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 作者:月关

    锦衣夜行第294部分阅读

    锦衣夜行 作者:月关

    锦衣夜行第294部分阅读

    王之位的朱高燧,已经对皇储之位起了觊觎之心。

    但是不管这是赵王的意思还是皇帝本人的意思,皇帝本人也愿意迁都,这是明摆着的。

    杨士奇询问道:“太子,这诏命该怎么办”

    朱高炽道:“还能怎么办将皇上的旨意明诏群臣,叫大家上书议论吧。”

    杨士奇急道:“太子,迁都事大,臣当然也关心,可是皇上不回南京,却传诏令群臣商议迁都,明摆着一时半晌不会回来了,南京这边怎么办帖木儿帝国正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位使节怎么办汉王监国之权在手,安知他不会又搞出什么花样儿来”

    朱高炽其实心中比他还急,他们借着汉王遣人刺杀杨旭一事,已经做好了种种安排,就等皇帝回京便立即发动,想不到皇帝突然下了这么一道旨意,一下子打乱了他们的全盘筹划。难道纪纲还没有把杨旭遇刺的真相密禀天子

    不能啊就算纪纲隐瞒,东厂的秘奏也早报上去了,按照策划,这“倒煦”的急先锋是纪纲的,东厂则是第二梯队,一旦纪纲不肯尽力,东厂就要跳出来,因此东厂这份秘奏虽未指明一切,但是秘奏中不但说明了近来发生在南京的种种事情,而且含蓄地把怀疑目标指向了汉王,以皇帝之精明,安能无所察觉。

    以时日推算,这急奏早该到了北京,至少应该在皇上这份旨意发出之前就到了北京,皇上何以对此置若罔闻迁都是国之大事,却不是急不可待的事,皇上这么做,到底在想什么

    朱高炽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让杨士奇先去见见杨溥,两人商议个妥当的法子来,先跟内阁通通气儿,尽量不要显得皇上这道旨意突如其来,显得太过仓促,以免引起百官无谓的猜测。

    杨士奇和杨溥匆匆商议了一下,决定跟内阁打声招呼,明日先把那北京行在的员外郎李洵的奏章发在邸报上,叫百官知道朝中有这么一个声音,然后再把皇帝的诏命宣示与群臣。

    朱高炽听了回报,点头答应,杨士奇便急急赶奔内阁。这边,朱高炽就想回转后殿,授意太子妃以慰问杨旭的名义往辅国公府一行,把这紧急情况通报于他。因为皇帝这突如其来的一举,他们原本的通盘计划,都必须要进行修改了。

    朱高炽刚打算走,乙一就回来了,禀报道:“太子,都察院陈瑛求见”

    朱高炽听了顿时一愣,谁来求见他都不觉得希罕,唯独陈瑛这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都稀奇,汉王身边第一幕僚,居然跑来求见自己。

    朱高炽略一思索,摆手道:“不见就说孤身体不适,要他有什么事,经通政司上书便是”

    朱高炽刚一转身,突又转回,唤道:“慢他可曾说过是什么事么”

    乙一道:“没有。”

    朱高炽略一思索,又问:“他是穿的官服还是常服”

    “官服”

    朱高炽在殿上徐徐踱了几步,吩咐道:“去,请他进来”

    乙一欠了欠身,转身就往外走。不一会儿,便引了陈瑛进来,陈瑛束冠革带,衣着隆重,上得殿来,看见朱高炽站在那儿,连忙屈身下拜:“臣陈瑛,见过太子”

    朱高炽道:“陈大人请起,孤虽监国,却非人君。若无十分的要紧事,不宜官邸相见的,不知陈大人今日来,是有什么要事么”

    “老臣正有要事禀奏太子”

    陈瑛缓缓站起身,沉声道:“云南粮荒,危及安南,太子高瞻远瞩,为济云南百姓,解安南之危,着令召商中纳,这本是利国利民的一件大事,更关乎着安南战事的成败。可是因为有利可图,却有许多权贵达官,或赤膊上阵或委托亲眷,从中渔利。”

    朱高炽动容道:“竟有此事”

