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平衡前朝,就要娶那些贵族之女。就算他为云令仪守心又如何?还是得和其他女人生儿育女。
    漫长的岁月中,他没有做到曾经承诺她的那样。
    到后来,他护不住她,让她含冤死去,就连死后,还不能为她平反。
    激动的心绪一点一点沉寂下去,他微微低下头,眼里一片晦暗。
    云嫔的遗骨在后花园中。
    这边有水,有莲,有鱼。
    春日柳枝拂水,夏日菡萏满池,秋日锦鲤红肥,冬日皑雪银灿。
    是她生前最喜欢的景致。
    “是你母嫔生前最喜欢的景致。”明僖帝满怀感慨地说。
    舒青窈蹙了蹙眉。
    “此处风水甚差,”斜眸,“此处有水,水困魂灵。再加满池活物,扰得母嫔不得安宁。”
    明僖帝一愣。
    旋即道:“是了,你是在玉灵山修习的,应该懂这些。那要如何是好?挑选吉日和良地,再重新葬过?最近的吉日是什么时候?令仪被困在这里已有几年,应该等不得了……朕真是该死,竟没想到这一层……”
    舒青窈语塞。
    奇怪地看他两眼,忽而觉得,这人……
    并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杀伐果断,对其他子女慈爱,又对她冷淡的明僖帝。
    “青窈,你听到朕在说什么了吗?”他重复了一遍。
    舒青窈只觉得聒噪。
    别过头去,没好气道:“在意母嫔,却连这都不知道,还需要我来说?但凡请个道士,也不至于叫母嫔的魂灵被困缚在这里许久!”
    四下打量,倒也找不到什么破解之法。要是直接在明僖帝面前带走遗骨,定会被他喝止。
    思来想去,她只能运出术法,暂时将池水划开一线,将它与岸边的坟茔隔开。
    明僖帝看得瞪大了眼睛。
    “你竟这么厉害了。”嘴里喃喃。
    厉害?舒青窈看向自己的指尖。
    一声冷笑,嘲讽道:“是啊,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的我,除了拼命修习,还能做什么?又不像其他姐妹,锦衣玉食,高枕无忧。”
    “……青窈,朕也有自己的无奈,”他脸色黯淡,“你可知你母嫔真实身份?她是罪臣之女!寻常大臣若纳了罪臣之女,一旦发现,都会被革职查办,全家流放,遑论朕这样的身份。朕费尽心思,才辗转将她送去一户人家,再以舞姬献舞的契机回到朕身边……”
    “真是自私啊。”舒青窈揶揄。
    明僖帝一怔:“自私?不,你什么都不懂!朕和你母嫔,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云太傅是朕的老师,你母嫔刚出生,朕就抱过她!”
    舒青窈说不出的浑身不适,抱着胳膊,往旁挪移。
    她想起来了,母嫔是比明僖帝要小十二岁的。
    也就是说,明僖帝十二岁时,就惦记上了……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明僖帝看出她的眼神所含深意,“朕的意思是,朕和你母嫔,很早就相识,”顿了顿,“就像你和沈家那小子一样!”
    舒青窈的心不免刺了一刺。
    “不一样!”她眼前氤氲,“沈清越他是紫微星降世的命格,我是彗星扫尾的命格,要不是如此,也不会把我和他绑在一起!你没有受命格所困,母嫔也没有!母嫔尚且经历家变,你呢,你又经历了什么!你才是什么都不懂!”
    第248章 云
    舒青窈很久没有这般激烈的情绪,一时拉扯心脏,又坠连小腹,拽得她浑身难受,连连干呕。
    明僖帝一瞬着急。
    想上前关心,又怕被她推开,一双手悬在半空中,尴尬地不敢再靠前半步。
    “青窈,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要不要宣太医?”
    舒青窈喘息着,艰难道:“你离我远点就是最好的太医!”
    明僖帝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嘴里喃喃:“朕知道,朕和你没多少父女情分,这十余年因为你那命格,宫里的人待你也不好……但是……”
    “没有但是,”舒青窈渐渐直起腰身,“母嫔即使家变,但她努力上进,一身好舞艺,哪怕没入贱籍,终身做舞姬,也比入宫好上百倍。是你,你斩断了她的所有可能!没有你,她可以活得好好的!”
