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响亮 作者:东西

    耳光响亮第21章

    耳光响亮 作者:东西

    耳光响亮第21章

    你知道他们是怎样揪斗我的吗金大印仍然摇头。江峰说县里有一位复员退伍军人,他在武装部工作,叫姚文章。他是揪斗我的主要干将。在特务连当的兵,擒拿格斗样样精通。他学会了一种捆绑特务的本领,绳子从颈脖上勒过去,然后像捆粽子一样把我捆起来。不要说说话,就是出气也感到困难。你想想一个人连出气都感到困难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那时我只想死,只想杀了揪斗我的人和我的妻子。姚文章他没有用这种方法去捆绑特务,而用来捆绑我。我对他恨之入骨。

    回到家里,我问我的妻子为什么要出卖我她说她没有出卖我,也许是别人在窗口偷听到了我们的说话。我不相信我妻子美丽的谎言。我用姚文章捆绑我的方法,把我的妻子捆绑起来。她想哭但她哭不出声,只要有声音企图从她的喉咙通过,她就会痛不欲生。我有这方面的经验。捆绑了两次之后,她终于招了。她说是趁我上夜班的时候,姚文章勾引她。而她又经不起姚文章的勾引,于是两人上了一张床。人一睡到同一张床上,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如果姚文章是一个有修养的人,那么他不会把我妻子的话向领导汇报。说就说了,听就听了,谁不在背地里说一两句放肆的话。但偏偏姚文章是一个没有修养的人,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我的话不放。我对我妻子说我们离婚吧。我妻于说她并没有离婚的思想准备。我说不想离婚为什么跟姚文章上床她说她只是因为好奇。

    我告诉她如果不是姚文章,换成另外一个有点文化档次的人我尚且可以忍受,但跟了姚文章这样一个素质低劣的人,我怎么也不能容忍。我和我妻子离婚了,她后来投入了姚文章的怀抱,现在他们还在那个县城里,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如今一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感到呼吸困难颈脖一阵阵痛。

    金大印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他感到有一根绳子正勒住他的颈脖,愈勒愈紧,使他的呼吸成为问题。金大印说江副院长,幸好我没有在那样的时代说错话,否则我的遭遇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江峰说现在好了,你在一个自由的时代可以自由说话。但我们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时刻提高警惕以防别人出卖。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你应该感到幸福。

    金大印说我感到幸福,它像空气一样现在就围绕在我的周围。

    金大印从江副院长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站起来,紧紧地握住江副院长的手。他说从此后,谁喊我去作报告我都不会去。说完,他拄着三角架走下楼梯,江副院长站在楼梯口目送他。他一边走一边想,他应该跟江副院长说一句很重要的话,但那句话被他遗忘了。是什么话呢一直走到楼下,江副院长还站在走廊上。他对着楼上的江副院长说我不会白领工资,我不会坐享其成。江副院长对着楼下喊什么你说什么金大印说你不能说我坐享其成。不知道江副院长听没听见,反正他站在楼上不停地点头。金大印自个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原来是这么一句话,刚才我怎么把它忘记了呢

    下班铃声响过之后,金大印站在阳台上观看走向宿舍区的人流。他看见江副院长怀抱两板鸡蛋走在人流的前面,在他的身后,是无数怀抱鸡蛋的人群。金大印想单位又发鸡蛋了。

    江峰十分小心地朝院长楼走去,由于鸡蛋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的头微微左偏,以保证目光能够看到地面。到达楼梯口,他把鸡蛋架在楼梯扶手上,喘了几口长气,便朝他的四楼攀登。江峰攀登得十分谨慎,他像一台精确的机器,在一楼至四楼之间作匀速运动。走到四楼他的家门口,他用脚踢了一下铁门,铁门打开,江峰间进去。楼梯上这时空无一人,一股炒鸡蛋的香味飘落到金大印的鼻尖上。

