此反复好几次,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开口一般。

    对面坐着端着饭碗的女人像是没有看到一般,依然镇定自若地吃着自己碗里的菜肴,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她这样镇定,陶父终于忍不住,放下了筷子,对她说道,“我有件事情想要跟你商量。”许母凉凉的眼神朝他看过来,陶父顿时觉得自己的言语变得无比的艰难,可是他还是继续勉强着自己说下去,“陶陶的起诉,我们撤了吧。”

    那女人眼中的神色更冷,目光也更加锐利,陶父看了她一眼,艰难地接着说道,“你也知道,我如今只有她一个孩子了,她又是这么多年里我一直宠着惯着的,等到我们结婚之后,她也就是你的女儿了。她现在是不接受,那是因为太突然了,她还不习惯。加上她妈妈的事情,我做的的确有些过分,她妈妈刚刚去世,要她现在接受你,那岂不是太强人所难了。可是等到时间长了,你们在一起生活久了,她也会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妈妈来对待的。这起诉,就还是不要了吧你也不想,她将来恨我吧”

    他终于断断续续地把这一段话说完了,许母慢慢地将手里的饭碗放下,看着他说道,“你也知道你这些年把她给惯坏了?连自己的爸爸都敢打,我怎么说也是她后妈吧,她就算念着以前妈妈的情分不愿意叫我一声‘妈妈’,但叫我一声‘阿姨’总还是应该的吧。莫说我是她继母,就算是外人,这样叫我一声也是应该的啊。我是她长辈,你看她是怎么对我的?”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脸上尚未褪去的青青紫紫,和脸上的那个被高跟鞋鞋跟弄出来的血洞,“这些年她被你惯得连自己的爸爸都敢打,以后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她端起面前的饭碗挑了一口米饭,接着说道,“也不知道她妈妈是怎么教的她,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居然会是这个样子。她这个脾气,要是不让她吃吃苦头,以后要是再杀了人,可不就是坐牢那么简单了。我是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女儿来看待的,自然是希望她能够好好的,女孩子嘛,什么家世啊,什么学历啊,什么工作啊,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张漂亮脸蛋儿和一副好脾气,将来才好嫁人。否则啊,她就算是家世再好,工作再好,学历再高,又有什么用呢?陶陶这姑娘,长得像你,挺漂亮的,就是脾气太坏了,多半随了她妈妈吧,加上又是在她妈妈身边长大的,你们又因为是一个孩子,宠着惯着,这下连杀人都敢了。她现在还小,脾气还能够扭过来,等到将来大了,你想要管她都不可能了。她不当我是妈妈,我却当她是我的亲女儿,就是比蹇墨都还要亲。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要不是现在年纪大了,我也想要有个女儿。”

    她说着伸手抹了抹自己眼角的泪水,续道,“我也想把她的脾气给扭过来,这孩子就是这一生太顺遂了,所以今天才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要是再不严加管教,以后就不是这么简单了。你是她爸爸,自然爱惜她,舍不得她受苦,这恶人也就只能我来当了。你放心吧,她现在年纪还不到十八岁,不会判她死刑的,最多就是关进少管所里关几年,少管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都是些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不会对她怎么样的。而且里面的减刑名额通常都不满的,到时候她表现一好,就少关几年,出来的时候青春也还在,脾气又变好了,加上她人本身就漂亮,你还愁她找不到工作和婆家吗?”

    察觉到陶父朝她看过来的目光,她低下头来,接着说道,“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我的孩子虽然不是被她亲手杀死的,可是也是跟她有关吧。我不想让她偿命,我的心肠没有那么歹毒,只是我却想让她好好地受一下教训,免得日后出来给你到处惹祸。”

    她顿了顿,又说道,“你这样想,无非就是觉得以后没有人给你养老送终,可是既然我能够把陶陶当成自己的孩子,你为什么又不能把蹇墨当成是自己亲生的呢?”

