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屏与柳桐倚、燕修、桂淳一道出了公堂。丰乐县的衙役不远不近地在他几人附近磨蹭,都想听一耳朵张大人对案情的分析。
    这案子显然没完,后面的故事必然不一般,众人跟在茶馆里听书听了半截似的,心里痒得很。
    但张大人一脸严肃,嘴抿得像个河蚌,众人指望桂头儿或小柳大人引他说两句,岂料这二位尚未开口,一名府尹大人身边的文吏现身唤道:“府尊着小人传话,请柳断丞和张先生往三堂一趟。”
    张屏有些意外,暂时别过桂淳燕修,与柳桐倚同往三堂。
    二人自侧方回廊绕到后院,到得三堂时,谢赋与杜知县已在其中。
    冯府尹和沈少卿仍在上首端坐。左侧乌木束腰小方桌旁的素圈乌椅上另坐着一人,竟是隔壁察院的袁监察。
    柳桐倚与张屏先后一一见礼,冯邰示意左右退下,合上厅门。
    “方才堂审过后,有些案情相关需得说明,方才好继续审问嫌犯,查寻线索。本府特意请来少卿、监察。着杜知县从顺安前来亦因为此。至于你……”
    冯邰的目光落在张屏身上。
    “你虽因过去职,但此案之前系你主查,谢县丞所知不多。为免来回转问麻烦,亦将你传到。”
    张屏躬身。
    冯邰又再扫视他和谢赋、杜吟菁三人。
    “稍后所谈,涉及机密,若非案情紧迫,汝等本不应得知,知后绝不可外泄,否则将有何等重罚,汝等想能明白。”
    杜吟菁忙连声说明白,又颤声说了一堆惶恐感恩绝不辜负府尹大人的浩浩恩典一定尽力查案等等的话。
    谢赋附和着躬身,张屏亦深深一揖。
    冯邰打断杜吟菁滔滔不绝的表白。
    “汝等应已知晓,近日正在查办的几桩案件,与昔年顺安县境内的前两江督造副使蔡会家宅火灾案或有关联。谢县丞,本府先问你一事,你需如实回答——你此前任丰乐知县数年,翻修县内,唯独一块地,旧屋杂乱,但一直未曾翻建,府衙也不曾收到过丰乐县衙门预备整修此处的提案文书,为何?”
    谢赋一愣,随即老实答道:“禀府尊,因那块地上的屋主多是丰乐县的旧家富户,且多为经商之人,他们见县衙拟定拆建,结拢成群,坐地起价。所开条件,下官着实无法答应。下官便先翻修他处,当时也想着,等周遭都建了新房,这一片的屋主看到,或会改变心意。”
    冯邰又问:“县衙暂定不翻建之后,这一处的房屋可有过买卖交易或更换屋主?”
    谢赋道:“甚少。那些屋主大都觉得此后还是会翻建的,翻建前买卖太不合算。下官不敢欺瞒府尊,那边的房屋一有转手,下官都会着人去与新屋主接触。这些结团的,撬动一家或能松动全部。但……下官努力数次,都未成功。凡交易更换,衙门户房皆有记录,可取卷宗呈阅。下官记得,应是有三户换过屋主,其中两户都是父母身故,子女承继。有一户两子同争此屋,厮打不休,还闹了官司。只有一处转卖给了京城一位都姓人家。”
    袁监察起身向上首拱手:“此一处实乃御史台所购。”
    谢赋呆住。
    沈少卿微笑:“都者,督也。”
    一旁杵着的张屏点点头。
    冯邰盯着张屏的脸道:“你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张屏施礼:“罪员逾越,冒昧请教监察大人,丰乐县捕快裘真半夜在家中遇袭。他说他逃到那片未拆的旧屋其中一处地道躲藏,是否为御史台所购房屋院内?”
    袁监察道:“你所猜不错。”
    张屏躬身:“罪员明白了,多谢大人。”
    谢赋茫然地望着张屏和袁监察。明白了?明白什么了?他很不明白。
    杜吟菁直在心中长叹,丰乐县的这二位真是绝了。
    这时候连他都能猜出,谢赋上任后拆建县境,上面批得这么顺,或另有深意。
    但这小谢偏偏就剩下了最关键的地方没拆,那地方的一处房被御史台买了他也没发现,还找御史台的人谈过价聊过翻修。丢人。
    丰乐县的一个捕快半夜被人追杀,躲到御史台买的屋院内,肯定不是一般的捕快,恐与御史台有瓜葛。
    这是把京兆府连着府尊的脸一块儿放到御史台脚下践踏啊!