    陈瑛道:“是,公侯都督许多人家,都令家人子弟运米中盐,他们若愿往云南运米,济百姓之危,原也没有什么。可恨这些人,先是尽购陈米糟米,又往米中掺杂土沙,及至粮食运到,还要加倍多支。

    本应每引米一石三斗的,他们就索要两引三引,贪得无厌,乖戾嚣张。若是各盐场官吏不答应,他们就倚仗权势,凌辱欺压。有无权无势的民商运米的,他们就百般打压,不许他们以米换盐引,再以低价购入,转手卖出,从中渔利,是可忍孰不可忍

    太子,如商中纳于朝廷来说,是解云南之苦安南之危的政策,于太子来说,则是太子监国的一项英明决策,怎么能毁在这些社鼠蠹虫之手呢一旦因此惹得民怨沸腾,恐怕要出大乱子。老臣闻听,心急如焚,所以急急赶来禀奏太子。

    此等现象,当及时制止。臣请太子下令,禁止官员及其家眷运米贩盐与民争利。但有欺行霸市强买强卖,以权谋私勒逼盐吏者,严惩不贷臣已将此事写下奏章,同时禀奏皇上,太子请看,这是臣送通政司的奏章抄件”

    陈瑛说罢,自袖中摸出一件东西,双手捧起,恭恭敬敬往朱高炽身前一送。朱高炽接过来打开一看,果然是写给皇上的奏疏,内容与方才对他所言一字不错,通政司的奏章还要经他过目再发往北京的,因此这抄件绝不可能做假。

    陈瑛又恭谨地道:“都察院里,臣也传令云南道御使严查此案,并挑选年轻精干的御使重点巡抚云南,因为事关重大,唯恐奏疏不甚明了,耽搁了太子的大事,所以臣急急赶来向太子陈述,太子您看,臣做得还有甚么不完善的地方,就请指示下来,臣一定马上纠正。”

    看这情形,陈瑛倒是真的一心为国了,尤其是这封奏疏中把太子开商中纳以济云南的策略具有何等重要意义阐述的非常明白,这封奏疏送到皇上面前,云南那边若是真的出了事,甚至连累安南战局的话,也能最大限度地撇清太子的责任。

    朱高炽惊讶地看向陈瑛,这是监察院系统负责的事情,眼下他还真不知道,如果这事没有及时察觉,坐视蠹虫坏事,难保不出什么大乱子,到那时,他是监国,这政策又是出自他手,就成了他执政的不可抹杀的一个污点。

    陈瑛及时奏明这些情况,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是只有好处黄鼠狼给鸡拜年,居然是一番好意朱高炽定定地看了陈瑛一眼,缓缓道:“此事干系重大,如今汉王也是监国,陈大人可曾将此事禀报于他汉王对此有何看法么”

    陈瑛欠身道:“汉王勇冠三军,乃当朝虎将。然则,说到经国纬政,料理国事,实非汉王所长。何况,召商中纳,本就是太子决策,太子乃国之储君,虽同为监国,军国大事么,还是报与太子决断更妥当一些。”

    朱高炽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陈瑛的来意。陈瑛这是投石问路,意图投诚。

    辅国公遇刺,太子派藉此紧密筹备,欲一举断送汉王争储的全部希望。汉王是皇子,轻易不致有杀身之祸,可要把汉王这棵大树从京城里拔走,就不知要吹掉多少枝干拔断多少根系了。陈瑛这老狐狸,竟然嗅到了危险

    朱高炽怦然心动:陈瑛老谋深算,又掌握着言官力量,这可是朝廷喉舌,是可以拿到台面上公开使用的一股力量,这是锦衣卫和东厂远远不能与之比拟的优势。如今只要稍作示意,陈瑛和陈瑛所掌握的力量就可以

    这个人,收不收

    第922章 口水大战

    陈瑛说完,微微佝下腰,谦卑地看向朱高炽。他想从朱高炽脸上看出一点点端倪,可是要从朱高炽那张肥胖的没有一点褶子的大脸上瞧出些许变化真是很困难,陈瑛只好转而盯着朱高炽的眼睛。

    定定地看了半晌,陈瑛失望了,从这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青年眼神中,他没有看到一点情感的波动。朱高炽的眼神很平静,一如他平时看着别人时那样,不管对方地位尊卑权势高下,他的目光永远都是温和含蓄内敛,没有丝毫变化。

