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卓立船头,双手负后,衣袂飞扬,意态闲适。
    他丝毫不似迎着漫天风雨,行船于激荡波涛、万千暗礁里,倒像是驾竹筏游于平湖,静赏春光。
    厉若海闭目盘坐于船中,仿若与怀中长枪融为一体,不以耳听目视,纯以神意感知。
    方圆三十丈内,无论是江上的风浪波涛,还是水底的暗流礁石,都毫无遗漏地倒映在她的心灵中,方便少女掌控航向。
    徐行眺望远山半晌,又俯下身子,趴在舟头,两片宽阔大袖随波涛起伏,变化出种种模样,好似重峦叠嶂,又如流云飞卷。
    他一边用袖子玩着水,眼中闪烁着纯粹得近乎天真的热烈光芒。
    厉若海正在全心全意操舟,自然能够感到徐行玩心大起的举动。
    她睁开眼,看了看那充满稚气和童趣的背影,不由得叹了口气,心中涌现出一股由衷的无力感。
    谈武学的时候,徐行那种从内到外散发出来的自信态度,以及旁征博引的见识,都让厉若海发自真心地认为他一定是绝无仅有的武学宗师。
    有些时候,徐行的一些举动,又让厉若海忍不住怀疑:
    ——这人到底是为了伪装自己,故意做出这些符合孩童身份的行为,还是他当真就是这么一个童心未泯、喜欢玩闹的人?
    但更多的时候,厉若海感觉他是一个阅历丰富、洞明世事,走过了千山万水的旅者。
    最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虽是有这么多的经历,却丝毫没有变得麻木厌倦,反倒是对生命、生活、乃至整个世界,都越来越热爱。
    这种热爱,完全是一种从他骨子里透露出来的感觉,并且充满了非凡的感染力。
    就算是厉若海这种心坚如铁,志在武道顶峰的人物,站在他身边,某些时候,都不由得怀疑自己这条路,是否走得正确。
    徐行一边拨弄浪,一边扬起头,眺望远方淹没于雨幕中的群山,兴致颇高,感慨道:
    “前几次来三峡,都不曾见过这么大的雨,如今有幸得见,也算是沾了厉姑娘的光。”
    厉若海没说话,而是聚精会神地掌控着这艘小舟。
    对习惯了孤身闯荡江湖的少女来说,这种恶劣天气根本不算是什么值得欣赏景致,而是一种完全的麻烦。
    她只想尽快抵达目的地,然后上岸修行。
    徐行见她这副模样,只是摇了摇头,心中感慨。
    这姑娘,也太心急了点。
    又过了一会儿,他忽地咦了一声,转过头来,那张还未长开,带着些婴儿肥的面容上,露出饶有兴趣且神秘兮兮的笑容。
    “厉姑娘,暂时停一下船。”
    厉若海心头虽然有些不耐,还是依言照做,枪尾微微点了下船底,小舟一颤,稳稳定在了湍急江流中,不动不摇。
    “有什么发现?”
    徐行转回头,继续趴在舟头,拨弄着浪头,答非所问道:
    “你会不会钓鱼?”
    厉若海干脆地答道:
    “不会。”
    少女虽然说不上是急性子,却极为珍惜时间,和钓鱼这种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的娱乐活动,自然是绝缘。
    徐行也不以为意,只是看向波涛起伏的前方,眯起眼睛,慢悠悠地道:
    “不会正好,我教你啊。咱们现在没有现成的家伙什,还想钓大鱼,就得讲究一个愿者上钩。
    没有必要用真气强行维持,让船顺流而下就是了,稍微颠簸一点,比较自然。”
    厉若海如今已经颇为熟悉徐行讲话的风格,一听他这么说,便品出一种不怀好意的味道,有些惊讶。
    “真有收获?”
    徐行抬起手,甩了甩袖子上的水,搓了搓掌心,有些不满道:
    “厉姑娘,你不会以为我刚才真是在玩水吧?”
    厉若海沉默了。
    等到徐行都转过头去,看了她几眼后,少女才面色如常地别过脸,然后点了点头,表示承认。
    徐行没有移开目光。
    厉若海坚持别着脸。
    看了一会儿后,徐行幽幽道:
    “我现在才知道,厉姑娘,你的侧脸也蛮好看的。”
    “你!”
    厉若海这下总算是绷不住劲儿,双眼睁大,面皮抽动,恼羞成怒。
    徐行不禁哈哈大笑,立即转过身去,看向前方水道,目不斜视,沉声道:
    “快到了,严肃点。”
    严肃点?