    第三十一章 交待(下)

    看到陶父脸上有些松动的样子,许母身体微微朝他倾了些,凑近了脸对他说道,“你也说了我们以后都是一家人,我怎么对蹇墨的就会怎么对陶陶,唉,蹇墨这孩子,你不要看他平常什么都不说,其实心底却明白得跟什么似的。他很小的时候爸爸就走了,这些年来最想要的就是能够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我身为他妈妈,却连他这个小小的愿望都不能办到,说起来还觉得亏欠了他什么。我对陶陶好也是有私心的。你知道我没有工作,以前在遇到你之前,蹇墨有他爸爸负责,而我,每个月用的就是政府给的补贴,没有多少钱。说起来,以后我们母子什么事情都需要仰仗你,我对陶陶好,自然也是希望你以后对待蹇墨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你只有陶陶一个孩子,我又何尝不是只有蹇墨一个孩子?这样的心情我能够理解。只是”

    她面上露出些许犹豫之色,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好说一般。她这样剖白自己的内心,陶父心中自然感动万分,有些动容地对她说道,“只是什么?”

    许母笑了笑,模样十分的温婉,“只是,只是我看陶陶那孩子性格倒不像是蹇墨这样温顺,有些叛逆呢。”她又笑了笑,像是解嘲一般地说道,“陶陶从小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自然跟我们家自小就没了爸爸的蹇墨不一样。她跋扈骄傲些也是正常的,只是这孩子么”

    她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对面的陶父,又是一副犹豫的神色。

    陶父见她的样子,微微眨了眨眼睛算是默许了她继续往下说,她得了允许,便也就继续接着说道,“这孩子现在都敢这么对你,也不知道她妈妈在临死之前究竟跟她说了什么才让她这么恨你。我看,恐怕这辈子,是不会原谅你了。她性格烈,不容易驯服,现在你还年轻,还能够镇住她,可是要是等到你老了,那又怎么办呢?况且,你自己的女儿,你自己应该最了解了,她一心一意以为是你害死了她妈妈,现在年纪小小就敢动手打你,要是等到你七老八十了,还不把你直接赶出家门去?到了那个时候,你又还能怎么办呢?”

    她说完,又抱歉地笑了笑,说道,“你看看我,说得都是些什么话。她是你女儿,又是如今她在这世上的唯一一个亲人,她不对你好,还能够对谁好?她现在是不懂事,等到在少管所里呆上几年,懂事了自然就会意识到自己当初行为的错误,也不会再这样做了。”

    她顿了顿,又才说道,“更何况,就算是她不要你了,不是还有我和蹇墨吗?我们现在已经结了婚,就是一家人了,蹇墨虽然不是你的亲儿子,但是却一直把你当成亲爸爸来看待的。血缘关系什么的,他年纪虽然小,可是却早就看淡了。他亲身爸爸当初还不是扔下我们孤儿寡母,到外面去找了个年轻女人,跟着人家跑了?说起来,他的亲爸爸还没有你这个后爸爸对他好呢。蹇墨是有心的人,你对他的好他都看在眼里,只是因为现在没有能力报答你,等到将来有能力了,难道还能够没有你的清福享?他把我当妈妈,自然也就把你当爸爸。我这一生,虽然之前有一个失败的婚姻,对那个男人也没有什么好念想,但是我还是感激他,因为他给我留下了一个懂事听话又孝顺的儿子。你对他的好,他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你也知道他不是喜欢多话的人,也不怎么喜欢表达”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他是很感激你的呢。你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什么‘只有陶陶一个孩子了’,蹇墨也不小了,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是难保听到了不会伤心。我这也是害怕将来影响你们父子之间的感情,你要知道,蹇墨其实,早就把你当成爸爸来看待了啊。”

    陶父面上神色愈加的动容。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感叹道,“陶陶这孩子,简直太不听话了,都怪我平时太惯着她了。你说得对,还是让她吃些苦头再回来吧。她不比蹇墨听话,性子也烈,更傲气,受不得半点儿折辱,让她吃些苦头也是好的。她是我女儿,难道以后还能不认我不成。将来老了,我是她爸爸,要让她负担我赡养我,难道她还能不做吗?”