    这位太子的城府,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陈瑛一直强抑平静的心就像绷紧了的弓弦,终于没了气力,手指一松,弓弦急颤,他的心急剧地跳了起来,跳得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能不能被朱高炽所接纳,反复揣摩之下,他认为,以他的能力以他所掌握的力量,以太子如今并不算平稳的地位,太子接纳他的可能至少有七成。他们之间并没有私人仇恨,不是么

    不管以前如何用尽心机地坑杀构陷,那都是各为其主我陈瑛掌握着言官,掌握着大明喉舌,这正是太子目前最需要的力量,齐恒公还肯接纳管仲呢,太子为何就不能成为我陈瑛的公子小白

    尽管如此,他还是慎之又慎,决定先以官宦人家利用云南召商中纳的机会大发横财这件事投石问路,探一探太子的心意。人要脸,树要皮,如果真的不可挽回,至少也不能让名声和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一起断送掉。

    现在看来,恐怕他要失算了,改换门庭的想法很可能要失败。果然,平静了半晌,朱高炽突然微笑起来,朱高炽一笑,陈瑛的心就彻底沉到了谷底。

    朱高炽的笑容和煦如春风,声音和煦如春风,言辞更是和煦如春风:“部院忠于朝廷,任事勤勉,孤心欣慰。关于禁止官宦与民争利,这是皇上一贯的主张,孤自然会遵循圣命行事。若有人以权谋私中饱私囊,部院执掌都察院,正是份内之事,可搜集罪证,查明罪行,以国法治他。汉王与孤同为监国,此事不宜相瞒,部院大人可将此事一并禀与汉王知道。”

    朱高炽很遗憾,真的很遗憾。他知道,只要他点点头,陈瑛立即就能为他所用,陈瑛所掌握的力量也能为他所用,这个人控制着都察院,控制着言官,这对稳固自己的地位非常重要。

    可是,他不能接受。

    陈瑛得罪的人太多了,被他弹劾得家破人亡的官员太多了,而被陈瑛伤害过的人兔死狐悲的那些人,大多就聚拢在太子旗下,他无法接纳陈瑛,陈瑛在汉王旗下已经走得太远太远,此时想抽身,谈何容易

    更重要的是,陈瑛是汉王的第一智囊,汉王这么些年所做的种种,背后几乎都有陈瑛的影子。如果陈瑛不倒,有什么理由让汉王倒这就像父皇杀方孝孺,不能不杀不可不杀,哪怕方孝孺已含蓄地做出了归附的暗示。

    当初起兵靖难,誓师北平,宣告于天下的,就是遵祖训靖难,清君侧j佞。这j佞就是方孝孺黄子澄齐泰。父皇得了天下,谁都可以不死,唯独这三个人,绝不可能活着,不杀他们,靖难的大义名份就定不下来,就坐实了父皇篡位谋反的罪名。

    所以,该死的只能死,就像今日之陈瑛。

    陈瑛橘皮似的老脸倏地抽搐了几下,缓缓躬下身去,低声道:“那么老臣告退”

    这声音,如风卷起的落叶,带着瑟瑟的秋意

    次日一早,通政司便接到陈瑛使人送来的一封奏疏:他病了,病得很重。

    郎中说,他需要长时间的调养,陈瑛身居要职,担心因此耽搁国事,故而请求告老还乡。朱高炽看了陈瑛的奏疏,只是淡淡一笑,挥笔批下一行大字:“此为官吏任免事,呈皇上御览裁决”

    朱高炽没把陈瑛放在心上,他们原来所做种种准备,因为皇上突然下诏命令百官“议迁都”,也不得不暂时停止。太子妃从辅国公府回来,带来了夏浔的意见,只有八个字:“按兵不动,随机应变”

    看来对皇上的意图,一向算无遗策的辅国公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朱高炽也只得搁下一起,打起精神处理迁都之议。这件事的影响实在太过深远,牵涉过于重大,皇帝这个诏命一公布,朝廷上就炸了窝。

