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连番的推诿,倒显得愈发像是发梦呓语。
    尤妲窈望天叹息一声,只觉得自己确实蠢笨,恍惚间居然还将他的虚言信以为真,她把那本书册放下,又将那顶级的黄山毛峰灌下去一杯……
    也不再想探究这茶叶是从何而来了,毕竟表哥之前提起过,因着当今皇上喜好木工,在宫中大兴土木,连带着他这个木材商的身价也水涨船高,他与那些高官贵胄颇有些交情,指不定就是从什么旁门左道收来的。
    她润了润喉嗓,这才耷拉着眉眼望他一眼。
    “……有了确凿证据便也用不上劳什子皇帝,舅父早就为我做主了。
    以往只以为表哥有心疾,哪知还犯有癔症?只是表哥还需当心些,这京中密探暗卫颇多,你这一口一个朕的说得倒是顺口,若是泄漏出去,那便是大逆不道的谋逆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
    李淮泽也不执着解释,只浑不在意笑笑,甚至调侃起来。
    “左右窈儿觉得我时日不多。
    能猖狂一日便猖狂一日吧。”
    这便是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了。
    偏偏女子最容易心软,尤妲窈每每想到他那病,心中不由便伸出些怜惜来,她将语气放轻柔些,好声好气道,
    “我盼表哥长寿无极还来不及,又岂会觉得你时日不多呢?”
    “表哥莫要说这些丧气话,你瞧这园中一片生机,植株茂密蓬勃,理应觉得万事可期才是……表哥之前不是说想吃鱼?不如我今日做道鱼脍,将鱼腹切成薄薄一片,用酸菜锅子小火煨着,在滚烫的汁水中过一道,鲜香可口,好吃极了!”
    李淮泽暗吞了口唾沫,他抛开诸多的繁杂政事,远离诡谲朝堂,不就是想要在此处做个不让谁仰望的富贵闲公子,在人间烟火中,饱一饱口腹之欲么。
    “单单吃鱼片多腻?再去采摘些时令蔬菜来,往锅子里一涮,清爽又解腻,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好,就按子润哥哥说的办。”
    日子就在这种岁月静好的闲适中消磨着。
    接连好几日,李淮泽都未回宫,除却嬷嬷们的上课时间以外,二人时时都在一起。
    他执笔写字,她便在旁红袖添香磨墨。
    他若晨起练功,她便在旁飞踏练舞。
    对弈,弹琴,赏花,对饮……
    二人面上虽是表亲关系,嘴上称呼也都未改,可在满屋子的仆婢们看来,除却晚上没有同塌而眠以外,俨然就是对新婚燕尔,浓情蜜意的民间夫妻,偶尔听得他们因些无关紧要之事拌嘴争辩,个个也都只抿嘴偷笑。
    皇上冷清冷性,宫中一个嫔妃也无,京中贵女人人都争奇斗艳,想要赢得青睐爬上龙床,谁能想得到他竟在宫外,对身处舆论中的尤大娘子上了心呢?在此伺候的都是宫中老人,最擅揣摩圣心,虽说现在皇上隐瞒着身份,还未发话给尤大姑娘个去处,可显然她的造化不止在于这一小片天地当中。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若是尤大姑娘哪日当真在宫中有了一席之地,那仆随主贵,宅子中伺候的众人都要升发,所以她们伺候时不敢丝毫怠慢,且言语间也是明里暗里撮合,那尤姑娘好似还是副不明就里的模样,可主上却好似被哄得很熨贴,赏赐不断,通府都其乐融融。
    终是到了寿诞这日。
    尤妲窈不敢怠慢,一大早就起床,沐浴熏香,梳发装扮,在嬷嬷们的打点下穿戴整齐,对着镜中一照,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于是先去了正院。
    不知何时开始,她好似万事都习惯先向表哥讨个主意。
    今日亦不例外。
    她提起飘逸的裙摆,在男人身前左右微转了转,
    “子润哥哥,我如此装扮,可还行?”