    厉若海气笑了,双手紧握枪杆,骨节都绷得发白,足见用力之大之猛,甚至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
    那张美玉般无暇且莹白的绝美面容上,更是飞起两团浓郁艳红,这不是娇羞,而是活生生气出来的血色。
    依靠超凡脱俗的精神修为,徐行即便是不回头,也能感受到厉若海的神情变化,甚至将少女如今的面容尽收眼底。
    一时间,他心中忽地升起一种奇怪感觉。
    ——这种状态下的厉姑娘,还挺好玩……哦不,是挺可爱的。
    想到这里,徐行就有点想笑。
    但是一感受到从身后传来的森寒目光,他便硬生生把笑容憋了回去,装出来一副全神贯注、专心致志的模样。
    以他人仙级别的身体控制力,论演技,自然要比厉若海高出几个量级,根本让少女抓不到任何破绽。
    过了一会儿后,徐行又浮动了一下水流,朗声问道:
    “厉姑娘,我看这地方就不错,适合当个钓点,要不要我教教你,如何打窝、下饵?”
    厉若海虽是余怒未消,不想和他说半句话,却也明白应该是到了地方,正事要紧,便强忍怒气,淡淡道:
    “既然如此,劳烦徐兄展示了。”
    徐行哈哈一笑,抚掌道:
    “好说,好说。”
    他们两人在舟上说说笑笑,水底下的钟仲游却憋得颇为辛苦。
    从这艘小舟出现在三里外时,钟仲游就有所感应。
    虽然从速度和起伏程度来看,这艘船没有任何异常,但这种天气,还敢行船的,定然非是等闲之辈。
    钟仲游毕竟是老江湖,又知道有高手潜伏在侧,自然不会节外生枝。
    所以,他干脆连谷凝清的气息也一并掩去,一并隐匿起来,只等这艘船过去后,再带谷凝清上岸。
    只不过,钟仲游此时虽是不敢放出神念,进行大范围感知,凭借单纯的听力,也能听明白徐行和厉若海的交谈声。
    徐行一开口,这位老宗师便不由得在心中腹诽,这种天气和流速,在江心处钓鱼,实在是异想天开。
    只不过,听到这个脆生生,明显就没有发育完全的儿童嗓音,钟仲游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紧接着,听到厉若海的那清脆悦耳,且吐字清晰利落,充满力量感的独特嗓音后,钟仲游却猛然睁大了眼,情不自禁地朝江上望去。
    “观人察物术”乃是阴癸派门人必修课中的必修课,钟仲游作为阴癸派中,保底坐三望二的人物,自然精于此道。
    是以,他只是一听厉若海的声音,就知道这是一个绝不逊色于谷凝清,甚至是犹有过之的上乘炉鼎。
    就在这时,钟仲游注意到,在听见这个声音后,谷凝清的眼睛也不自觉地放大,更是浮现出一种惊惧莫名的光。
    谷凝清自然听得出来,那个声音的主人,正是自己令自己夜不能寐、朝思夜想,不惜私自跑出双修府,也要一见的厉若海。
    “嗯?”
    钟仲游一把将谷凝清抓到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女那张充满了异域风情的绝美面容,勾起嘴角,邪笑道:
    “怎么,小娘子还认识上面那位美人儿?”
    谷凝清如今已被钟仲游的真气缚住了嘴巴,难以开口。
    若是在寻常时候,能够与这位心目中的大英雄相逢,她一定会情难自抑,甚至是落下泪来。
    可如今这种时候,她却绝不愿厉若海经历和自己一样的遭遇,便只是惊恐地摇头。
    女孩满头秀发在水中散开,宛如水草蔓延,惨白的娇嫩面容上,更是一派楚楚可怜。
    但谷凝清越是这般作态,钟仲游就越是肯定两人之间的关系,开怀大笑道:
    “小美人,遇上你,真是我的福份呐!
    老夫这就上去,将上面那小姑娘也擒下来,与你做个姐妹,如何呀?”
