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郑鹜作为大燕首辅,如今却处境尴尬,姜寰不见他,只通过司礼监传话,任何他想要独断之事,皆不入内阁案头。
    “若无圣心在侧,我等人臣便什么也做不了。”
    他说。
    帝王的信任,才是臣子的根基,明君在世,才值得为人臣者一生效死,如蒙大幸。
    “东南乱成那样,东边一个省也受了牵连,临昌王的藩地也出了乱子,前几日就送了折子来燕京,请朝廷出兵平乱,”蒋牧嘴唇扯了一下,“不过这折子陛下如今怕是也没有功夫搭理,在陛下眼里,东南的反贼远没有大樊的五皇子来得重要,可这样一来,雨梧那个孩子的处境就更……”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无论如何,你我都得顶住压力。”
    外头风雪呼啸,郑鹜忽然将茶碗往案上一放,他抬起脸来,神情肃正极了:“不能由着陛下将那么多的兵力全压在大樊边上,大不了你我也学他冯秉仪一回!老都老了,本就没几年活头了,可秋融他们还年轻,这大燕的天下日后靠的也不是你我这样的老家伙,多少担子总归得是后生来扛。”
    “迟早有一日,你我这样的老树会枯,会死,可还有朴樕新生,成荫,成蔽,多少旧死新生,周而复始,浩浩汤汤,为天下人。”
    汀州正是湿冷的时候,盐运司后衙里的太平缸都结满了冰,衣袍青黛的侍者在庭内除雪,陆青山将一个玄衣男人领入书房中,陆雨梧正在书案边坐,脚边一只炭盆,里面炭火烧得正旺。
    那人见了陆雨梧,便俯身作揖:“小陆大人。”
    他正是紫鳞山汀州分堂的堂主,山主细柳走前,曾命他听陆知州令,配合陆知州共抗东南反贼。
    “明堂主,请坐。”
    陆雨梧放下手中的公文,抬手示意。
    明瑞生却不敢坐,忙从怀中取出一只紫竹管,道:“山主此前有令,调查沈芝璞身份一事若有下文,便分两封‘紫电’,一封传信西北给山主,一封传来汀州给您。”
    陆青山见此,便立即接过那明瑞生手中的紫竹管来打开,将里面的纸条递给陆雨梧。
    “先太子生前常居明园,东宫中人亦因此而常在明园随侍,杨雍杨护法查过东宫的记录,却并未在其中找到沈芝璞其人,但这也实属正常,先太子身边有些近卫是很隐秘的,杨护法找到当年明园中的旧人,这才真正确定了这沈芝璞的身份。”
    明瑞生见陆雨梧低眼在看纸片上的内容,他将杨雍传给汀州分堂更具体的消息都说了出来:“他的确是太子身边的亲卫,不同于那些在明面上的,明园旧人亲口承认,沈芝璞是先太子秘而不宣的心腹,先太子十分信任他,所有秘密之事,几乎都是沈芝璞来替先太子办的。”
    纸上简洁,远没有明瑞生这番话来得细致,陆雨梧看着最后一行字,抬起头来:“当年沈芝璞曾奉先太子之令下汀州,然而此人自来到汀州之后,便音信全无了?”