    李淮泽刚用完早膳,照例在喝杯茶水醒神,闻言抬眼望去,望见她的瞬间,微微有片刻怔愣……
    犹记得二人头次在林中相见,她那样狼狈落魄,生涩稚嫩,饶是那张面庞有几分好颜色,也被眸底的惊惶无望而显得暗淡无光,怯懦的性子中又有几分桀骜孤僻,像只喂不熟的幼狼。
    可现在或是得了忠毅候府的庇护,又经过他的精心调*教,那身贫瘠枯萎的骨肉,在关心偏爱中,逐渐焕发了新的蓬勃生气,懂得隐藏棱角,处事愈发从容,俨然像是换了个芯子,好似涅槃重生的凤凰。
    这种变化无关外貌,而是心志的磨砺,在这连日来,由礼乐诗书浸润出来的。
    谁能想得到之前说话都低沉的女子,现如今能与他言之有物,论古谈今呢?
    木不琢,不成器。
    眼前的女子,就是他目前为止最得意的杰作。
    李淮泽极少夸赞人,此刻却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艳,
    “不错,好看。”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身前的女子心中好似更加有底了,神情松弛了不少……
    到底还是只娇养的家雀,没有见识过外头广阔的天地,未在望族云集的名利场锻炼过,今日忠毅候场面再大,终究也只算得上是权臣私宴,她就不安成这样,那今后若是去京中闺秀都参与的簪花宴呢?又或是碰上宫中的中秋宴,祭祀大典呢?她岂不是更要乱了阵脚?
    这么想想又觉得她可怜。
    但凡是个官家女子,到了年纪以后,都会由家中主母引领着出席此等场面,一来为了过了及笄之年好相看郎君,二来经营几个闺中好友,今后在内妇圈好抱团取暖,三来宴会上吃喝糕饮都怠慢不得,她们从旁瞧着,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其中的规矩忌讳,也好为了以后掌家持府做准备……
    可她偏偏是个不被待见的庶长女,无人支应提点,只能如个无头苍蝇般自己去闯荡……正在李淮泽难得想要多说几句,安抚安抚一番时,只见她攥了攥绣拳,眸光刚毅,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
    “子润哥哥都说好看,那便妥了!
    那萧勐与赵琅不愿娶我为妻也没什么,这京城还有成百上千的郎君等着我!
    我今日必要好好表现,争取再扑个品德俱全的郎子,子润哥哥,我这便去了,你在家中等着我的好消息!”
    这番豪言壮志,委实是不改初心,不忘初衷!
    李淮泽被震得语窒一番,只哑然笑了笑,倒也不好太扫她的兴。
    他确是有些不放心的,这种感觉来得异样,有种长辈的慈爱与担忧夹杂在其中,就好似是自己生养出了个懵懂无知的女儿,现要奔赴无烟的战场。
    他蹙着眉间,谆谆嘱咐,
    “待会儿有你消受的,今日便先将你那狐媚大计暂且放放罢。
    谨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嘴上口号虽喊得响,可尤妲窈心中明白,此等重要场合下,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就算有心捣鼓些无伤大雅的媚术手段,大约也是施展不开的。
    且今日到底是舅父寿宴,不是她该动歪心思的地方,否则若是当真闹得下不来台,岂非辜负舅父舅母对她的此番看护?
    “窈儿晓得。
    子润哥哥便放心吧。”
    说完这句,尤妲窈便带着何嬷嬷与阿红,乘上车架往蓼葭巷去了。
    当今澧朝,武官比文官要更加谨言慎行。
    毕竟以往常有武将脑子拎不清,仗着些赫赫军功,就桀骜不驯不听调令,轻者拥兵自重,重者参与谋反,引得朝局动荡不安,颇受上位者忌惮
    对于这点楚丰强心知肚明,他虽是个穷苦出身的莽汉,有时言行举止张狂了些,可向来粗中有细,从无错漏过一处,积年累月,才得了上头倚重信任,有今日权势。
    自调入京城起,便有许多人想要与忠毅候府攀交。
    可叹楚丰强向来谨慎,除了官场上必要的交际以外,为避免被参柬结党营私,私下里很少见人,毛韵娘掌家又严,忠毅候府上下围得如同铁桶一般,许多人饶是想要巴结奉承,也实在没有门路。
    今日难得借着寿宴门庭大开,大摆筵席,满潮文武自然蜂拥而至,来为这位朝廷新贵锦上添花。
    忠毅候府门前摆了各式各样的妍艳鲜花,浮尘也无,威严敦实的两座石狮子也被红绸装点着,阖府的仆婢们穿戴一新喜迎贵客。
    门前被堵得水泄不通,停满车架,衣着华贵的客人们被仆婢们有条不紊往府中引,端得是一片热闹喧嚣的场景。
    午膳时分还未到,忠毅候府就来了不少宾客。
    些德高望重,高官厚禄的男眷尊者,被引入了后方的霞香院中,由楚丰强亲自招待。
    而女眷及其他辈分略低些的男宾,便全部安置在前院中,备有瓜果茶饮享用。
    好在这件宅子是陛下亲赏的,占地面积数千丈宽,宾客们四散在各处亭台楼阁间,假山荷池旁……丝毫不觉得拥挤,人一多,便开始七嘴八舌聊起闲话来。
    “……听说了么?那冯得才在回老家的路上遇上劫匪,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被秃鹫啃得只剩副白骨了,那人也确是没福气,好好忠毅候嫡女不娶,偏被个尤家大娘狐媚勾了魂,否则若是还活着,必是能看看今日这宏大的场面……”
    “莫要混说!