    还好,被罢职的小张倒像猜出来缘故了。但,这货明明特别爱不分场合高低地叭叭,唯恐显不出自个儿能耐似的。偏偏在此关键时刻,府尊亲自递话,让他多嘚嘚两句把面子找回来,他突然识相了,噎在最要紧的地方。
    杜吟菁直替这俩货着急,忍不住想开口捧哏两句,把小张的话钓出来。
    不过,他开口,显得太突兀,言之,无甚好处。不言,也无坏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杜吟菁继续袖手观之,幸亏袁监察很厚道,或是不想太削京兆府面子,伤了两个衙门之间的和气,见张屏不再说话,温声询问:“你看出了什么,不妨先说一说。”
    张屏道:“罪员冒昧揣测——挖掘地道,或是探查地下是否有埋藏。加上方才府尹大人言及蔡府火灾之案。御史台是否在查找蔡府的财宝?”
    袁监察再颔首,又起身向上首拱手:“下官奉命,暗中追查蔡府家产下落,未能知会京兆府,请大尹宽谅。”
    冯邰道:“监察乃奉命行事,系权责所在,不必言此。如今既可说明真相,有需京兆府及县衙配合之处,亦请告知。只是本府尚有疑惑,蔡会之案,归属刑部,十余年前已结案,蔡家宅院所在之地转归蔡会的姻亲伉家所有,所以这些年京兆府与顺安衙门未再过问此案与蔡宅旧址,为何御史台仍在查?”
    袁监察道:“回大人询问,内情曲折,下官只得简略述说——其实蔡会生前,即已被御史台调查。”
    短短一句,透露了很多。
    被御史台暗中调查的官员,肯定是某方面受到了怀疑。
    八成是家产或作风上有问题。
    “蔡宅火灾后,刑部结案。但蔡会此前被御史台调查,御史台有权查看卷宗。对蔡宅家产被匪寇抢掠一空之结论,确有质疑。”
    沈少卿道:“大理寺亦查看过此案的卷宗。卷宗中写,蔡宅的家产被匪寇所夺,匪帮勾连,迅速散尽。剩下有零星器物,由蔡会唯一幸存的女儿辨认,再找工匠印记比对,证实系蔡家之物。”
    袁监察凝眉道:“刑部从焚后的蔡宅处查到的遗存之物甚少,与御史台此前计算的蔡会家产相比,疑点颇多。蔡会有三子,长子次子均已成婚生子,火灾时都居住在那座宅院内。蔡会及其三子在外地仅有少数产业。即是劫夺纵火案的悍匪卷走了蔡家绝大部份家产,除却金银,应还有不少珍贵器物。短短时间如何搬运?也未能查到匪寇销赃的途径。”
    沈少卿轻叹:“确实是个疑点。那伙匪寇也非京师及附近州郡的匪寇,在京师地界做下这般大案,将一座大宅杀掠一空,蔡宅中逃生之人目前也只知一位带着两口箱子的家仆。匪寇又能迅速销隐赃物,其狠毒手段,着实罕有。”
    张屏再深施一礼:“罪员冒犯,不知可否求大人赐教,告知那伙悍匪的来历与详细。”
    冯邰皱眉,柳桐倚跟着向沈少卿礼道:“大人,下官亦想请教。此案下官也未知详细,只知那伙悍匪本在晋地山中活动,劫掠客商,但一直未做下大案。怎会突然跑到京兆府?”
    沈少卿和缓道:“此案久远,卷宗亦非轻易可查阅,你等确实难以尽知。那伙匪寇当年乃晋地知名悍匪,因当地官府追捕,沿太行山脉逃窜,竟流窜到京师地界。据刑部记录的匪首口供,他们想大捞一笔再暂时潜藏,打听到蔡副使曾任官职,宅院又在乡间,四周僻静,便起意下手。”
    柳桐倚再道:“下官听闻,匪寇招认在蔡宅内安插了内应,下毒于水井中,先使蔡家所有人昏睡,再劫掠后防火。下官仍觉疑惑。蔡府所有人不可能是同时饮水,必有人先饮,有人后喝。后面之人见先饮之人昏睡,怎不生警惕之心,还继续喝水?悍匪又如何保证一整座府邸的人全部在同一时段昏睡。下官见过蔡家被焚之宅的图绘,算得广阔。匪寇竟能这般迅速把一座大宅搜刮一空?”