    他伸出手来拍了拍许母的肩膀,安慰她说道,“你放心。刚才是我疏忽了。蹇墨这孩子,让他留在国内太委屈了。现在好多孩子都要出国,我们家里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是要负担一个留学生还是不困难的。陶陶这一走,本来留给她的留学经费也用不着了,现在物价飞涨,放在那里也生不出几个钱来,只会越来越贬值。与其这样,还不如拿去给蹇墨留学念书,反正他成绩好,将来也会大有出息的。你说得对,女孩子嘛,念书念得再多,将来也是要嫁人的,让她念那么多的书,还不如让她把脾气变好,把心收回来,好好地嫁个人。”

    许母微微低下头,脸上却是一片喜不自胜的表情,含笑说道,“那我就先替蹇墨谢谢你了。”陶父淡淡一笑,倒像是看得很开,“一家人,又何必说两家话。”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至于怎么写,你自己看着办吧。”和那个女记者交流的整个过程中,陶诗序都没有抬过头,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拷在自己手腕上的冰冷手铐,仿佛是不认识一般。

    对面坐着的那个女记者看上去也不过才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并不是很漂亮,但是却十分的知性,倒是很符合她的职业。难得的她没有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而是淡淡地看着面前垂头坐着的这个少女,眼睛里有着淡淡的悲悯。

    这样的事情,早就没有了义愤填膺的必要,就算她已经听惯了凉薄的故事,但是也没有想到世间上竟会有人凉薄至此。前一日还是抱在怀中仔细宠爱的乖女儿,下一刻就被他逼成了杀死同父异母弟弟的凶手。这些人手上虽然看似干干净净,但是事实上,他们的手上早已经污秽不堪,沾满了鲜血。

    那个女记者将手中的笔记本一收,在寂静的房间内发出一声清晰的“咔嚓”声。

    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陶诗序从头发当中露出脸来,茫然地看着前面那一方已经有些泛黄的墙壁,轻轻说道,“等下他们就要去调查我妈妈去世的真正原因了,你要是觉得有必要的话,就跟去看看吧。”

    那个女记者没有回答她的话,从她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来,将笔记本抱在了下,问道,“你为什么会觉我一定会将你的故事写出来?”

    她对面穿着白衬衣牛仔裙的少女懒懒地笑了笑,说道,“这样的新闻,并不是每天都有吧。人性凉薄,连自己的爸爸都可以把女儿亲手送进监狱里,人性的肮脏还有什么能够比这更肮脏的?他该不该把我送进监狱,想必会有两种声音。一种人会认为他不应该,因为我本身就是失手推下去的,甚至还些人会认为应该被判刑的是那个女人,而不是我,从而怀疑这两个人的用心,究竟是不是看上去的那么正义和合理。而另外的一种声音就是认为,我爸爸把我送进来,是大义灭亲,我应该受到惩罚。但是无论是哪一种,看了报纸的人都会为我的遭遇感到同情和痛心,而去谴责那两个人。现在的人都喜欢看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况且又是发生在他们身边,真实的,实实在在的故事,他们就更加喜欢看了。我自认为还没有谁的遭遇可以比我的更加糟糕,任何人在我身上都能够找到一种幸福感,看到有人能够比他更加的糟糕,他们会在潜意识里有一种优越感,比起我来会觉得高人一等,自然也就有了怜悯我的资格。这样一来,这个故事就更加地具有了话题性,加上又是送上门来的,这样的好事,是个人都不会拒绝吧。说不定你还会因此升职呢。”

    她讥讽地笑了笑,说道,“只是将来若是真的因为这件事情得到了重用,你可要记得谢我。”

    她的眉宇之间有着一种深深地倦怠之感,仿佛下一刻就要闭上眼就此睡去,再也不愿意睁开眼睛来面对这万恶的人世间。

    那个女记者听了她的话,也淡淡地笑了笑,说道,“若是真的能够像你说的那样,那我就先谢谢你了,至于什么物质上的感谢,还要等到我真的升职之后再说了。”

    她转过身就朝着门外走去,走了半步突然又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对她淡淡说道,“那你就好好保重,有些事情,还是要经过自己的手亲自做才会有感觉,假别人之手,始终都还是差了什么。”

