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一出好戏
    刘家世代为衡山县大豪,传至刘正风这代,在江湖上声势煊赫,至达于顶,家宅底蕴,并非小富之家可以想象,单说前庭厅,占地宽广,能容得下三十六张八方桌,两百多名江湖豪客相继落座。
    “好气派,好豪奢!”
    “若能攒下这份家当,我还混什么江湖?高低也闹个挂剑归隐,金盆洗手。”
    “哈哈哈,戴先生可别痴心妄想了!他家四五代基业,庄园田亩遍布数县,家生奴仆婢女成群,你我孑然一身,如何比得过?”
    “唉,那是,那是……”
    厅上珠帘帷幄,古董瓶,一应陈列令人眼缭乱,仆婢端着酒菜,从西廊下过来,东廊下离开,成行成列的,近半个时辰过去,布好席面,竟不见断了首尾,在场之人无不震惊。
    张玉混迹在众多江湖豪客里,找了张离墙近的桌坐下,席上全是衡山本地名菜,玉麟香腰、芙蓉珍珠、翡翠葫芦鸡,清蒸海蛋……
    他也不便动筷子,只喝了两杯薄酒。
    “单说这桌席面,放在酒楼,可至少也得八两银子,你我平时哪里舍得……”
    同桌的人,来自天南海北,眼热刘家富贵那汉子,便是浙东刀客戴大胆,武功得授自东瀛浪客,曾干过几桩诛杀马匪的勾当,在‘说书人’处使了笔小银子,得以跻身浙东正道群侠的行列。
    厅最里间上方,摆着五张空交椅,乃为五岳剑派掌门人所设。
    正教江湖中,论及名望声势,除了方证、冲虚以外,五岳剑派的掌门可跻身一流行列,刘正风名头不浅,却远还不能引来那两位魁星下凡,他有自知之明,故此只设了五张殊位。
    此时厅内堂,坐着四家人马,皆是江湖上有分量的,按说平时相见,真客套也好,假世故也罢,都是其乐融融的,今日气氛却隐隐有些不对。
    华山派,恒山派,双方而居一桌,相互间目光角抵,横眉冷对。
    青城派冷眼旁观,当间那个中年道人穿了袭黑色道袍,头戴混元巾,身高不足五尺,但威势凌人,因他发愿茹素多年,刘正风特意让厨房准备了一桌上等斋菜,唯恐招待不周。
    “师父……”
    洪人英从外间走来,在他身旁耳语了几句,余沧海目光微变。
    另一桌,大胡子丐汉领着一群八袋弟子,喝酒吃肉,拇战不休,闹腾得最欢,丐帮至今还担着天下第一大帮的招牌,但早就名不副实,在江湖上行走的弟子,能撑得住场面的高手,也只一个副帮主张金鳌。
    “嘭!”
    定逸抬掌排在桌上,发出巨响,厅内外,为之一静。
    “向师侄去喊令狐冲出来,用得着那么久吗?莫非你们有意私纵了他?”
    米为义连忙上前赔罪:“师叔这是哪里的话,恒山、华山两派的兄弟姐妹,都是家师贵客,双方有什么误会,当面说开就好,向师兄虽然资历轻微,但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余沧海端起茶杯,轻笑一声,用浓厚的川音说道:“是嘛,出家之人,首当心平气和,懂事明理,定逸师太有天大的事要问令狐冲,也不必急在一时嘛,何必在此难为小辈呢?”
    青城派,华山派为争取汉中江湖,近两年来明争暗斗不断,虽然点到为止,但也抵牾不少,华山大弟子剑法超群,几次将青城四秀打得落流水,江湖上多少有所耳闻,却不知余沧海怎地忽然为华山派周旋起来。
    定逸冷笑道:“哼,余观主好轻巧,反正失踪的不是青城派弟子,你当然不急。”
    余沧海放下茶杯,轻轻一笑,恒山定逸果然是个莽尼姑,自己才从大弟子洪人英口中获知一消息,只稍稍出言试探,她就交了底。
    米为义也着急起来,眼见席间气氛,越发剑拔弩张,他垫脚眺望,终于见几道身影从厅侧门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向师兄,后面跟着两人,正是华山首席令狐冲、此间主人刘正风。
    “来了!”
    “可算来了!”
    定逸迅捷起身,三步跨出,身形带风,正当众人以为她要对令狐冲出手时,却见老尼姑轻盈地收住脚步,只扫了眼方形脸蛋的晚生后辈,转而向东道拱手行礼。
    “恒山定逸见过刘三爷!”