    明僖帝眉头紧皱:“你母嫔早就和朕约定此生相伴,她进宫,朕也征得了她的同意。”
    “她同意?她有别的选择?”舒青窈眼眶通红,“我母嫔她自幼心地善良,不争不抢,也是被疼着宠着长大的。她和你又有之前的情分在,你一提,她怎能拒绝你?你别告诉我,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明僖帝口干舌燥,辩驳不得。
    舒青窈继续道:“更可笑是,你说你之前身为皇子,没有太多实权,可你继位后,贵为皇上,又为入宫后的母嫔做了什么?你是想说,陆皇后她知道母嫔的身份,以此为要挟诸多打压?呵,笑话,堂堂天子,竟做不了丝毫皇后的主!”
    顿了顿,冷眸以对:“母嫔那般好的性子,什么都忍着,甚少在我面前展露,更何况在你面前。而你,还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根本就看不见!到现在,居然还觉得,钱玲珑和冯宛眉的事,是母嫔所为!”
    明僖帝紧紧闭上眼睛,双唇也抿成一线。
    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可陆皇后说,证据确凿,又说云嫔先生了一个不祥的,另一个还死了,双重打击下,心里生了病,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无邪纯净的云嫔了。
    钱玲珑和冯宛眉也适时在他面前哭诉。
    他看着那两张惨白的小脸,还有宫人接连端出来的,满盆的血,怎可能不心生动容?
    但……
    他只是叫陆皇后去调查此事。
    万万没想到,当他微服私访回宫,看到的,是云嫔被打得血肉模糊,杳无生气的尸体……
    一想到云令仪平静地趴在地面,血顺着两股蜿蜒,浸润了她身前大片衣裳,濡湿的发被冷汗贴在她失去血色的脸上,明僖帝的心又是一阵抽搐地疼。
    “眼下,钱贵妃死了,陆皇后病重,也是报应,”她讥诮地笑,“你且等着吧,你助纣为虐,放任不管,迟早也会遭报应!母嫔的命,盈意的命,还有未出世的弟弟的命,桃茜的命……呵……”
    话音未落,她骤然出手,消失在夜色中。
    明僖帝仿佛在一瞬间失去所有力气。
    他跌跌撞撞地,瘫坐在了云嫔的坟茔前。
    看着墓碑上,他亲手所写,又亲手所刻的字,泪眼朦胧,伸出颤抖的手指,缓缓描摹上面的痕迹。
    “令仪……你告诉朕,真是朕错了吗?……朕若不把你带回宫中,你深研舞艺,是不是会更快乐?……”
    云嫔自然不会回答他。
    寂寥的夜色,一如先前无数个寂寥的,无人问津的夜。
    *
    和明僖帝大闹一场,舒青窈心神大乱。她随手施术,没留意自己传错了地方。
    待她意识到不对时,整个人已剥离虚无,朝面前落下。
    来不及做其他,她赶紧护住小腹。
    “……唔。”
    身下,一声闷哼。
    她的心陡然提到了喉咙。
    瞪大了眼睛,惊恐万分地盯着眼前漆黑中,分不清的轮廓。
    短时间内,她提不起气,内灵涣散,又无法再次施术传送。
    正当她脑子一片空白,紧张到几乎血液凝固,忽就听见前方传来一句:
    “你干脆砸死我算了。”
    舒青窈:“……”
    一瞬间,紧绷的弦松了。
    满腹的委屈,伴随着眼泪尽数泻出,她咬着唇,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沈清越本就迷迷糊糊,被砸醒的那刻,说不清为何,就觉得是她。
    但一想白日她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与舒珏手牵手,心中又顺不了那口气。
    于是打算等着她说两句好听的软话宽慰。
    哪知……
    软话没等到,等到了她哭。
    他慌了。
    从床上弹坐而起。
    手忙脚乱的,要给她擦眼泪,又急急忙忙问:“可是摔到哪儿了?哪儿不舒服?告诉我,要紧的话,我叫云奕赶紧去请大夫!”
    舒青窈摇摇头,扑去他怀中,紧紧抱住他。
    “抱抱我。”她恳求。
    他回拥住她。
    不知道她来这里之前经历了什么,他想,肯定是不好的事。不然她也不会突然过来,又这么狼狈。
    一想到她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受了委屈,忍不住收紧双臂,将她彻底盈满怀中。
    “窈窈,你别待在宫里了,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剩下的,交给我,我替你去。”
    舒青窈没有任何动静。
    她觉得好累。
    累到不想说一句话。
    只想靠在他的怀中,从他的温度和呼吸,感受自己还真切地活着。
    良久,她才换了姿势。
    从他臂弯间稍稍抬起头,枕在他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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