    一直到那个女记者离开那间小小的审讯室,陶诗序都没有再抬起头来。

    她低着头看着被松松地拷在她手腕上的手铐,让她怎么样都挣脱不得。她耳旁两边的头发散了下来,静静地垂在肩上,线条流畅,有着一种流丽的美感。

    因为她之前一直不说话,让原本审讯她的两名警察早就没了耐性。那个女警察大概是资格比较老一点儿,什么事情都让那个实习警察去做了,而自己早就离开了这里,不知道上哪儿去休息了。一直站在门旁边看着陶诗序的那个小警察见她一直没有说话,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来,对她说道,“你,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呃,我们帮忙的?说出来,能够帮到你的,我们会尽量的。”

    陶诗序摇了摇头,这下终于抬起头来,乌黑的大眼睛怔怔地盯着前面的墙壁,有些茫然地说道,“不是要问我话吗?你们现在怎么不问了?”

    那个小警察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阳光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说道,“你看,都已经这么晚了,还审讯什么啊。明天再说吧,我带你去休息。”他口气真诚得让陶诗序根本就感觉不到原来自己已经是个杀人犯了,反倒让她觉得,她依然还是当初那个娇俏的小姑娘,人见人爱。

    她有片刻的晃神,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小警察已经打开门示意她出来了。陶诗序顺从地从座位上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在他前面,刚刚走了几步,那个小警察又叫住她,“诶,你等等。”

    她回过头来,乌黑的长发披在脸的两边,白衬衣牛仔裙,明明应当是青春活泼的样子,可是此刻她的全身上下却弥漫着一种浓浓的忧郁。她的目光像是终年不散的大雾一般将人紧紧笼罩,忧伤而又凄迷,让人心中不由得一颤。

    那个小警察被她这样一看,不知怎么的,立刻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嘴角露出一丝微带羞涩的笑容,说道,“这么晚了,你还没有吃东西吧?想吃什么,我请你。”

    陶诗序摇了摇头,外人的这种关心让她早就被冰水浸凉的心田有一丝暖流流进来,可是那心里始终太过冰冷了,这股暖流比起心中的寒冷来讲,太过九牛一毛,不过短短的一瞬间,她的心便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模样。她抿了抿唇,哪怕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还是忍不住朝他打趣,“你的实习工资很高吗?”

    那个小警察笑着摇了摇头,模样俊朗阳光,小麦色的皮肤在白晃晃的灯光下有着一层淡淡的光彩,“所以当然不能请你吃很贵的东西啦。”

    他的笑容十分又感染力,连此刻毫无心情的陶诗序也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她这才细细地打量起他来:是眉目俊朗的少年,小麦色的皮肤,十分的健康,牙齿整齐又洁白,头发剪得很短,看上去就很精神,大概一米八左右的个子,不胖,甚至还有些瘦,制服底下,是积蓄着的力量,只等那一刻能够让他爆发出来。这样的男孩子,一看便知道在学校的时候很受女孩子的欢迎,是每个少女青春里面都会有的那个阳光少年。

    不知道为什么,另外一张清俊中带着几分傲气的容颜突然映进她的脑海当中,那天的那一刻,他抱着那个孩子从鲜血当中抬起头来,目光有着不符合他年纪的悲凉和沧桑,他是那样沉痛,又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神色,像是不敢相信一般,然后,他眼中一向含着的淡淡光彩,像是风中残烛一样,摇曳了几下,终于熄灭了。

    姜可晨看着对面静静站立的少女,原本那双犹如大雾般的眼睛像是被黑夜侵蚀了一般终于黯淡了下去,心中蓦地一突,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触碰到了她的什么伤心之处,正想着要说什么话出来补救,那少女却已经抬起头来对他淡淡一笑,说道,“那就麻烦你了。”礼数周到,和她们这个年纪家教良好的所有女孩子一样,眼中依然还是那副大雾弥漫的样子,哪里还有当初他看见的那样子?