    明瑞生点头:“是,那时先太子背疽复发,来得又迅疾,不过半月便不行了,先太子咽气前,还曾问过底下人,沈芝璞从汀州回来没有。”
    原先因为周昀的《茏园手记》中提到沈芝璞,陆雨梧方才知道他这个人,但沈芝璞身份成谜,明面上几乎找不出一个真正识得他的人,而今有了明园旧人亲口佐证,可见沈芝璞果真是先太子心腹。
    明瑞生说道:“推算起时间,沈芝璞应该是死在先太子之前。”
    外头风雪正盛,檐下的灯笼被吹熄一盏,窗边的灯影淡了,陆雨梧半隐在阴影中,靠在椅背上,手指轻扣了两下案角,恍若自语:“那时藩台大人正在汀州做知州。”
    他口中的藩台,便是如今正住在州署衙门里的庆元布政使,丁冶。
    汀州的州署衙门,乃是丁冶的老衙门了。
    周昀一案后高升的非只是一个陈宗贤,丁冶也是其中之一。
    “还有一事……”
    明瑞生看向他:“杨护法这回非但查出沈芝璞的身份,还从那明园旧人口中得知,当年有一位姓郑的先生常秘密出入明园。”
    姓郑的先生。
    陆雨梧一瞬抬眸。
    明瑞生没有多卖关子,如实说道:“杨护法说,那位进过诏狱,后来又被人保出来,从犯官变成草民的郑先生,十有八九便是如今的郑阁老。”
    进了诏狱的人,没有几个可以活着出来。
    但陆雨梧知道一个例外,便是他的老师郑鹜。
    老师是他祖父亲自保出来的。
    陆雨梧眼底浮出一分惊愕,他只知其一,却不知道老师什么时候与先太子有过来往。
    明瑞生将该禀告的都禀告完了,也不多留,很快便趁着夜色离开,陆青山端来一碗药茶才放在陆雨梧案前,转过身见吕世铎披雪而来,他便又出去奉茶过来。
    “小陆大人,你发什么呆呢?”
    吕世铎凑到炭盆边上,接过陆青山递来的热茶,他吹去热烟,略抿一口,看陆雨梧书案上那一堆的公文,他不由叹了一声:“藩台大人找来这么些积灰的案卷让你料理,也不看看这些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如今东南乱成这样,不知道哪天反贼就要打到汀州来,他还有功夫让你处理这些东西,分明就是抓不住你的错处,便只好用这些东西为难于你。”
    陆雨梧早将那紫电给烧了,但那些墨字似乎还印在他脑子里,此时他回过神来,抬头看向吕世铎,淡淡一笑:“您今日火气这么大,又是受了什么气?”
    “受些闲气算什么?”
    吕世铎没有反驳,捋了一把胡须:“在抚台大人,藩台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咱们这些日子查几个纲总,查几个盐场,干的那是釜底抽薪的事,抽的还是这二位大人的薪,若是一着不慎,被他们拿住话柄,那便是砍头的重罪。”
    “但您是堂堂正正的庆元巡盐御史,本就有监察盐政,纠举不法的之责,”陆雨梧略微按了一下衣袖底下的手腕,“您遵的是大燕律,无论是藩台大人还是巡抚大人,谭骏这样的马前卒死了,他们明着是不能插手盐政事务的。”
    吕世铎点点头,抬头望见门外飞雪连天:“这么多年来,每逢朝廷清理庆元盐政,便要换下一批盐政官,他们都跟谭骏一样,是马前卒,是可以随意清洗的棋子,而真正掌控整个庆元盐政的,却偏偏是在盐政之外,与盐政无关的庆元提督学政孟莳,是庆元布政使丁冶,至于咱们这位巡抚大人,他亦是白苹中人,他不过是选了一条大多数白苹人都会选的路。”
    吕世铎说着,再度看向陆雨梧:“死多少个谭骏也换不来庆元盐政的天朗水清,只要盐政这潭水还在,天一下雨,水就会变浑。”
    “我亦从未盼望什么天朗水清。”
    陆雨梧知道吕世铎话中深意,庆元盐政几乎占了大燕一半的税收,只要它还是大燕的钱袋子,不论如何清理盐政,这潭水也不可能一劳永逸地清下去。