    谷凝清在水中越发奋力地摇头,钟仲游就笑得越发开心,不再有丝毫掩饰。
    笑声震动水体,在水中掀起澎湃大潮,令江面再起汹涌波涛。
    钟仲游敢于如此放肆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因为他非常清楚以谷凝清的出身,根本不可能结交到能够威胁自己的人物。
    若这小美人真认识舟上那人,那钟仲游自然也可以无需任何顾忌地出手。
    可就在这时,一个长长的叹息声,无远弗届地传遍整个江底。
    方圆五十丈内,原本激荡的水面立时风波不起,好似一块平整的镜面。
    “唉,本想慢慢悠悠的钓个鱼,奈何,遇上你这么个东西,平白败了本人的兴致。”
    钟仲游猛地转过身,却见一个小孩子,正浮在自己身后,双手抱胸,上下打量着自己。
    这小孩子虽然只有八九岁的模样,却已漂亮得不似凡间人物,倒像是由水之灵魄聚成的精怪之属,又像是江神河伯一类的超然存在。
    这样的姿容和气度,实乃钟仲游生平仅见。
    而这孩子的目光,更是钟仲游不曾见过的。
    钟仲游这一生,风光过显赫过,自然也收获过很多来自旁人的视线。
    这些人的目光或是敬畏,或是谄媚,或是恐惧,或是愤怒,或是不屑,或是漠然,但钟仲游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
    好像他不是在看一个臭名昭著的魔门宗师,甚至都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在看一头砧板上的鱼,不带丝毫别的情绪。
    “这位老前辈,可否为徐某解释一番,什么叫做……‘姐妹’?”
    钟仲游心头大骇,却还是强忍震撼,沉声道:
    “敢问这位朋友仙乡何处?老夫乃是阴癸派的钟仲游,可否行个方便?”
    面对这种诡异的人物,纵然钟仲游乃武道上的宗师人物,也不禁心头发憷,甚至不惜搬出“阴癸派”的大名。
    一般来说,以他的实力加上阴癸派的名气,在这天下,摆不平的事情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毕竟,即便是武功高深、势力深厚如庞斑,亦要顾忌阴癸派身后的“血手”厉工,不曾对钟仲游赶尽杀绝。
    只可惜,钟仲游今天就遇上了那个亿万中无一的例外。
    徐行咦了一声:
    “你就是那个输给庞斑,丢了执掌魔门之权的‘邪佛’?”
    钟仲游听到这番话,心中滋生的莫名恐惧立时便消退了一大半,确认对方并非是什么神鬼精怪之属。
    只要是人,无论武功究竟是高到何种地步,以钟仲游身份地位、见识经历,都还不至于怕到不敢开口。
    不过,当他刚挤出笑容,要回话时,就见徐行摇了摇头,目光睥睨,冷笑道:
    “朋友?凭你也配?”
    言语落定,徐行拂袖一扫,一股超乎钟仲游想象的雄浑大力,从他的袖中狂暴涌出。
    周遭江水立时往两边排开,江面亦一分为二,翻卷出两片高有数丈的浪水墙。
    若从上往下看去,简直就像是有一柄巨大而无形的神剑,自云端劈落,将整条江水拦腰截断。
    钟仲游目光暴突双手拦在胸前,黑紫交杂的魔气氤氲澎湃,萦绕周身。
    可即便他全力张开空境力场,仍是难以抵御,整个人一去三十丈,直接撞上江畔的陡峭山壁。
    轰隆隆隆隆隆隆!!!!
    雷音震动大气,传遍大江两岸,激荡漫天雨幕,在空中形成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波纹,茫茫江面亦再起风波,如老龙兴风作浪。
    厉若海在江面上,感受到水底传来的震动,豁然站起,双足一顿,稳住在风波中跌宕起伏的小舟。
    她还没来得及往下看,徐行已拎着一个千娇百媚、玲珑有致的大美人从湖中跃出,落到舟中。
    这美人虽是面色惨白,可沾湿衣衫下的身段却极为美好,直可荡人心魄。
    厉若海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却见徐行又一点船头,钻破厚重的风帘雨幕,足踏惊涛骇浪,直往钟仲游所在之处疾驰而去,只留一句言语:
    “厉姑娘,照看好她,我去去便来。”
    厉若海上前一步,抱住这美人的身子,再一看她的脸,不禁讶然道:
    “凝清,怎么会是你?”