    迁都这种事,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同时与每一位大臣也密切攸关,一时间满朝文武都投入到了辩论之中,仅仅一天之后,朝臣们的意见就陆续开始反馈上来。毫无异问,反对迁都的官员远远多于赞同者,赞同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爱民如子派说:朝廷定都金陵四十多年,国泰民安,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迁都一旦迁都,就得下大力气营建北京,修建北京皇宫,朝廷近年来屡行工程,不断兴兵,百姓已显疲惫,再要迁都,这不是劳民伤财么

    国计民生派说:北京的财赋供给与人口都成问题,目前朝廷虽有河运海运,且正陆续在运河上疏浚一些年久淤塞的地段,但是如果朝廷北迁,北京陡然增加的大批的官僚家眷,乃至驻军,所需要的供给,现在的河运海运要扩大数倍规模才成,至少目前,还不具备这个条件。

    军事地理派说:北京太靠近北狄了,距边塞不足两百里,外无藩篱之固,内无战略纵深,一旦北狄入侵,破关而入,马放燕山,北京城下旦夕可至,置天子与如此险地,实在是太危险了。

    还有些人担心都城北迁,到了赵王的地盘上,太子又要多一个竞争者,可这个理由不能明说,于是便随意加入一个反对派,冠冕堂皇地陈辞一番。

    另外还有许多人出于个人家族故乡的利益,强烈反对迁都。因为江南文教发达,江南的士大夫也是最多的,所以江南籍的官员占了朝堂的绝大多数。京城迁走,无疑将触到他们个人家族和故乡的利益,对此自然强烈反对。

    不只是他们,包括当初追随洪武皇帝打江山的功臣勋戚们,同样大多出身江南,他们的家在这里,他们的根在这里,谁肯千里迢迢跑到北京去。再说,北京跟金陵一比,那繁华程度差了十万八千里,有好地方不呆,谁愿意到那穷山僻壤去定居。

    民间的富绅地主听到这消息也是强烈反对,当初朱元璋营建中都凤阳,强行迁徙了十万富户去凤阳,如果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少不得也要迁徙许多江南富户到北京去,难保其中不会包括他们。

    他们家里要么有人在朝为官,要么与哪位朝中官员有深厚关系,这时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纷纷动用他们的人脉关系,在朝廷上发出了最强烈的反对。

    还有那风水先生派,引用诸葛孔明的话说:“钟山龙盘,石头虎踞,上映紫微之垣,此帝王之宅。”大谈金陵风水如何的好,以此作为不应弃金陵而就北京的理由。

    文渊阁大学士杨荣就是此中代表,不管他反对迁都的本意是什么,他给皇上的奏疏却是黑纸白字地写着:“天下山川,形势雄伟壮丽,格局宽阔,九星齐拱,万斗相映而成辉,可以为京都者,莫逾金陵。”

    风水派这一反对,却引起了风水派内部的反对意见,他们对风水易理,都有很深厚的研究,而且不大关心政治。他们不在乎皇上迁不迁都,也不理会别人为什么反对迁都,既然有人提到了风水,他们自然要发表发表自己的看法。

    他们认为,“山管人丁水管财”。“山”代表背后,主宰健康和人丁兴旺,自然也包括国运,宜雄健浑厚,最忌背空;“水”代表前方,主宰事业和财富,向水宜宽广低平,最忌紧小。

    从金陵风水来看,南京城坐北向南,以北为靠。

    北面是什么山呢鸡笼山,说是山,不过就是一个二十来丈高的小土丘。鸡笼山后面就是玄武湖,再向北去是红山,红山跟鸡笼山差不多高,也是个小土丘。红山再向北,就是幕府山,最高也就五十来丈,接着便是扬子江了。

    看吧,鸡笼山是小土丘,红山是小土丘,幕府山稍高一点,幕府山头却又呈形体不正略有偏斜的贪狼星状,对此靠山极为不利。金陵背后就这么三座靠山,零碎无力,如何支撑这么大的城邑

    还有,全部靠山都背靠扬子江,没有接通大型山脉,得不到龙脉的支持。

    更要命的是,风水之气“乘风而散,遇水而界”,比全部靠山占地面积还大的玄武湖,把金陵的山脉龙气阻挡得一干二净,结果金陵连那一点点靠山的地气都被消磨掉了,形成了一个彻底背空的风水形煞。