    “祖父有个侍弄花草的雅好,我燕京家中不少花草都是他忙里偷闲亲自侍弄的,”陆雨梧抿了一口药茶,又说,“他时常修剪一些杂枝,但那些杂枝经过修剪,过一段时日后,多少还是会长出一些新芽来,但祖父不厌其烦,长得不好的,他依旧会及时修剪掉,如此一回又一回,花木生得愈加整齐漂亮。”
    “这世上本没有真正的天朗水清,你我能做的,不过修剪而已。”
    吕世铎闻言,心中只叹,他虽才四十来岁,心却早已迟暮,远不如这个后生心中光明,所谓修剪枝蔓,亦如缝补一张万丈大裘,以一针一线,不断缝补破碎的清明。
    明知今日缝补,来日依旧会破,但他依然要重复着做这样的选择,这绝不是意义全无的事,这是清与浊的博弈,是世存万物的真理。
    “你我这回是将那些枝枝蔓蔓的修剪狠了,”吕世铎说着这样沉重的话,却露出今日唯一的一个笑来,“盐场上那些人交代出来的东西,够我写好几个折子的了,藩台大人,抚台大人知道你滴水不漏,今日便连番找我探口风,威逼利诱都用尽了,不过他们有些话倒是说得很对。”
    吕世铎看向他:“如今燕京正是风雨飘摇,人心惶惶,东厂抓了好些从前跟东宫有些关系的人,听说没一个出来的,你虽与东宫无关,但如今那五皇子姜变在大樊举事造反,皇上本就想让你死,说不准什么时候你我踏错一步,不必圣旨过来,抚台定然先拿了你……”
    “在他们拿我之前,我无论如何也得先参他们二位上官一本,不论皇上怎么想,也好教天下人知道此二人上不能匡主,下不能益民,皆尸位素餐。”
    陆雨梧倒是分毫不慌:“老金老何他们几位纲总是捐过军粮的,我不为难他们,他们这些年非但要给那二位大人送孝敬,还要帮着他们置办,照管生意,投进去多少银子也听不见个响声,自是有一肚子的苦水不敢吐,如今他们也算是将那二位大人的老底都交了。”
    “可此时正是危险的时候,你让何兄离开汀州,是不是……”
    吕世铎早就想说了。
    昨日,何元忍便领兵离开汀州去借粮了。
    “萧祚那些反贼闹得厉害,为护住附近村中百姓,防备反贼,何总兵坚壁清野,让二十来个村中的百姓全部都躲进了城中,可如今东南大乱,汀州城中又才捐过军粮,存粮根本不够。”
    炭盆里火星子迸溅,陆雨梧目光触及椅子边红红的炭火:“是我向汀州百姓借的粮,只要我这身官服还穿在身上,我便不能眼看他们断粮。”
    他不止一次翻过府库的记录,捐军粮那日,还有附近村中的老农走了很久的山路,只为送一袋粮米给西北的将士。
    “即便是一辈子在田间地头打转的农人,他们有时也会抬起头来看一眼天边,他们也会关心边境,那里的蛮夷究竟有多厉害,咱们大燕的将士们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们赶走,万霞关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属于大燕……”
    烛焰闪烁,映照案边那枚碎成几块的玉蟾,他伸手将它拼凑完整,剔透的玉,裂纹犹如蛛丝:
    “百姓纯良,朝廷有负他们,而我既为父母官,便绝不辜负他们。”
    到了三月,西北博州的夜还是冷得刺骨,军营中守夜的将士们却一个个肃容挺立,十足警惕,军纪俨然。
    一身朱红衣袍,外罩漆黑甲衣,身形瘦高的男人走到一间营帐前,守在帐外的紫鳞山帆子识得他,便低首唤:“任千总。”
    这位任千总面相很是和善,朝他们点点头,道:“近来战事频繁,难得有这样的时候,我亲自烤了一整只羊,送些过来给他们二位尝尝。”
    说着,他回头一瞥。
    几名将士立即端着几大盘烤得焦黄流油的羊肉过来了,任千总又对几名帆子微微一笑:“你们几个也有份。”
    “这……”
    几个帆子却并没有什么馋嘴的样子,他们仿佛闻不到那烤羊肉的味道似的,其中一人道:“细柳大人此时不在帐中。”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任大人亲自来送烤羊肉,怎么你们却这副姿态?”