    谷凝清在水底那会儿,已被钟仲游吓得心神巨震、神魂激荡,如今乍见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眼中竟淌下两行清泪。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对玉臂,环住厉若海的脖子,身子紧紧贴在少女身上,泪眼婆娑,只不住地呜咽道:
    “若海,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女孩娇嗔的嗓音就像群山之间泄出的云朵,松软柔,缓缓舒展,同时还隐含一股强自压抑、难以纾解激荡情怀。
    厉若海感受着从谷凝清身子里传来的颤抖,并没有拒绝这个拥抱,也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反手轻轻拍打她的背部,以表安慰。
    过了好一会儿,谷凝清的心神才重归平静,她睁开一对好似湛然秋水的蓝眸,直视厉若海的明锐眼眸,深情道:
    “若海,我终于找到你了。”
    厉若海被她那不带丝毫掩饰的火热目光一望,竟然有种针扎般的感觉。
    少女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将谷凝清的身子扶正,才关怀问道:
    “凝清,你怎么会在此处?”
    谷凝清仍是注视着厉若海,幽幽道:
    “若海,凝清的心意,莫非你当真不知?”
    厉若海呃了一声,极其罕见地有了些手足无措之感,头皮一阵发紧,犹豫道:
    “凝清,我……”
    谷凝清见这平日里,行为举止有如男儿般豪迈的大姐姐,竟然露出如此扭捏之态,也只是眼波流转,微微一笑,不再追问,而是回答起了厉若海的疑惑。
    厉若海与谷凝清,正是相识于江湖中,彼时的谷凝清初出双修府,虽有一身不俗的武艺,却疏于世事,天真烂漫,只爱蝶舞双双。
    厉若海见这小女孩天真可爱,便出手为谷凝清挡下了几波图谋不轨的贼人,并且护着她走了不短的一段路。
    但厉若海没有想到,在这段日子里,谷凝清对她竟然起了超越一般姐妹之情的情愫。
    谷凝清乃是西域女子,性情热辣奔放,并不避讳此事,不仅将这份情意坦然相告,还详细解释了自己所修的功法以及出身。
    厉若海这才知道,谷凝清竟然是武林中最神秘的几大门派之一,双修府的传人。
    而她所学的“双修大法”虽是一种遍述阴阳合和之道的无上法门,却有一种颇为奇特的限制,即是修行之时,一方需有情无欲,一方则需有欲无情。
    对男女来说,这种条件简直可以说是苛刻,所以,谷凝清便想另辟蹊径,与厉若海这个女性同修大法。
    在谷凝清看来,若是同为女性,达成这个目标便较为轻易。
    并且,厉若海强练“嫁衣神功”,一身阳气之浓郁、真气之刚强,完全胜过了此世绝大部分男性高手,完全是上好的双修道侣。
    谷凝清一说,厉若海第一个反应不是拒绝她,而是对这个出身名门的大小姐刮目相看。
    厉若海完全没想到,平日里稚气得像是个大孩子的谷凝清,竟然在武学上也有如此奇思妙想。
    好在,这念头在心中只是出现了一瞬,厉若海很快便挣脱了出来,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谷凝清的请求。
    厉若海之所以援手谷凝清,就是因为自己曾经也有个弟弟,不愿见她这般天真的孩子淹死在江湖里,更是把谷凝清当做了自己的妹妹,全无此意。
    所以,为了摆脱谷凝清的纠缠,厉若海将她送回双修府后,便留下一封书信,不告而别。
    可谷凝清回到双修府后,仍是对厉若海念念不忘。
    她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发自真心的钦慕,还是因为修炼“双修大法”的缘故。
    但谷凝清明白,若自己没有办法勘破这一重关隘,只怕此生此生,都不能练成“双修大法”,为自己的族人完成复国大业。
    于是,她选择了离开双修府,再次前往中原,寻找那个令自己魂牵梦萦、不可忘却的命中魔星。
    也正因如此,谷凝清才会被阴癸派发现行踪,遭到这一路的追捕,好在,她在途中,结识了一位法号空了的少林和尚,才得以多次逃脱追捕。
    厉若海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问道:
    “既然如此,这空了和尚如今又在何处?”谷凝清笑了一笑,拖慢尾音,缓缓道:
    “我使计支开了小和尚,让他去寻蜀中的佛门高手求援。”
    她眉宇中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倦意,仿佛很是慵懒,这种倦意就像烟一样,使人熏然欲醉,又糅合了惹人怜惜的柔弱。
    厉若海这才发觉,这以往天真可爱的小妹妹,此际竟然显得如此沉郁且惆怅,亦比当年要更加成熟、更加坚定。
    厉若海当然明白缘由,却不知道该如何开解,是以,少女只能紧抿薄唇,不发一言,忽然有些怀念和徐行等人喝酒的日子了。
    ——虽然同为女性,但厉若海面对谷凝清这种百转千回又毫不避讳的直率情怀,仍是由衷感到无力。
    谷凝清显然也极其熟悉厉若海的性情,并没有步步紧逼,而是转过身去,望向徐行和钟仲游离开的方向,不由得面露惊容,震撼道:
    “若海,方才那位小弟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令得钟仲游这位‘邪佛’如此狼狈地逃窜?”