    因此,只要天下生乱,太岁行至犯煞的玄武湖,必尸横遍野,秦淮尽成血河。

    虽然他们只是就风水论风水,并不是想要赞成永乐皇帝迁都,不过这是朱棣派来的那个太监所能听到的唯一一个算是赞成迁都的声音,自然视若瑰宝,忙把这些说法全都记下来,转呈北京。

    这些精通风水的人一说金陵不好,坚决反对迁都的人马上找了更多的风水大师进行驳斥,双方争来争去,从理论上争不出高下,便开始举例子。认为金陵风水不好的,举出了从古到今,但凡立都金陵之国,无一国运长久的例子。

    他们还说,当初刘伯温也只是迎奉圣意,不得不定都金陵,其实他也知道金陵风水不好,因此才费尽心思地把皇宫建到金陵东侧,旁倚钟山以迁就风水。没像历朝历代所有定都金陵的王朝一样把皇宫建在金陵城中央,但钟山也不雄厚,如今已保了大明四十多年国泰民安,地气将尽,亦难持久。

    反对派就不屑一顾,说多智近妖的诸葛孔明都大赞金陵风水,难道你比孔明还要高明当然没有人敢自认比诸葛孔明更加高明,这一下反对派似乎就占了上风,可是刚刚修完永乐大典,还没来得及离开金陵的一些学士老儒们听了这话却又提出了不同看法。

    他们说,孔明赞美金陵风水是什么时候是孔明联吴抗曹去见孙权的时候,孔明保的是刘皇叔,如果金陵真是帝王之宅,他对东吴的人这么讲,促使孙权移都金陵,难道是要帮助孙权一统天下吗东吴国运只五十二年,足见这只是诸葛亮的一计

    这些人的说法又引出了考古派,与他们展开了一场学术辩论,即:精通风水术的诸葛亮对吴人说金陵乃帝王之宅,是否是看出了金陵非国运长久的风水宝地,才故意给孙权下套,利用风水学说达到政治目的一计,双方引经据典,一番雄辩。

    整个南京城里,旗帜鲜明地支持皇帝迁都的,只有靖难派的一众武将,这些大老粗大多是跟着皇帝从北边来的,他们当然愿意回去,所以他们不断地叫好,至于迁都为什么好,他们却说不出来。

    金陵城里一片口水大战,每天堆到太子和内阁大学士案前的奏章如雪片一般,太子不敢对迁都意见的奏疏有所挑拣筛选,一概发往北京,专门负责往北京传递奏章的驿卒陡增了六倍。

    这时候,夏浔却在庐山,一个人在庐山。

    发生在金陵的一切,他看不懂。

    他很清楚,皇帝知道太子与汉王两位监国在南京的明争暗斗,也知道自己遇刺的事,为了争储到了行刺大臣的地步,这已触及了任何一位君王的底线,可永乐皇帝对此置若罔闻,他依旧安坐北京,却给南京发了这么一条诏命,其用意实在耐人寻味。

    夏浔看不明白,却像一头六识灵敏的野兽,直觉地感到了危险,这危险让他不寒而栗。于是,他来到了庐山。五百年后,在这里,曾有一个巨人召集天下豪杰开过一个会议,那次会议,改变了许多风云人物的一生。

    君子自省,夏浔到这儿来,他要好好的静一静,想一想。

    第923章 不死小强

    庐山,以“雄奇险秀”闻名于天下,青峰秀峦巍峨挺拔银泉飞瀑喷雪鸣雷云海奇观瞬息万变,大江大湖大山浑然一体,雄奇险秀,刚柔并济,其春如梦其夏如滴其秋如醉其冬如玉,当真有如人间仙境一般。

    夏浔穿着凉鞋净袜,一身纯白色的丝绢道袍,缓缓拾阶而上,夏浔这道服是明朝时候一种男子的常服,却非道士穿的那种道袍。在他旁边还陪着一个白眉白须精神矍烁的缁衣老僧,老僧脚步矫健轻盈,动作没有一点老态龙钟的样子,旁边这位老僧,乃是庐山东林寺空相大师,有名的高僧。