    没听方才忠毅候府夫人解释么?分明是那冯得才先在外头养了个有孕外室,忠毅候嫡女才决意退婚……那日他出殡,那外室还由庄子上跑出来了,哭得声嘶力竭,险些要撞死在那棺木上,许多人都瞧见了……”
    “这么说来,尤大娘子是被冤枉的?”
    “十有八九是被冤的。
    那忠毅候主母瞧着就强干精明,若是那尤大娘子当真搅了自家女儿的婚事,那哪里还容得下她?岂还会这般维护,为她冒头解释?”
    “啧,外头对这尤大娘子传闻颇多,问起来却鲜少有人见过,今日忠毅候寿宴,她这个做外甥女的必然也要来赴宴,我倒要好好瞧瞧,她究竟长成什么模样,是否果真生得那般狐媚!”
    ……
    宴席上话题众多,可最后落点都归到了尤妲窈的头上。
    对她有好奇,有唾骂,有猜疑,有腹诽……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想要见见这狐媚祸水的真容。
    其中也有那宜春候夫人沈敏芬。
    自从那日儿子萧勐提起要娶这尤大娘子为妻后,通府上下就炸开了锅。
    那是个不达目的就要哭要闹的金疙瘩,好不容易才能哄骗他吃些茶饭,可近来好似哄不住了,近十天的管束行踪,他憋闷在府中已然呆不住,如个混世魔王般要冲出府寻他那放在心尖尖上的阿窈,通府上下都被闹得不得安宁。
    沈敏芬这几日为了看顾他,压根就没睡什么好觉,眼底一片青黑,一想起那个尤家大娘便恨得牙痒痒,若不是顾忌着忠毅候府的脸面,她真真想待那尤家大娘一露面,将命人将其绑起来狠狠打骂一通。
    …
    赵琅自然也来了。
    自从那日在书斋一别,他便再无机会见尤妲窈,送去的书信也如石沉大海般,再无回音。
    赵琅心中也明白,必是因为只能让她屈居妾位,使得窈窈彻底恼了自己,可他又能如何呢?总不能让步夸口,许她为妻吧?此事并不只由他一人说了算,总是要得家中父母首肯的,而以她现在的名声,想来就算他愿意娶她为妻,双亲也必然不会让他娶个声名有污的女子做当家主母。
    所以唯今之计,赵琅只期盼着二人能有个机会再见一面,毕竟见面三分情,他好好温声说服,她指不定就心疼他进退两难的处境,又答应做妾了呢?
    也不是没有想过直接上小花枝巷登门拜访,可婚事未能落定之前,二人间若有接触,只怕对彼此都有碍,所以赵琅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现在看来,这寿宴倒办得正好。
    若能寻个间隙,二人将心事都说开来,指不定就又能成好事了呢?
    ……
    各怀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想头。
    此时,随着门房扯高嗓子喊了句,“尤家大娘到!”
    前院的近乎所有人,纷纷登时扭头,朝门口望去……然后便传来许多倒吸了口凉气的惊叹声。
    只见个穿着胭脂色浮云绘金短袄,百褶万字福纹湘妃裙的少女,在门房呵腰摊手下,软身轻步踏入庭中。
    少女相貌极艳极美,发簪上缀了根翠镶碧玺金盏花步摇,小巧圆润的耳坠旁垂了对红玉玛瑙流苏耳铛,在她行走间,它们竟能纹丝不乱,未动分毫,不仅如此,金灿灿的裙边褶子也未因步伐而打皱分厘,端得是气韵华贵,仪态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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