    方才在水下,谷凝清无比清晰地看见了徐行的面容,也看到了他是如何只用一袖,便将钟仲游抽飞了出去。
    可就是这样一个功行深厚到恐怖,且外貌特征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绝世高手,谷凝清此前却是闻所未闻,这简直可以说是天方夜谭。
    最起码,谷凝清可以肯定,这人绝非如外表那般,是一名八九岁的孩童,定然是哪位威名赫赫的老宗师,故意伪装而成。
    厉若海也看向徐行远去的方向,只是哼了一声,轻描淡写道:
    “一个朋友。”
    “朋友?”
    谷凝清咀嚼着这两个字,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星眸半眯,笑吟吟地拍了拍胸脯,做出个心有余悸的模样。
    “既然如此,凝清可真要好好认识一下若海这位过分神奇的朋友。”
    说到朋友两个字时,谷凝清咬字略微加重,令厉若海莫名地感到有些烦躁。
    少女转过头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谷凝清那张风情万种、千娇百媚的绝美面容后,心中那种烦躁就更为明显。
    厉若海忽然道:
    “凝清,你把脸转过去,一会儿就好。”
    谷凝清虽是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照做,过了会儿后,她听到厉若海冷幽幽地道:
    “凝清,你的侧脸,还是那么好看。”
    谷凝清虽然听出来厉若海情绪不对,但得到心上人的赞美,还是不禁眯眼而笑,浑身的倦意、柔弱、情愫都混合成一股出奇的艳色,甜蜜道:
    “若海,这种话,凝清无论听多少次,都不会觉得腻。”
    厉若海嗯了一声,没有再回话,而是望向江边战场,淡淡道:
    “凝清,咱们也过去看看。”
    厉若海对徐行的状况可谓是了如指掌,知道他此时的伤势还未彻底复原,与钟仲游这个天下闻名的老宗师交手,纵然在一时之间能够占尽上风,也不代表就已能稳稳拿下。
    念及此处,厉若海真气一运,不再有任何遮掩,燎原场域张开,小舟一震,仿若离弦之箭,在江面上划出一条明亮火光,直往山壁处冲去。
    谷凝清置身于厉若海的场域内,不觉睁大了眼,惊呼道:
    “若海,你已成就空境了?!”
    谷凝清回到双修府后,潜心修行,在府主的指点下,才堪堪踏破“定境”的门槛,跻身“化境”,这也是她敢于一人闯荡江湖的底气。
    因为,除去总数仅有数十人的“空境”宗师,“化境”已算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走到何处都会被奉为上宾。
    毕竟,“化境”武者想要踏出“空境”这一步,难度甚至比从“养境”到“化境”还要大。
    君不见,就连庞斑统御的魔师宫,也只有里赤媚一个正儿八经的“空境”宗师可供差遣。
    薛禅亦是在得了“大金刚神力”的传承后,才得以跻身“空境”。
    由此,完全可以说明空境宗师的珍贵,可厉若海如今不过十来岁,竟然就已跨过这个门槛,跻身天下最强者之林了?!
    谷凝清虽然一向知道,自己这位心上人在武道上的禀赋堪称超凡脱俗,仍是不免为之震惊,心中也更为厉若海欢喜,欣然道:
    “若海,看来,你离你的目标,也是越来越近了。”
    厉若海却丝毫不觉得此事有什么值得欣喜。
    毕竟,在这些天与徐行同行的路途中,她已经深刻认识到,区区空境第一重天的修为,与其说是成就,倒不如说是累赘。
    并且,就算是除去徐行这个真实年龄不知道具体多少的装嫩老鬼外,厉若海这几天也结识了浪翻云这个货真价实的天才剑手,更不会以此自傲。
    真要说,其实薛禅也是一位年纪轻轻的空境宗师,亦算是这种层次的天才人物。
    所以,少女头也不回,只是淡淡道:
    “正是拜那位朋友所赐,我才能有如此进境。并且,如我一般年岁的空境宗师,天下亦不算罕有,只是据我所知,就还有两人。”
    谷凝清知道厉若海的性格,自然不会觉得她在说笑,只是轻点螓首,若有所思。
    其实,这位一颗心都挂在厉若海身上的女孩、少女、女人,根本就不关心这种年纪的空境宗师到底有几人。
    她只是在想,厉若海口中那个“朋友”的事。
    谷凝清知道,厉若海有一个已经亡故的幼弟。
    这个弟弟,正是这位一向刚强的“邪灵”心中,仅存的柔软和弱点,也是谷凝清有信心可以感化她的关键。
    可徐行的出现,却让谷凝清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该不会……真就有这么巧吧?