    两人行经处,惊动了草丛中觅食的几只白鹤,白鹤展翅而起,仓惶间掠到了他们的肩头之上,既而盘旋腾空,便钻进云雾不见了。

    夏浔在庐山修身养性,已潜居多日了,五老峰等处奇秀山色俱已走遍,今天是头一回登上庐山最高峰:大汉阳峰。

    登上峰顶,禹王台汉阳石柱赫然在目,站在峰巅远眺,只见长江滚滚东流,稍一扭头,又可见鄱阳湖烟波浩渺,俯首看向脚下,却是群山连绵,苍翠一片。此时此地,心神会格的恬静空灵,不知怎地,夏浔突然就想起了一首在他记忆深处尘封已久的诗来:

    “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笼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

    云横九派扶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

    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阿弥陀佛,好诗好诗”

    空相和尚合掌赞道:“国公信口吟来,气势着实不凡”

    夏浔暗道一声惭愧,却是不便解说这诗不是自己所做,空相博览群书,若说并非自己作品,叫他问起出处,难免又费一番口舌。

    空相禅师白眉微微一耸,双目似阖不阖,感受着那峰顶的天风浩荡,徐徐说道:“古往今来为世,上下四方为界,若有人看得透古往今来,看得穿上下四方,那该是我佛法眼了,怎说是一双冷眼呢呵呵,国公发此感慨,似乎心中有事踌躇难决,又惑有所感慨。”

    夏浔轻轻叹了口气,道:“大师慧眼,不错,我心中,确有许多心事。大师,我很累呵,身在其位,我有许多事想做,每件事我都想把它做好,可我事事小心,处处周全,能想的法子都想到了,依旧不能尽如人愿,尽如人心呐。古往今来为世,上下四方为界,呵呵,不瞒大师,在下所思所虑,正与古往今来有关,与上下四方有关”

    空相合什道:“阿弥陀佛,依老衲看来,国公的烦恼,却是自寻烦恼了”

    夏浔道:“大师这话怎么讲”

    空相道:“国公何苦处处求全呢这人间世,或人或物,都是一半一半,何来圆满天一半,地一半;男一半,女一半;善一半,恶一半;清净一半,浊秽一半用道家的话说,就是阴阳。国公只想要那你想要的一半,而不能接受这世间还有你不喜欢的另一半,这不是自欺欺人么”

    夏浔默默地咀嚼着这句话:“万物分阴阳一半一半”

    沉吟半晌,他又抬起头来,道:“大师,我虽已位极臣,荣华富贵,不知多少人穷其一生也难及我之万一,可是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之地位,也从不曾目中无人,骄横自满呐。很多时候,我做事都是如临如渊,如履薄冰,即便如此,我也不认为自己就做的很好了。”

    夏浔笑笑,说道:“我一心想为大明谋划,替后世子孙谋划,可我真的不知道,我能做到多少,我这一片苦心,后人又会怎样评价。”

    空相禅师呵呵笑道:“如果今天就已清楚地知道了明天的事后天的事,乃至一生的事,岂不是无趣的很所谓未来,旁人若为你决定了未来的一切,那还是你的未来么,你还有未来么未来,变化无穷无尽,就算是佛祖,也无法演算掌握未来一切变化,国公却想做到它,这是不是自寻烦恼呢”

    夏浔动容道:“大师”

    空相微笑道:“国公,如一斤米,在炊妇眼中它是几碗饭;在酒家眼中它是几两酒。每个人看它,都不相同,可米就是米,你就是你,只要问心无愧,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国公以为,人生是苦多于乐,还是乐多于苦呢如果你执着于此,那便是深陷苦海而不能自拔,只要学会解脱,自然便是极乐世界”

    夏浔苦苦一笑,默默走到崖边,定定地看向京师的方向。

    空相大师摇了摇头,双手合什,轻轻又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由于满朝文武都在讨论迁都这件关系到每个人切身利益的大事,夏浔筹谋已久的计划被迫搁浅,他只好暂时停止了一切行动。如果仅仅如此的话,只能说是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他的部署,只消加以调整,完全可以在突发事件解决之后再次发动。

    但是朱棣的反应太耐人寻味了,他明明已经知道了南京这边发生的一切,却没有做出一点反应,与此同时,他却抛出了一个震动所有人的新话题,你还能说这两件看似无关的事情之间真的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么夏浔感觉到了这一点,却完全猜不透朱棣这么做的真实意图,所以他不安。