    沈少卿无奈一叹:“你所说这些,皆是疑点。刑部卷宗亦未写详细,或是匪寇预先在蔡家安插了不止一个内应。”
    杜吟菁躬身插话:“下官妄推,除了迷药之外,匪寇或还用了迷烟等其他手段。安插的内应预先摸清了蔡宅的财物所在。大人方才说,匪寇在晋地颇为知名,想来是打劫惯家,洗劫之后,把火点上,官府及附近人家肯定都以为蔡家走水,前去救火,他们即能趁机带着宝物逃跑。”
    沈少卿微笑注视杜吟菁:“杜知县所言与卷宗上匪寇供词十分相近。”
    杜吟菁羞涩垂下视线:“下官只是随口猜测,侥幸而已。”
    冯邰面无表情端坐。
    张屏再询问:“劫匪前来行凶,事后离去,都必有动静。尤其之后劫掠财物,定用骡马或车驾,周围百姓可有目睹?”
    沈少卿道:“据卷宗记录,确有目睹。当日天色已黑,但附近一些村庄的百姓曰曾见有车马经过,刑部正是比对供词,才确定匪帮逃窜方向,将其等一网打尽。”
    谢赋颤声问:“下官惶恐冒犯请教。这群劫匪可是在丰乐县被擒住的?”
    沈少卿微摇头。
    杜吟菁见谢赋和张屏两人轮流向少卿大人发问,着实显得不敬,唯恐少卿大人觉得京兆府的官员都不懂规矩,忙又插话道:“谢县丞竟然不知?是了,丰乐县衙或是无权查看这桩案子的详细。那伙悍匪在广阳县山中被擒,竟未离开京师地界,窝藏在山沟里。真是胆大。”
    张屏问:“如此,怎能销赃?”
    杜吟菁噎了一噎:“想是……匪寇自有黑招。或在山坳里找个地方埋了,深山好埋物。若非知情人,也难找寻。”
    沈少卿道:“那伙悍匪被擒之处乃广阳县郊百峰山,刑部捕获悍匪时,在匪窝内搜出不少财物,之后有匪众招供,又挖出一些。”
    但御史台之后看过赃物单册,与蔡会家产预估之数差距甚远。
    杜吟菁道:“下官冒昧猜测,会不会仍有财物藏在山中?”
    冯邰出声:“据本府所知,当时京兆府衙与广阳县衙门派了不少人与刑部同时搜山,未再有发现。”
    百峰山乃一带山脉,绵延如卧龙,环护帝京,秀峰林列,或疏或密,故称百峰山。
    贺庆佑,卓西德。
    黄稚娘,潘氏,增儿,陈久……
    两口箱子。
    若非那个将散材尸体放进知县宅院的神秘凶犯,可能这些线索仍隐藏在市井纷杂中。
    十几年前蔡宅大火,真相到底是什么?
    张屏又向沈少卿一揖:“罪员还想冒昧请教一些关于贺庆佑的疑点。”
    冯邰面无表情开口:“此人口供中即有重大漏洞,尔等当时竟未察觉?”
    张屏道:“发现了。他在供认中说,散材给他递了一封恐吓信,内中点出他销赃之事。”
    「月下顺安菜,瓷中水滴溜;明朝二里坡,亭赏烟波酒。」
    贺庆佑说,寄给他的恐吓信中有这样一句诗,点明他将箱中宝物卖给了京城水滴溜巷照子轩的老板「点子绣」。令他恐惧不已,前去和散材谈判。
    但由增儿、羊猛等人的供词可证,增儿散材一伙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此外他和卓西德的供词细节上也多有出入。但罪员想请教……”
    冯邰打断他的话:“卓某曾在小亭口木器厂做工,自行供认进过蔡宅,身上疑点亦多。着尔等在此,少卿与监察屈尊晓之秘案曲折原委,正为之后查案问供时,尔等能明白方向关键。”
    杜吟菁立即连声应承,谢赋张屏只能跟着应喏。
    冯邰半闭起双目,杜吟菁非常识相地施礼谢恩告退。
    谢赋不得不也随之,张屏亦躬身。冯邰视线突然定在张屏身上:“你且留下。”
    杜吟菁一顿,偷偷看了张屏一眼,趋步退出堂外。谢赋很想留下继续听,但看府尊神色,必然不会允许,只好也退下,留张屏独自站在堂中下首。
    门扇再度合拢后,冯邰盯着张屏:“你方才想问什么?”