    念及此处,谷凝清的目光都变得锐利了起来,慢条斯理、悠哉悠哉地道:
    “凝清还从未听闻,天下有何种人物,能得若海如此评价。等会见了面,凝清可要好生答谢一番这位‘救命恩人’。”
    如果说刚才刻意加重语气,还有逗弄厉若海的意味在,那现在的她,就当真是对厉若海口中这个“朋友”起了十二成的兴趣。
    厉若海也听出来谷凝清言语中的含义,她不置可否,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可脚下小舟却轰然一爆。
    整艘小舟仿佛跃出水面的飞鱼,好似与江天水色融为一体,江风自谷凝清耳畔呼啸而过,两岸景物如浮光掠影一般向后倒退。
    可少女的目光,却只盯着那条独立舟头的高挑身影,不动不摇,深情且坚定。
    小舟在空中划出一条极其优美的曲线后,径直落向山壁。
    厉若海又一点舟底,整个人腾空而起,一手斜握长枪,一手抄起谷凝清的腿弯,将少女的娇躯打横抱起,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她看着脚下那条不断向前延伸的沟壑,目光沉凝。
    谷凝清则是在她那不算宽阔,却极为温暖,且充满安全感的怀抱中,如小兽般眯起眼,蹭了好几下,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双腿,站到地上。
    就在这时,两人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极其凄厉,且充满无穷恐惧的惊呼惨嚎。
    “庞斑——!!!”
    厉若海早在锦官城,就已做好了迎击这位“魔师”的准备,此时更是条件反射般的凝起目光,紧绷身子,当即便想向前冲去。
    可就在此时,她却注意到一旁的谷凝清面色更加惨白,身子也微微颤抖起,目中掠过一抹怜惜,不禁犹豫起来。
    ——
    钟仲游在撞上山壁后,仍没有停止,身躯被巨力推动,不断往山体内部前进。
    劲气如潮水汹涌,一浪叠一浪地撞碎在他的长衫上,将沿途山石碎为齑粉,硬生生在坚固山壁中,凿出来一条长有二十丈的隧道。
    饶是如此,钟仲游仍是保得周身不失,更情不自禁地放声惊呼道:
    “大金刚神力?!锦官城外那人,果然是你!”
    意识到这一点后,钟仲游不敢有丝毫停留,就连水底的谷凝清都顾不上,施展身法,就要往远处逃窜而去。
    徐行如影随形,衔尾追杀而至。
    他一臂探出,神魂与肉身再次紧密结合,雷霆真气流转全身,与“大金刚神力”相融,掌心电光激荡、雷音滚滚,山壁中更是传来轰鸣震动,好似梵钟铜鼓,嗡嗡作响。
    正是天鼓雷音印。
    钟仲游连头也不回,一身精纯至极的天魔气场全开,发出轻微嗤嗤声,将周身五丈的岩壁尽数腐蚀,
    与其说是腐蚀,倒更像是吞没,山体中立时出现一个不断向上延伸的圆柱形空洞。
    厚重土层、坚实山岩,以及其中积攒的土相地煞之气,对他来说,竟然是薄如无物,一冲即溃。
    天鼓一响,雷音一炸,钟仲游的身子虽是剧烈颤抖,呕出来一口鲜血。
    可老人的去势却依旧不停,只消片刻功夫,便冲出了山壁,朝远方奔逃而去。
    虽然意识到身后那人武功超乎想象,钟仲游心中却是忍不住地狂喜——因为他赌赢了!