    他说单位发鸡蛋了。一串钥匙的响声打断他的自言自语,何碧雪推门而入。金大印又对何碧雪说了一遍单位发鸡蛋了。何碧雪说鸡蛋在哪里金大印说在办公室,他们会派人送来的。

    金大印敞开家门耐心地等待单位派人送鸡蛋来。但是等了两天两夜,除了何碧雪下班回来时弄出一点声音外,门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谁的指头敲打他的门板。面对门前冷落鞍马少,鸡蛋无人送过来的状况,金大印开始感到伤心失望。而何碧雪每一次走进家门,总是一副急功近利的表情,说鸡蛋呢他们送来了吗金大印说他们会送来的,你急什么不就是几个鸡蛋吗你要学会耐心等待。金大印拍打着一张报纸,然后把报纸递到何碧雪面前,用食指在报纸上指指点点,说你看一看这一篇文章,看别人是如何等待的,你们中国人就是没耐心。

    何碧雪从餐桌上抓过半块冷面包塞进嘴里,她一边啃冷面包,一边看报纸。她的目光在报纸上扫了一下,终于发现金大印向她推荐的那篇文章:

    耐心等待

    [德]海因利希施珀尔

    一次,我为某事不得不等待,这时我想起了一个童话。

    从前有个年轻的丈夫,他要与情人约会。小伙子性急,来得太早,又不会等待。他无心观赏那明媚的阳光、迷人的春色和娇艳的花姿,却急躁不安,一头倒在大树下长吁短叹。

    忽然他面前出现了一个侏儒。“我知道,你为什么闷闷不乐。”侏儒说,“拿着这钮扣,把它缝在衣服上。你要是遇着不得不等待的时候,只消将这钮扣向右一转,你就能跳过时间,要多远有多远。”小伙子握着钮扣,试着向右转了一下,情人出现在他的眼前,还朝他笑着送秋波。他心里想,要是现在就举行婚礼,多好啊他又转了一下钮扣:隆重的婚礼,丰盛的宴席,他和情人并肩而坐,周围管乐齐鸣,悠扬醉人。他抬起头,盯着妻子的眼睛,又想,现在要是只有我们两人该多好他悄悄转了一下钮扣,眼前立即安静下来,所有庆贺的人都不见了他心中的愿望层出不穷:我们应有座房子。

    他转动着钮扣,夏天和房子一下子飞到他眼前。我们还缺几个孩子,他有些迫不及待,使劲转了一下钮扣,日月如梭,顿时他儿女成群。他站在窗前,眺望葡萄园,真遗憾,它尚未果实累累。他又偷转了一下钮扣,飞越时间。脑子里愿望不断,他又急不可待,将钮扣一转再转。生命就这样从他身边急驰而过。还没来得及思索其后果,他已老态龙钟,衰卧病榻。至此,他再也没有要为之而转动钮扣的事了。回首往日,他不胜追悔自己的性急失算:我不愿等待,一味追求满足,恰如馋嘴人偷吃蛋糕里的葡萄干一样。眼下,因为生命已到风烛残年,他才醒悟:即使等待,在生活中亦有意义,惟其有它,愿望的满足才更令人高兴。他多么想将时间往回转一点啊他握着钮扣,浑身颤抖:试着向左一转,扣子猛地一动,他从梦中醒来,睁开眼,见自己还在那生机勃勃的树下等待可爱的情人,然而现在他已学会了等待。一切焦躁不安已烟消云散。他平心静气地看着蔚蓝的天空,听着悦耳的鸟语,逗着草丛里的甲虫。他以等待为乐。

    看完这篇文章,何碧雪把手一扬,报纸落到地上。她说那么你就耐心地等待吧,这样等下去,恐怕分给你的鸡蛋全都变成了鸡崽。

    金大印说一个鸡蛋多少钱何碧雪说两角钱。金大印说十个鸡蛋多少钱何碧雪说两块。金大印说40个呢40个鸡蛋多少钱就算单位给每人分了40个鸡蛋,也就是八块钱。我能为八块钱去找领导吗你想一想,鲜花人家送给我了,荣誉人家送给我了,我还能去为八块钱计较吗范仲俺淹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们就不能后别人一点吃鸡蛋何碧雪说这不是八块钱的问题,这是别人的眼里头还有没有你的问题。