    张屏道:“罪员想请问,为何当堂擒住贺庆佑?罪员冒昧揣测,是否除了方才所言外,其供词中另有可疑之处?”
    沈少卿微挑起唇角,冯邰眯眼:“你觉得还有哪处有问题?”
    张屏道:“罪员以为,仍是其所述销赃经过处最可疑。京城防守向来严格,又出大案,府衙、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同在调查,盘查更严。贺庆佑不太可能带着锁住的宝箱进入京城。”
    冯邰不置可否地微抬眉。
    张屏接着道:“另外,贺庆佑对那间店铺描述过于详细。”
    只去过一次的店铺,时隔十几年,竟连店铺门口的装饰布置都记得特别清楚。
    “罪员还觉得,柳断丞似很了解点子绣及其店铺……”
    柳桐倚微一怔,继而眼眸更亮。
    沈少卿笑道:“竟能推论至此,甚是难得。真相确实不能仅凭这些线索得出,本司不多为难你。这项隐秘,从未告知外人。那点子绣实则是大理寺的暗桩。”
    一二十年前,点子绣因得罪了狠角儿,被仇家送进大理寺的罗网,便向朝廷投诚。
    明面上,他假装走了门路,花钱雇人背锅保命,其实从此替大理寺做眼线。
    点子绣挺讲江湖道义,与大理寺达成协议,只钓那些真正狠辣的恶犯。
    如此干了几年,他协助大理寺抓了不少恶匪,更在数年前帮大理寺破了一桩大案,擒获几个穷凶极恶的大鬼,也因此被江湖人怀疑。大理寺便做局,将他一起抓捕,再让他在牢中假死脱身,如今应是隐姓埋名,在海外夷国逍遥。
    “贺某所说的销赃之时,点子绣已是大理寺的暗桩。”
    贺庆佑不可能是在点子绣那里销的赃。
    但他对点子绣及其店铺非常了解,那个故事也说得很顺。
    绝不是一个寻常百姓能做到的。
    柳桐倚歉然望着张屏。
    所以,在贺庆佑说出在点子绣处销赃时,他便知道贺庆佑有问题。
    只是未有上官大人许可,他不能透露这些内情给张屏。
    张屏感受到柳桐倚的目光,亦抬眼一看他,以眼神表示并不介意,再向上首深深一揖:“罪员另有个大胆的臆测,想恳请大人恩准一事。”
    冯邰面无表情道:“说。”
    两刻钟后,卓西德被人从牢中提出,带到一间静室。
    张屏、柳桐倚、桂淳、燕修正在屋内等着他。
    桂淳慢悠悠道:“卓老板,真是失敬。昨日桂某走眼,以为你和贺某只是两名富商,未想到竟是两位大王。”
    卓西德扑通跪倒。
    “两位大人,二位捕头,罪民绝非什么强盗!当真良民!天地可鉴!”
    “贺庆佑那边证据已足。”
    “我和贺庆佑不算熟!他的事儿真知道得不多!!!”
    卓西德涕泪直下。
    “罪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都这把岁数了,绝不可能行那断子绝孙的事!罪民也没那份能耐!”
    “我看卓老板很能耐。”桂淳冷笑,“你灭蔡家满门时,怎不想着你的老母妻儿?”
    卓西德以头抢地,捶胸顿足赌咒发誓。柳桐倚有些不忍看,张屏垂下眼皮。
    燕修缓缓道:“口说无用,需看证据。先一层层查吧。首先,你所说两口箱子的来历,即与贺庆佑的说辞有出入。”
    卓西德直着眼睛问哪里有出入,又发下血淋淋的誓言。
    张屏问:“你可还记得当日与贺庆佑抢箱子时,打伤蔡家仆人的地方?”
    卓西德僵住,片刻后道:“记得,罪民肯定能记得!求大人们和差爷们押我去找!”