    常跟在任千总身边的一个副尉拧起来眉头,没好气道。
    任千总却伸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住嘴,随即又问帆子道:“那惊蛰小公子在吗?”
    这却是在的。
    一名帆子进去,很快惊蛰便揉了揉眼睛,掀开毡帘出来,抱拳:“任大人,请恕小子失礼,这些天仗打个没完,难得睡个囫囵觉。”
    惊蛰将任千总迎了进去,那些将士们很快将烤羊肉摆上桌子,任千总问惊蛰:“你喝酒行不行?”
    男人怎么能说不行,但惊蛰眼珠轱辘一转:“我酒量浅,喝了还容易头疼,也怕误事,就不喝了。”
    如今是在西北军营,惊蛰保持着他的谨慎。
    “哎,小公子,你来咱这儿有段日子了,一直也没尝过博州的好酒!”那副尉将酒坛子开了,倒出来好几碗,“大将军与岑副将他们都在陇坡重新布防,如今我们来补上这个地主之谊了,你若是尝上一口博州酒,保管再说不出‘不喝’这种话!再说了,如今是在咱们西北军营当中,又不是在前面陇坡上,若有敌袭,陇坡那边早发现了!”
    惊蛰连声拒绝,却还是被那副尉哄着灌了半碗酒,任千总跟他碰了一下碗,剩下半碗酒他也不得不喝了。
    然后他们便招呼着惊蛰吃烤羊肉,那副尉是个热情的,还亲自用刀给他割肉吃:“西北的香料那叫一个回味无穷,若烤羊肉没这味香料,那便少了一半的滋味!”
    惊蛰稀里糊涂被投喂得满嘴流油,席间只有副尉与几个将士的声音最大,而那位任千总却沉默下来,手中端着一碗酒,随意地扫了一眼这军帐中的情形,他的目光忽然定在不远处,那似乎是一个铁笼,上面盖着漆黑的布。
    他们说话声音这样大,那铁笼中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任千总看向坐在桌边,正被副尉他们几个围在中间一块儿喝酒吃肉的惊蛰,他站起身,好奇似的往那边走了数步。
    那块黑布没有将笼子遮盖完全,任千总俯身从底下看去,隐约看见铁笼中有一道身影,他如静静蛰伏的一头苍狼,但此时有人靠近他也没有一点反应,像是虚弱地睡着。
    如今已是三月,西北还是冷得很,那人在睡梦中如困兽般蜷缩着,细柳与惊蛰来了这儿多久,他便在这笼子里蜷了多久。
    酒桌上那边正热闹,而这边任千总将一只剥干净骨头,只剩肉的烤羊腿扔进笼子里去。
    细柳牵着马回来,身上沾着一层露水,她走到军帐前,抬眼便见一名帆子欲言又止的那副模样,她眉峰微动:“怎么了?”
    帆子说道:“您不在时,任千总过来了,他亲自烤了羊肉,说是要代大将军与岑副将补上先前没尽到的地主之谊,如今,惊蛰公子已经酩酊大醉了。”
    细柳听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掀开毡帘走进去,却见本该倒在桌前呼呼大睡的惊蛰却双手抱臂站在那铁笼边,朝她扬着下巴。
    细柳倒是没多意外。
    惊蛰惯爱鼓捣一些稀奇的东西,他不止会用毒,做出一些喝酒如白水的药,可以让他看起来酒量很好,很男子汉。
    待细柳走近,惊蛰踢了踢笼子:“你说那任千总怎么那么好心,投喂一个身份不明的囚犯,还给他把骨头都剔了,可惜我药量下得重,不然这么香的烤羊腿肉,还不把他给馋醒?”
    细柳没说话,只是盯着那烤羊腿肉看了一眼。
    “哎,你大晚上的去哪儿了?”
    惊蛰问她道。
    细柳淡声:“去湖边喂马了。”
    “……我以为你有什么大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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