    夏浔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谋划,尽管他的出发点至公无私,但它却是不容于法的,所以夏浔对此格外敏感。一直以来,他智计百出,但有谋划,无人不入其彀,由他牵着鼻子走,而这一次却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所以他才会惶惶不安,所以他才会登上庐山,静静地反思:是不是这些年来在政坛上的风调雨顺,已经让我忘乎所以了

    他隐隐嗅到了一种阴谋的味道,那是血的腥味,让他不寒而栗

    夏浔在庐山苦苦悟着永乐大帝真实意图的时候,解缙正风尘仆仆地赶向南京,此时刚刚赶到九江,庐山脚下。

    解缙立在船头,顺江而下,衣带飘风,瞧起来神情气爽,意气风发。如果他看过电影闪闪的红星,这时就该挺胸腆肚,挎着盒子炮,洋洋得意地说上一句:“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由一位内阁首辅大学士被贬谪到安南乱地,还有什么可高兴的,但是解缙的确很高兴,因为,他又回来了。

    解缙被朱棣一道诏书,便从内阁首辅大学士,变成了广西布政司参议副省长,不情不愿地离开了金陵。结果因为一路上牢马蚤满腹,被一直盯着他的纪纲打了小报告,惹得永乐皇帝大为不悦,又追加一道圣旨,把他赶去安南上任。

    结果这位仁兄千里迢迢,刚刚赶到安南,屁股都没坐热,就找了个理由,不辞辛苦地回来了。

    这个倒霉蛋对于做官的追求,就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实在是太顽强了。

    要回来就要有理由,解缙当然有一个很充分的理由。

    他幽幽怨怨地赶到安南的时候,正好张辅大获全胜。张辅上次平定安南回京不久,安南各地就反旗再举,迫不得已,张辅再度挂帅出征,大军往返,钱粮军饷消耗无数,不过仗倒是又打赢了。

    张辅赶到安南之后,第一战就是打击原来已经降了大明,结果又复反叛自立称王的师桧。

    师桧当时手中有兵马两万多人,张辅率兵进剿,只一战就杀了四分之一,近五千人,同时俘虏两千多人。张辅恼恨师桧降了又反,出尔反尔,反复无常,下令把这两千俘兵全部斩首,之后紧追师桧不舍,师桧拿出了吃奶的劲儿,率领残部逃进了深山,若再追赶,得不偿失,一个不慎,还会为其所乘,张辅这才下令收兵。

    张辅稍事整顿之后,又去征讨陈季扩,陈季扩调兵遣将,与张辅数度交锋均落下风,最后双方决战于虞江之上,这一战陈季扩又是大败,军兵伤亡惨重,还连折数员大将。陈季扩只得仓惶逃窜,张辅自后一路掩杀,又吃掉陈季扩三千兵马,直到陈季扩逃入大泽这才收兵。

    陈季扩彷徨无策,只得遣使向张辅求降,这位曾自立为帝的安南将军目前还拥有相当大的势力,在安南百姓中间他也拥有相当广泛的群众基础,如果他诚心归降,大明治理安南将减少很多阻力,不过是否受降张辅做不了主,接了陈季扩的降书以后,他就要遣人送往朝廷,由皇帝决断。

    恰在这时,解缙到了安南。解缙根本没有心思做什么安南布政司的参议,在朝为官何等闲逸,内阁首辅何等风光,安南这地方穷山恶水的,做官都算是发配。所以一听有机会回南京,解缙马上抢着要担当这个差使。

    照理说,只是派人回京将陈季扩的降书呈予皇帝,原也用不着劳动一位布政司参议出马,可解缙愿意走,张辅也愿意让他走。解缙再落魄,毕竟也是一位曾经的内阁首辅大学士,万一他在安南出点什么事,这影响太大了,张辅不愿意承担这责任。

    两个人是一拍即合,于是刚到安南站了站脚的解缙,就兴冲冲地又回来了。

    站在船头,眼见离金陵越来越近,解缙心中好不兴奋。在安南天高皇帝远,想再叫皇帝想起他来都难,回了京就不一样了,在皇上面前多露露脸,万一皇上回心转意,不就可以再获圣眷重返内阁了么解缙心里是越想越美。