    次日傍晚,两辆马车和一队骑马的兵卒到达顺安县郊蔡宅遗址附近的某处。
    他们一行人昨日从丰乐县出发,连夜赶到这里,来回辨认,绕了很多路。卓西德看着车窗外,记不清是第几次颤声道:“应该……是这里。”
    桂淳揉揉太阳穴,朝外瞧瞧。
    卓西德哆哆嗦嗦道:“肯定是这,这回没错。这块地方有个弯儿,那边都是高树,这里是矮木丛,并那边有棵大树,罪民都记得!”
    桂淳一点头,喊停车驾,先跳下车,燕修与兵卒将卓西德押出。
    张屏和柳桐倚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
    颠簸近一天一夜,众人皆十分疲惫,连柳桐倚都面容微憔悴,衣摆袖口上沾了不少尘土。
    就算卓西德又认错了地方,众人也想趁机走走,活动一下麻木的腿脚。
    张屏倒仍是精神甚好的模样,他平时不算特别讲究,当下也不显多少狼狈,只是眼周阴影稍重。
    他盯着卓西德的后背,卓西德径望着前方。
    夕阳斜照,晚霞艳红,远处蔡宅的残壁染上了绯色,如……在火光中。
    火……
    卓西德打了个冷战。
    天穹渐暗,一颗孤星甚明。
    卓西德朝蔡宅方向走了几步,忽地停住,定立一瞬,转身。
    这边,这个方向,这条路,有点曲转的……
    转过这一片。
    对,前边有高树。
    再往……
    往旁侧……
    这里……
    一阵疾风拂过,卓西德惊了一跳,盯着矮树中摇曳的碎枝,突地一头扎进树丛。
    桂淳和燕修抢上。
    张屏柳桐倚与兵卒们跟随。
    卓西德拨开乱枝,踉跄向前。
    未久,他在几棵树间停住。
    前方有一块空地,今岁新草的绿色尚未完全覆盖往年衰枯。稍远处,一棵老树扭身斜探出一枝粗杈,像一尊舞蹈的木俑。
    这根树杈,特别适合挂一盏灯。
    如那夜。
    卓西德僵僵转动视线。
    那夜,比现在更黑一点。
    土坑,灯光,树影。
    没错……
    “是,是这儿……罪民觉得是这个地方。”
    桂淳和燕修眯眼扫视周围,再询问地望向张屏。
    卓西德是不是真能寻摸到十几年前的半夜到过一次的树林,他们不太确定。
    不过这个地方……
    树干上有陈年的擦划痕迹,不像是野畜造成,以他们的经验,应该是铲锨之类的磕碰所致。
    这一带的枯杂与新草,也比别处密盛。
    桂淳问:“柳断丞,张先生,挖么?”
    张屏点头。
    柳桐倚道:“二位捕头觉得,是先探再挖,还是直接动土?”
    燕修道:“某以为,先使探铲,若探得有物,定下位置,更能省工省时。”
    张屏再点头。
    柳桐倚亦道:“甚是,还是燕捕头考虑得周到。”
    燕修抱拳道了声断丞谬赞,请几名兵卒取探铲。
    夜渐深,灯火摇曳,兵卒们耐心转动探铲的秆柄,逐次仔细钻探。
    突然,一个兵卒停手。
    探铲下,似触到了硬物。
    卓西德哆嗦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众兵卒抡起锨锄,迅速挖掘。
    他们是京师巡防营借调的精兵,擅长挖壕筑垒,熟悉京城及周边的地形土质。这般小活对他们来说比喝水还简单。
    迅速除去杂草残枝及顶土,向下渐渐放缓细掘。
    一个轮廓出现。
    拨扫积土。
    躯干,四肢,头颅……
    埋压了十几年的躯壳回归尘世。
    血肉已化。
    颅骨上空洞的眼窟仰望无情夜空。
    卓西德面无人色跌坐在地。
    “不可能!两位大人,各位差爷!罪民那晚真没杀人,更没埋人!!!这,这……”
    张屏垂目凝望土中尸骨,柳桐倚喃喃道:“怎么会?”
    骨骸身上衣物尚未化尽,看起来是长衫袍。
    织绣精美花纹的绸缎残片在灯火中闪动星点流光。
    “芹墉兄,这具尸骨到底是谁?”
    张屏面容沉着。
    他应该是……
    找到了他,贺庆佑和潘氏会说出实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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