    刘正风身形矮胖,穿了袭茧绸长袍,头带重山观,单看外表,并不出众,与当着衡山派大半个家,无掌门之名却有掌门之实的身份地位不太相符。
    相较起来。
    泰山派的天门道人,清癯。
    嵩山派的左盟主,威重。
    华山派的岳先生,儒雅。
    恒山三定,或高逸,或怡静,或直耿。
    而刘正风似乎就是个没有特点的人,若不看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还真有些像乡下土财主,他拱手笑道:“恒山派神尼,大驾光临,真是令蔽舍蓬荜生辉啊。”
    定逸轻笑道:“刘三爷金盆洗手,挂剑归隐乃是武林大事,掌门师姐本欲亲自来拜访,只是正好在闭重关,无法脱身,就让我带着弟子们来衡山,向刘三爷讨几杯茶喝。”
    “有茶,有茶,就怕定逸师太喝不管南方的茶,正好有朋友送了我一罐山西平阳府的云雾仙茗,师太若不嫌弃,我即让大年送来。”
    定逸瞥了站回华山派那桌的令狐冲,正被师弟师妹围着,问东问西。
    她脸上笑容逐渐收敛:“刘三爷的朋友,可还真不少啊!”
    “哈哈,刘某担了江湖上的虚名,如今年力不济,只好挂剑归隐,退位让贤,蒙各方朋友看得起,还愿意不远千里来衡山见上一面,说实在的,我心中既高兴,又惭愧难当,担心招待不周,让各位好朋友失望而归。”
    刘正风走到厅当中,声音中气十足,他这番谦逊之词,既是对恒山定逸说的,也是对厅内外的江湖人士说的,极为谦逊有礼,任谁也挑不出个错字来,就像这几日刘府置办的酒席。
    张金鳌哈哈笑道:“刘三爷仗义疏财,扶危救困,对朋友一片真心,这些事谁不知道啊?我们丐帮这些穷哥们,也没少受刘府恩惠,无论三爷是否退隐,今后江湖上若有人敢对您不敬,也不需要三爷知会,我张金鳌就会带着丐帮遍布天下的十几万弟子,与他好好理论理论。”
    余沧海轻笑道:“刘先生无论何时来四川,都是贫道的贵客,青城派上下,必定奉若上宾。”
    “到了郑州,无论何事,刘三爷找夏某即可办。”
    ……
    金盆洗手、封剑归隐,这是江湖上的说法。官场那叫退休致仕。
    最怕的都是人走茶凉,这种心理落差,令人极难接受,权力名望便是阿片,从未品尝过的人,都以为自己能够保持清醒,不受控制,而试过的人,无一不陷入其中,如果没有约束,便是至死方休。
    故而刘正风五十春秋,在武夫里算是正当盛年的时候,忽然宣布归隐,江湖上难免议论纷纷,许多人将原因归咎于他与掌门师兄莫大先生的不睦之上。
    刘正风脸上笑眯眯的,对在场诸位的好意,一一谢过,只是他若真在乎这些虚名,也就不会选择退隐了,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张金鳌、余沧海等人岂能不明白,无非用几句轻巧话,为自己赢得几斤名头,又掉不了肉。
    你捧着我,我捧着你,名气上去了,利也滚滚来。
    定逸见刘正风客套完毕,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迫不及待地走到华山派那桌,盯着坐在当间的年轻男子,双眉竖起,怒气冲冲。
    “令狐冲,当着你刘师叔的面,今日不给我个交代,就别怪我恒山定逸欺负小辈了!”
    刘正风见两家似有嫌隙,方才向大年来请令狐冲时,说了几句,也不甚明白,他还以为左不过是令狐冲年少气盛,偶有出言不逊,传到了恒山派耳朵里,定逸毕竟是个女流,心思敏感,因此要做计较。
    只是听定逸这话,似乎别有隐情,事情未弄清之前,他也不便劝和。
    令狐冲倒是敢作敢当,从席间起身道:“师叔可是要问今晨北郊酒寮之事?”
    定逸冷笑道:“你倒是会避重就轻?我且问你,我徒弟仪琳呢,被你掳掠到哪里去了?”
    令狐冲满头雾水,他只觉自己做了件大好事,岂知背后还别有牵扯。
    “仪琳师妹?在下从未见过啊。”
    “你敢说从未见过?”