    金大印像是被何碧雪抽掉了脊梁骨,一下子软倒在沙发上。他说他们怎么会把我忘记了呢

    又过了一个月,金大印依然是站在阳台上,看见下班的人流怀抱鸡蛋朝不同的方向走去。他的脑海突然蹦出一句话:这不是鸡蛋的问题,这是他们眼里有没有我的问题,是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

    第二天早晨,他找到行政科负责分鸡蛋的梁红。他说梁红同志,你为什么不给我分鸡蛋梁红把嘴巴张得有乒乓球那么大,说这可不能怪我。金大印说不怪你怪谁梁红拉开抽屉,在一堆乱糟糟的纸张中翻找了一阵,终于从里面找出了几张名单。她说你自己看,我两次都把你的名字列上去了,但被江副院长删掉了。金大印说他为什么删掉

    梁红说我可不知道,你自己去问一问。金大印转身走出行政科,梁红说你不要说是我说的。

    金大印想他凭什么删掉我的名字,我毕竟还是医院的一名职工。这么说,我已经被他们打入了另册,我已经被他们抛弃和遗忘了。金大印胡思乱想着,心中像一团火熊熊地燃烧。他在楼下碰上了江峰,他说江峰,这还是他头一次直呼江峰的名字。江峰抬起头来,说什么事金大印的脸色像铁板一样冰冷生硬,他的嘴唇急速地跳动着,愈跳愈快,把他想要说的话紧紧地锁在嘴巴里面。江峰说是不是鸡蛋的事,我正要找你解释一下。我们发的鸡蛋,是用大家加班加点挣来的钱买的,不上班的同志我们都不发。金大印说我和不上班的同志不一样,我是因公负伤。江峰瘪了一下嘴巴,喷出一声冷笑。

    金大印把江峰的这个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他说你冷笑什么你这是对我的侮辱。

    江峰举起手,拍了一下金大印的肩膀,他总喜欢拍别人的肩膀。他说老金,冷静一点,我算是对得起你了。你的工资我一分不少地发给你,鸡蛋是全体干部职工创收所得,我为什么要发鸡蛋给你你创收了吗法律有规定吗金大印说法律也没规定我非救一个快被汽车压死的小孩不可。江峰说所以吗江峰的吗字还未说利索,金大印就照着他的下巴打了一拳。江峰四仰八叉跌倒在地上,很久都爬不起来。江峰躺在地上,用沾满泥土的手抹了一下嘴角,他的嘴角上也沾满了泥土。江峰说金大印,你竟敢打我

    金大印走了好远,回过头看见江峰仍然躺在地上。几个路过的人扶起江峰,江峰试图挣脱别人的搀扶,想再次躺到地上。但是搀扶者的手劲特别大,江峰不得不站起来,跟随搀扶者走上四楼他的办公室。金大印望着办公楼想我闯祸了。

    第二天,人事处长林方和干事张远辉敲开金大印的家门,他们递给金大印一大堆化验单。从化验单上,金大印得知江峰被他打了一拳之后,下巴错位,大便带血,心脏病猎猝发,现在正在住院治疗。金大印说如果我知道一拳打出他这么多毛病,我就不会打他。林方说事情已闹到了这种地步,看来是无法收拾了。不就是几个鸡蛋吗如果当初你跟我说一声,我会掏自己的钱给你买几十个。林方说得金大印的嘴唇再次颤抖起来,他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终于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扳手。他把扳手举过头顶,说你再这么说,我就砸烂你的狗头。林方和张远辉飞快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溜出金大印虚掩的家门。

    金大印捏着扳手坐在沙发上发呆,家门完全彻底地敞开。何碧雪走进家门时,金大印仿佛没有看见。何碧雪问他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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