    从认出徐行的第一时间起,钟仲游就已决定了使用这样的战斗策略。
    因为他虽然从徐行身上,也感受到一种卓然出尘的清冷气韵,却并没有发现独属于半步破碎级数高手那种,一动则席卷天地的霸道。
    只要不是那种级数的高手,无论多强,就算是“魔师”庞斑,面对红日法王加思汉飞,纵然能胜,也绝无可能不受伤。
    所以,钟仲游极其大胆地选择了硬抗徐行一击,也要奋力奔逃,事实证明,他的确赌对了。
    徐行如今身上,不仅有红日法王留下来的火劲,也有思汉飞打出来的创伤,还有施展“龙象镇狱”造成的内伤。
    三者结合之下,徐行纵然是全力出手,但这一记“天鼓雷音印”的威力,也不免大打折扣。
    虽仍然算是沉重,但对钟仲游这种人物来说,也绝不至于承受不了,至多是受些伤势,更不会影响他奔逃的速度。
    就连徐行都没有料到,钟仲游的战斗意志竟然如此薄弱。
    他更没想到,此人的魔门场域,竟然能够如此灵变。
    徐行曾经对战过的几名空境宗师,虽然功法不同、修为深浅也不同,可却有一个共性,那便是场域皆极其坚固。
    这也符合徐行对空境宗师这个群体的认知,在他看来,此界的宗师们,本就是极其擅长阵地战,也擅长筑成阵地的“工兵”。
    既然是以阵地战为长,在长距离的奔逃,以及中距离的腾挪闪转方面,便不可避免地有了天然的劣势。
    唯一一个稍显另类的,便是里赤媚,可如今,钟仲游展现出来的手段,还要更在尚且年轻的里赤媚之上。
    他的天魔场域,与其说是一座阵地,倒不如说是一架做了特殊轻量化处理的战车,在灵活性方面,可谓是一骑绝尘。
    ——现在看来,这位“邪佛”能够从庞斑手上逃出生天,果然不是全凭身后的势力,也有几分硬功夫。
    这样迥异于当世武道的魔门大法,也实在是令徐行颇感兴趣。
    他也知道,以自己如今的伤势,难以用肉身追上钟仲游,便干脆神魂出窍。
    此时此刻,徐行没有动用“寒藏雷云”之气,而是驱使着自己保存那份阴魔念头,化作一团五彩斑斓的浑浊魔气,扑向钟仲游。
    钟仲游正向前奔逃,却觉身后忽地卷起一阵阴冷刺骨的寒风,凄厉呼啸,更有一股汹涌澎湃、浩浩荡荡的熟悉力量,正朝自己的后心扑来。
    老人头皮一紧、须发炸开,整个人的肌肤都变得赤红如血,这是极度紧张、恐惧的表现。
    他骤然回想起那个惨白的冰冷夜晚,更想起那个每每午夜梦回,都会记起来的邪异面容,老脸抽动,惨嚎道:
    “是你,庞斑!枉你贵为‘魔师’,竟然如此不要脸,要暗算老夫!”
    徐行没有作答,只是神魂冲得更快。
    他早已看出,钟仲游体内,同样如红日法王一般,积攒着一抹隐藏极深的魔念。
    并且,这份魔念早已种下,已在此人身上根深蒂固,令其沦为旁人傀儡而不自知。
    再联想起钟仲游以往的战绩,这份默念究竟为谁所有,根本是不问可知。
    听到钟仲游的惨叫声,徐行那纯粹由精神凝成的魂体中,也亮起一抹极其明亮的兴奋光芒。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便一直听说“魔师”的赫赫凶名,心中战意亦在不断积攒。
    如今有机会,以钟仲游为载体,与这位天人之道的魔师暂且交手,徐行自然不会拒绝。
    他虽是得了这份阴魔念头,却也只会“屏风四扇门大法”这一门主杀伐凶煞的魔功,近来又得了红日法王的大黑天相,令这一部分特质越发凸显。
    是以,一扑之下,四周茂盛草木当即被肃杀之气浸透,立时枯黄凋零,化作凄白粉尘,溃散在地。
    被这股魔念一引,钟仲游的七窍中,都溢散出丝丝缕缕的精粹魔气,肌肤立时变得干瘪,气血也极速枯败了起来。
    徐行眯起眼,咦了一声。
    据他所知,这种变化,似乎并非魔门两派六道中的任何一门魔功,便暂时收了手,停在钟仲游周围,仔细观察起来。
    钟仲游猛地栽倒在地,双手抱头,痛哭流涕,注意到徐行那不带任何同情,反倒是兴致勃勃的目光后,更是惨叫连连。
    “庞斑!你、你、你简直毫无人性!”
    此时此刻,钟仲游已经认定徐行正是庞斑化身,毕竟,能够引动他体内这颗魔种者,普天之下,也唯有庞斑一人而已。
    他注意到徐行的小孩形貌,只疑是这老魔头魔功更上一层楼,彻底返老还童。
    “毫无人性?我?”