    姜可晨心中一松,也笑了笑,对她问道,“那你想吃什么?”陶诗序偏过头来对他娇俏一笑,依稀还可以看到往日的活泼影子,“肉,我想吃肉。”没有想到她居然这么坦白,姜可晨也是一笑,笑容中带上了几分的轻松,“那我去给你买,你等着。”

    少女忧伤的笑容中终于带上了几分明净,不复之前的抑郁,他只觉得他的心像是长了翅膀一样立刻就要从胸腔里面飞出来了。

    他迈开步子朝着外面跑去,从来没有过的感情瞬间充满他的心田。那真的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情,整个人仿佛在那一瞬间就变轻了,风吹过来,他觉得他快要飞起来了。头顶的夜高远而明净,犹如最后那一刻少女的微笑,像是照片一样深深地映进他的心里,再不忘却。

    他们都不知道的是,这一刻,在这个城市的另外一边,同样有一名少年,此刻正坐在如山的资料和辅导书之间,坐在他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忧伤地看着远方璀璨的灯火。

    他清亮的眸子当中带着点点从来没有过的茫然,是对未来的,对人世的,对命运的,难以把握的茫然。往日宁静的心绪再也不复存在,此刻心中纷繁复杂,让他根本就找不到理清的头绪。所有的东西像是好多团搅在一起的毛线一样,缠缠绕绕,很多已经成了死结,要想解开,要花费的就不仅仅只是时间和精力。

    这间卧室里到处弥漫着少女的气息,甚至连空气中都有着属于少女的清甜气息。许蹇墨的眼睛沉了沉,他本来是不愿意这么快就搬进来的,但是拗不过妈妈的哭哭啼啼,所以就搬了进来。

    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虽然不能再看见她的人了,但是住进了她曾经的屋子,也让他觉得,其实原来他和她还是这样的贴近。屋子里到处都是她留下的印记,他妈妈虽然强硬,虽然十分的想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把她们母女曾经生活的印记全部消去,但是毕竟是在这里住了好多年了,想要这么快全部掩盖,还是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的。

    他进来的时候,书桌上面还摆着那天陶诗序急急忙忙地跑出来随手放在上面忘了合上的参考书,旁边放着一个演草本,上面还有着她潦草的草稿。

    她的字写得很好,一看便知道是练过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写不整齐。她的行草很漂亮,但是对于要求行楷或是楷书的高考来讲,哪怕她写了一手好字,依然在很多时候被老师拿来当反面教材。

    这几天他妈妈忙着搬家,他忙着上学,忙着下意识地躲开这一切,这间卧室一直没有人来打扫收拾,依然都还是主人当初离开时候的样子。他仿佛一个偶然闯进这里来的人,不过是个过客,随时都会离开。连这里的书,这里的娃娃,这里的小装饰品,都还在等着他们的主人回来,默默地带着一种对他的排斥。

    许蹇墨在那一把西瓜红的椅子上面坐下来,将自己的书包随手扔在脚边,这里的一切虽然微微带着几分的凌乱,但是哪怕是已经有好多天没有打扫过了,但是屋子里依然还算得上是干净整洁,足以显现出来,曾经住在这里的人,是有多爱干净。

    他想起以前从她身边经过时听到她跟唐蜜带着几分骄傲又带着几分撒娇般地抱怨,“我妈妈好烦啊,明明是她自己有洁癖,还非要让我跟她一样。烦死了。”

    现在呢,现在的她是不是有些后悔曾经这样地说过她妈妈?许蹇墨眼中一黯,拿起放在参考书上的笔顺着她的笔迹一路看下来,将她做错了的地方给她一一改正过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知道她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可是还是像这卧室里的所有东西一样,做出一副等待的姿势。可是他比它们更加的悲哀,它们起码都还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它们的等待起码还有希望,可是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无论怎么等下去都是无望,他再也等不回来她了,却依然还是要等着,就这样等着,就这样一直等下去。

    许蹇墨轻轻拉开他面前的抽屉,明明知道不应该,可是心里还是受不住诱惑,他想要去看看,看看在她的心里,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哪怕往日的甜蜜只属于她一个人,他不过是那个被她用炽热的目光来倾心爱恋着的人,从来都不知道在他的背后,他所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是用怎么样的眼神去看他。可是他觉得,一旦他看了,他知道了,往日她的时光,他也参与了,那是不是,就可以弥补,他们从来都没有在一起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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