    这话一处,厅内外都安静了下来,在座的江湖人士,除了恒山派,九成九都是男子,天生爱听些风流韵事,恒山派这群年轻貌美的尼姑,出来行走江湖,不乏有人暗自调笑,拿佛门比丘尼说些荤段子,只是畏惧五岳剑派的威势,只敢偷偷摸摸意淫罢了。
    “华山大弟子令狐冲,兽性大发,掠走了恒山派弟子……”
    那可真是今岁江湖上,最大的话题,只怕还要胜过刘正风金盆洗手。
    不少人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五岳剑派,这两年在正教江湖上风头无两,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难免引起某些人的暗自忌恨,盼着他们出丑的,不在少数。
    “晚辈愿意指天发誓,从未见过仪琳师妹,更何况行掳掠之事了,晚辈就是畜生禽兽,也绝不敢如此胡作非为,还望师叔明察。”
    定逸见令狐冲,果然是一幅浪荡不羁的模样,还浑身酒气,对他嘴巴里说出的话,便不十分相信,想起爱徒可能面临的遭遇,心中更是怒火难抑。
    “好啊,这睁眼说瞎话的本领,也不知是谁交给你的了。”
    事关清白,令狐冲也不忿定逸的阴阳怪气,还试图无端迁怒师父,他拱手道:“晚辈如真有错处,请定逸师叔明示。”
    定逸冷哼一声:“明示?看来你要和我打擂台?好,我问你,今晨在城北酒馆与你对饮那人是谁?你为何帮着他对付仪和?”
    令狐冲叹了口气,道:“师叔有所不知,那人武功非常厉害,轻功,刀法,均属上流,我与他斗过七八十招,不敌落败,仪和师妹……仪和师妹虽然得了师叔真传,但毕竟年齿较幼,气力不足,敌他不过,我见那人欲下杀手,情急之下,出手分开刀剑,挡在他身前,是为了保全仪和师妹啊。”
    “哈哈哈~”
    定逸闻言,忽然仰天大笑,笑中带怒。
    “满嘴谎话,你既然打定注意编故事,为何就不编圆一点?”
    令狐冲无奈道:“晚辈所说,句句属实。”
    “属实?好,我且问你,你既与他大战了一场,如何会坐在一块喝酒?”
    令狐冲犹豫片刻,还是如实禀告:“我敌不过那人的快刀,他本有机会杀我,却饶我性命,只说身上盘缠在山中被恶人搜刮而去,腹中饥饿难耐,让我请他喝顿酒,晚辈也就应允了,除此之外,与那人并无瓜葛。”
    定逸冷笑一声,明显不信,却继续问道:“轻功刀法,俱属上流,你说的那人到底是谁?”
    令狐冲面色微变,沉默半晌,方道:“那人便是‘万里独行,狂风快刀’田伯光?”
    此言一处,众人无不震惊。
    刘正风心中也是有些惊讶:“田伯光啊,这可是江湖上最臭名昭著的淫贼,令狐师侄如何会与这种人,坐下来喝酒啊。”
    仪和听了,颜色顿变,她忙上前道:“令狐冲,你可知道田伯光与你喝酒时,脖子上挂着的正是仪琳师妹的念珠啊?”
    令狐冲闻言,神色错愕,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个关节。
    “仪和师妹,你当时怎么不早说,若是这样,若是这样……我拼死也要助你擒拿恶贼。”
    “我以为你们……”
    仪和的话说了半截,便没再说下去,但谁都知道她在那种情况下,已经认定了素有轻狂之名的令狐冲,与那田伯光是一伙的。
    定逸压根不信令狐冲的话,冷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推脱?你若能交出田伯光,送回仪琳,看在岳不群的面子上,我只废除你武功,还可以留你一条小命。”
    岳灵珊早就看不惯定逸的骄横跋扈,更不信令狐冲会干出强掠恒山派女弟子的勾当来,听了大师哥解释,心中顿时疑虑尽消,信了十分,起身走到令狐冲身旁,出言维护。
    “定逸师叔,我大师哥乃是光明磊落的真君子,今日这么多江湖豪杰在场,你出言侮辱他的清白名声,如果他不但没有掠走仪琳师妹,反而是救了仪和师姐,你又当如何自处?”
    厅外间,众人只觉听了处好戏。
    “同样一番解释,不同人听来,便是天地之差,云泥之别。”
    张玉轻轻放下酒杯,酒入喉肠,看见岳灵珊对令狐冲近乎无条件的信任,却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若是换位而处之,她也会这般信任我吗?”
    他心中好像没有答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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