    徐行想到钟仲游方才的所作所为,不由得摇摇头,哑然失笑。
    可就在此时,山林之外,却忽地传来一声浑厚且沉闷,充满降魔威严以及无匹罡劲的吼声。
    “庞斑,以你之身份,竟然欺压双修府中的小辈,莫非当真不要脸皮?!”
    徐行一听这正宗得不能再正宗的狮子吼,就知道来得乃是佛门中人,言语落定,林外再来两道沉雄掌,直往徐行魂体袭来。
    他身形一转,周身杀伐之气凝练,化为两道至刚至厉的“将军令”掌劲,与这两股掌力寸步不让地正面相碰。
    轰然一声震爆,这处山林方圆五十丈的林木,尽遭摧折。
    树干先是断裂,又被余波劲气击得横飞滚荡,扎根于地面的树桩亦是拔地而起,与山石、泥土相撞,爆发出更为激烈的声响。
    但也正是这一声充满佛韵的狮子吼,为钟仲游暂时压制了体内窜动的魔念。
    趁着徐行和那佛门中人对掌的间隙,这位“邪佛”眸光一闪,就如当日的里赤媚一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爆场域,再当机立断地废去了半数修为,化作一道横贯天际的紫黑长虹,远遁而去!
    “嗯?!”
    山林外,一名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匀称僧人,忽地收回手,看向天边激射而去的虹光,脸上浮现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他方才在林外,听到林中有人呼喊庞斑之名,又感受到林中传来的浓郁魔气,只疑是这位“魔师”已经修成了传说中的“道心种魔大法”,正在以魔种染化旁人,便毫不犹豫地出手。
    可直到现在,他才认出来,方才离去那人,分明是魔门中赫赫有名的高手,“邪佛”钟仲游。
    不过,这僧人为了一举击杀庞斑,已聚集毕生功力,短时间内难以再提内元,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钟仲游远去。
    但也正因钟仲游的出现,令僧人更肯定了林中那人的确是庞斑,因为谁都知道,这位“魔师”自出道以来,手下几乎从无活口。
    之所以说是“几乎”,就是因为有钟仲游这个例外。
    如今若说他已经修成大法,前来抹去这个生涯唯一的污点,也是自然之事。
    更何况,若不是“魔师”当面,天下间还有谁,能够逼得“邪佛”甘愿自爆场域地逃遁?!
    思及此处,僧人面容越发肃然,他向前踏出几步,拦在另一个年轻和尚身前,摆出严阵以待的姿态,悄然传音道:
    “空了,等我和庞斑动起手来,你便先走。”
    那年轻和尚眉目俊朗,身姿英挺,有一股凛然之气,闻言,露出有些焦急的神情。
    “可是,凝清她还……”
    僧人长声一叹:
    “痴儿,当舍即舍,还有望正果。”
    就在两人交谈间,远方忽地响起来一个极平静、极深沉的嗓音。
    可任何人都能察觉到,那平静中正酝酿着某种事物,就像云中蓄势待发的雷。
    “走?”
    言语声落定,那一片狼藉,断木横斜、土石堆积的山林中,骤然再起地动山摇一般的动静。
    一切拦路之物,皆在一股无形大力的推动下,向两侧分开,显出一条无比平直的长道。
    在长道尽头,一个目中魔火炽盛,满头长发迎风飘扬的孩童,一步一步地朝两人走来。
    他每踏出一步,大地便会剧烈震颤一次,裂开深深沟壑,硬生生以绝强力量造成了一副山崩地裂之景。
    此际天地依然昏暗,陡峭且险峻的高峰,在雨幕中连绵起伏,刺破阴云。
    这本是一副极其雄壮的景象,可此时此刻,险峻高峰、漫天雨幕、厚重阴云,乃至天地本身,好似都成了这孩子的陪衬。
    在两个和尚眼中,他看上去,好似一尊背负天地万山之重,也要杀出九幽冥狱,重回人间,要以血肉尸骸,铸成王座的绝世凶魔。
    两人感受到那股嚣烈且凶暴的气势,身子不自觉地紧绷起来,整个人更是如坠冰窟,目光既疑惑又震惊。
    ——庞斑何时成了这幅模样?
    这魔头的目光凝如实质,仿佛两道利剑,一寸寸地从两个和尚脸上扫过,语气更是森寒至极,令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那强自压抑的愤怒。
    “坏了我的事,你们想走到哪里去?!”(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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