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无双辩者!白马非马!
    孔穿,孔子六世孙,字子高。
    孔子六世孙,在外行走能代表孔家的,有两人。
    一个是孔斌。
    另一个就是孔穿。
    驭手声音响亮,传遍三千席。
    余者哗然。
    稷下先生与稷下学子们同时震惊有加。
    谁也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孔穿子会做一马夫打扮。
    相比于这件事,其代替公子成蟜与公孙龙论战,倒是没那么惊讶了。
    只有楚墨巨子邓陵学,齐墨巨子相夫习二人,对孔穿代公子成蟜论战之意外,大于孔穿穿着。
    诸子百学,唯墨学墨者日常穿着为布衣。
    嬴成蟜也很震惊,此事完全不在计划范围内。
    驾车驭手为孔穿,此事他事先并不知情。
    他快步走下台阶,正坐在孔斌身侧席子,和四周诸子行礼打过招呼后,悄声急声问道:
    “先生,此……真是孔穿子?”
    孔斌苦笑。
    他说过许多次,让兄长不要做如此打扮。
    孔家中人,穿着不说多华丽,至少要区别于百姓吧?
    但没用,兄长不听他的。
    在外名声极大的孔穿,在孔家内部却是特立独行的代名词,经常做一些另类之事。
    “让公子见笑了。“孔斌哀叹口气:“家兄如此扮相,实在……唉!”
    这句话无疑是承认了孔穿的身份。
    嬴成蟜心下震动,情绪剧变之余,亦不忘言说:
    “先生,眼下之事不在孔穿子穿着,而在于孔穿子代我登阶与公孙龙论战啊!
    “此事是先生与尊兄商议过的事吗?为何不事先知会我一声呢?”
    孔斌对公子成蟜关注点不在衣着而疑心。
    但他巴不得人们不要关注此事,故而没有继续问询,再一次苦笑着说道:
    “莫说公子不知,便是我也是不知。
    “阿兄一言不发,径直便冲上去了。
    “……阿兄大约是要让公子在旁观战,从而对真正的公孙龙子多一份了解吧。”
    嬴成蟜稍微思索,便认同了孔斌所言。
    书本上的公孙龙子,和别人口中的公孙龙子,都不是真正的公孙龙子。
    能够在论战之前先观公孙龙论述,这对嬴成蟜而言无疑是一大利好,可以针对公孙龙的言语习惯做针对。
    他对孔斌行礼,真诚道谢。
    孔斌嘴上说着“无碍”,心头却在发苦。
    孔穿代表的不仅是自己,还有孔家。
    若是孔穿输给了公孙龙,孔家名声必然会受到影响。
    可与公孙龙论战之人,哪有赢的呢?
    “子高,现在下去,还来得及。”公孙龙以极其细微,比蚊蝇还小的声音说道:“你便是不为你自身考虑,也要为你家族考虑。”
    公孙龙一根手指轻轻搭在身前的桌案上:
    “坐在这里,你押上的可不只你自己,还有孔家。
    “为了一个竖子,值得吗?”
    见孔穿张嘴欲言,公孙龙竖掌制止,笑着提醒:
    “小声点,用最细微的声音说。
    “这座高台打造精巧,有扩声传音之能。
    “在这上面说话,平常之音,三千席皆能耳闻也。”
    身上还有污渍的孔穿略微睁大眼眸,摸着席前地面,略微惊呼道:
    “穿就说刚才声音如何那么大,原来是这高台扩声、传声缘故。
    “此物这般巧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声音自高而下,落在低处,广场上坐着的诸子、稷下学子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齐墨巨子相夫习捻须而笑,高声回应道:
    “子高先问清楚,白马到底是不是马。
    “论战过后,我与子高分说高台是如何建造的!”
    虽然是第一次见到孔穿,但相夫习对孔穿很有好感。
    墨者对亲民之属,多欢喜。
    台上的孔穿也不知道应答的人是谁,他也不管是谁,高声喊道:
    “就这么说定了!”
    一言毕,孔穿再不管底下人作何反应,第二次肃容行礼,面对公孙龙,略微重声说:
    “请教公孙龙子,白马非马论!”
    他就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公孙龙之前的劝诫一样。
    公孙龙眸中寒光一闪而过。
    既然孔穿执意受辱,执意用孔家名声为那竖子探路,那他满足了便是!
    他不再强压音量,沉声说道:
    “龙与公子成蟜论,汝是公子成蟜何人,要来代之?”
    孔穿指了指身上衣服:
    “驭手,穿是公子成蟜驭手,忝为门客。”
    公孙龙“哦”了一声:
    “孔子六世孙,世人敬称的孔穿子,却去做一个幼稚小童的驭手?”
    孔穿一脸不在意: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先祖孔子还曾问师于项橐,彼时项橐也是一个幼稚小童。”
    公孙龙冷笑一声,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孔家在外行走,去当一个幼稚小童的门客、驭手,这在他看来就已经够丢脸了。
    他向下去看,眼睛注视着席子上坐着的嬴成蟜:
    “竖子想要观吾之言论,之后针对之?
    “如此心机,也敢妄称君子?
    “你若是亲自说出来,我倒高看你一分,让你一观又何妨?
    “你却行这下作手段,要子高来做这等逼迫之事!不羞耻乎?
    “在下面坐着,好好看,好好听,好好学,好好想。
    “等你坐上这个高台的时候,如何论过我!”