    当初朱元璋许之以十年之期,叫他十年之后回朝听用。解缙等不及,还差了一年半,就趁着新君登基,急不可耐地回了南京,结果被人一本参到兰州做卫吏去了,沮丧得他差点投河自尽。

    如今,他又来了

    第924章 大发雷霆

    夏浔在庐山住了几天,直到小荻马上就要临产,这才返回金陵。

    此时,郑和已经回京了。

    郑和是内官,官品也不高,不需要派三品以上官员迎接,但是随他回来的还有许多其他国家的使节,其中包括一个国家的国王。浡泥国王麻那惹加那乃,带着王妃王子公主还有王弟王妹,一大家子居然都来了,这就需要同等品秩的人员相迎。

    外国的国王,相当于大明的郡王,于是就由大明皇室派了几位在京的闲散王爷出迎,把他们接到会同馆入住以后,朱高炽朱高煦两位监国再联袂赶到会同馆里探望问候。

    郑和这一次出海,因为是头一回,需要从无到有地探索出一条海路所以耗费时间很长,达两年之久,所经国家和地区包括了占城爪哇满剌加苏门答剌锡兰山柯枝古里暹罗南巫里加异勒甘巴里阿拨巴丹等国。

    回来时这些国家都派人赠送了礼物,其中琉球中山山南,婆罗,阿鲁苏门答剌满剌加浡泥占城暹罗榜葛剌南浡利小葛兰等国遣使入贡。几乎与此同时,日本的足利义满也派了使节来。

    现在日本的情形很糟糕:后龟山天皇出走了,他跑到南部重聚南朝旧部,以武力抗议北朝背信弃义。由于有惜竹夫人和大明暗中向他提供了大笔资金和武器粮食,后龟山出走的时间比历史上提前了,效果也大多了。

    由于他手里有充足的资金武器和粮食,他不但很快招揽了一批旧部,而且招纳了很多农民和流浪武士,包括被中国水师和日本水师联手打压得几无生存余地的海盗也大量投奔了他,使得他迅速组织起了一支颇具规模的武装。

    后龟山出色的表现,使得一些本来还想观望声色的南朝氏族豪门,也毫不犹豫地加入进来,旗帜鲜明的表示拥戴后龟山天皇,他们形成了一股相当庞大的力量,让后小松天皇头疼不已。

    与此同时,鉴于足利义满年老体衰,渐渐控制不了他手下的几大诸侯,他的义子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持也鼓起勇气在朝政军事等多个方面公开发表自己的意见和主张,与太政大臣足利义满唱反调,踏出了彻底决裂的第一步。

    鉴于这种局面,足利义满急需得到大明对北朝的认可以及对他的支持,所以他派了一支使节队伍向大明入贡,并请求大明在道义上予其以支持,如果可能,希望大明水师在军事上也能予之以一定的配合。

    这一来,再加上早先赶到金陵的帖木儿国使节,汇聚到金陵的各国使节已将近二十个国家,所谓万国来朝的盛况也不过如此,越来越看不透金陵局势已无法予以控制的太子朱高炽趁机上书,奏请皇帝回京。

    眼下这种局面,朱棣不可能再滞留北京,是到了他该回来的时候了。

    一池秋水,波光粼粼。

    虽已到了秋天,荷叶仍是碧绿的,只是荷花少了些,有些荷茎上已结出了饱满的莲实。一道九曲小桥蜿蜒水上,中间位置有一座小巧的八角小亭,小亭门窗尽开,清风荷香穿亭而过,留下一室馨香。

    亭中摆着一张紫檀嵌螺钿圆桌,四个身穿直裰,头戴儒巾的人围坐在桌前。

    不远处,临窗角有一个小泥炉,炉上坐着一壶沸水,旁边又有小方桌一张,上边摆着茶具,一个清秀俏巧的小丫环静静地站在一旁,候着桌前围坐的四人谁的杯中茶尽,便轻盈地上前为他斟满。

    小丫头叫弦雅,茗儿原来的帖身小丫头巧云成了夏浔的妾室以后,才被茗儿选到身边侍候的。辅国公府落成时,皇帝赐了些官奴给杨家,这小丫头就是那时随母亲被发配到辅国公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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