    公孙龙这一番话连消带打,贬公子成蟜捧自己,意在论战之前先给诸子灌输一个公子成蟜非君子、行事不道义的形象。
    嬴成蟜眉头微微蹙起。
    虽然孔穿上去不是他指使,但他现在却无法澄清。
    说不是,那他不仅要上去和公孙龙直接论战,还辜负了孔穿一番心意。
    嬴成蟜都猜到公孙龙到时要说什么了。
    无非就是说他被揭穿,所以才被迫上来之类的话,肯定是要坐实他怯战拉人的形象。而这种争论大多是没有结果的,观战人群天然会倾向于熟悉的人。
    公孙龙是稷下先生。
    相比于秦国公子嬴成蟜,诸子、稷下学子显然是要更熟悉公孙龙。
    这个哑巴亏,嬴成蟜吃的极不甘心,却一时没有好的办法。
    还没有正式论战,只是一个照面,嬴成蟜就见识了古今第一辩者的风采。
    “子秉是在怯战否?”孔穿悠悠道:“难道要我请教第三次吗?”
    公孙龙收回目光,落在身前,伸出一手:
    “不必,请言说。”
    孔穿抚掌称“善”,拉开论战序幕,问道:
    “白马是马吗?”
    公孙龙不假思索,这个问题他已经同很多人,回答过很多遍了:
    “不是。
    “马,命名的是形体。
    “白,命名的是颜色,不是形体。
    “所以,白马不是马。”
    孔穿笑着说:
    “国家要征用马匹,而我有一匹白马,难道我可以和征马的官吏说我没有马吗?显然是不可以的。
    “既然不可以,那就证明白马就是马。”
    公孙龙沉声道:
    “国家要征用马匹,你可以上交黄马、黑马、红马,对吗?”
    孔穿点头:
    “然也。”
    公孙龙就着孔穿提出的假设,继续发问:
    “那国家要征用白马,你可以上交黄马、黑马、红马吗?”
    “……不能。”孔穿略有停顿。
    公孙龙朗声说道:
    “假如白马是马,那征用马就等于征用白马。
    “可为什么你在征用马的时候可以上交黄马、黑马、红马。
    “而在征用白马的时候,就不可以上交黄马、黑马、红马了呢?
    “这是不是说明两者之间是不同的呢?
    “如此可见,白马是马的假设不成立,白马和马是不同的。
    “所以白马非马,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高台之下,稷下学子开始议论纷纷。
    原来“白马非马”还可以这么论。
    诸子或低头沉思,或凝眉思索。
    想象若是自己坐在公孙龙的对面,应该如何回答。
    他们都知道白马是马,公孙龙就是在诡辩。
    但他们却不得不承认,公孙龙的话是有道理的……
    白马非马论,是由早期的著名稷下先生儿说所提出。
    这个论述连儿说自身都不能每辩必赢,公孙龙却以此成名,从未败过。
    孔穿面露沉吟之色,略有艰难地说道:
    “按照你的意思,马有了颜色就不再是马。
    “可这天下间哪里有没有颜色的马呢?
    “马本来就是有颜色的,怎么能说有颜色的马不是马呢?”
    公孙龙意态闲适:
    “正是因为马有颜色,所以有白马。
    “所谓白马,就是白色的马,而不是黄色、黑色、红色的马。
    “从你说出白马的那一刻开始,就和马有了类分,所以白马不是马。”
    孔穿快速答道:
    “马,是不受颜色限制的,黄马、黑马、红马、白马都是马。
    “白,也不受到‘马’这个字的限制。
    “云可以是白色,衣衫可以是白色,白只是颜色的一类。
    “把‘白’和‘马’合在一起,难道就可以创造一种新的类别了吗?这是不对的。
    “什么颜色的马都是马,白马也是马。”
    公孙龙反问:
    “马不受颜色限制吗?
    “照子高这么说,那你有白马,能说你有黄马吗?”
    孔穿摇头:
    “当然不能这么说。”
    公孙龙再问:
    “那你有白马,能说你有马吗?”
    孔穿颔首,笑道:
    “可以,这正是白马是马也。”
    公孙龙三问:
    “我之前问你有白马,能不能说是有黄马,你说不可以。
    “我又问你有白马,能不能说是有马,你说可以。
    “我不赞同你的观点,但我就着你的道理向下说。
    “白马不能说是黄马,而可以说是马,这是不是证明黄马也不是马呢?
    “你自己说黄马不是马,却一口咬定白马是马。
    “这不就像是让飞鸟沉到水里游泳。
    “让本该埋葬在一起的棺、椁,一个埋在东边,一个埋在西边一样可笑吗?
    “你的道理已经自相矛盾,我想这场论辩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吧?”
    孔穿喉结微动,有吞咽动作。
    他张开嘴,台下坐着的众人好似能通过其声音,听出其艰难:
    “子秉……白马是马,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道理。”
    公孙龙神色淡淡,一脸轻松:
    “十数年前,你来到邯郸拜访我,说仰慕我的学识,但不认同我的白马非马论。
    “你说如果我能抛弃白马非马论,你便愿为弟子,拜我为师。
    “我说你说的不对。
    “白马非马论是我最好的知识,我如果抛弃了白马非马论,就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我没有知识教给你,你却要拜我为师,这很可笑。
    “你那时口口声声要拜我为师,愿为弟子,肯定是认为学识不如我吧?
    “没有听说学识高的人,拜学识低的人为师。
    “可你拜师之前,却叫我抛弃白马非马论,这已经是教导的行为了。
    “你要拜我为师,却要先教我,这不矛盾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你有所改变,没想到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想让我认同白马是马,就说出你的道理,而不是强迫。
    “强迫,是贼人行为。”
    孔穿沉默,低头不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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