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潜沉默着。
    前不久才刚刚建立起来的、对父亲的英雄般的形象认知,隐隐出现了一丝裂痕。
    出于理性,他需要活在客观真实的世界中,才能防得住冷酷现实射来的冷箭;但出于个人为数不多的情感,他本能地想拒绝。
    “你真的想知道吗?”
    酒神看出了姜潜的迟疑,笑着劝道:“有些真相,不去触碰才是幸事,知道得多了反而平添烦恼。也许你生活中刚刚建立的平衡会被打破,还会面临更麻烦的敌人。”
    姜潜望着酒神,凝注着他那张布满沧桑的脸孔许久。
    说道:“早点面对,总比猝不及防要好。”
    理性占据上风。需要客观事实来支撑他今后的客观行动,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和“谨防一切”的理念一样烙印在思想中。
    正如他成为超物种后所拿到的第一个能力是“灵视”,后来又因被赋予“兼容之道”而获得视“无”的能力,命运促就他对一切洞若观火、活得清楚明白。
    酒神听了,哈哈一笑,说他这也是实在话。
    人生总有不得不过的坎!
    世人所知的潜龙勿用已经不仅仅是从底层涌现出的超级个体,现在的他,是守序官方下重注托举而起的核心战略武器,即将投入更复杂的战场,关系到更多人的利益与存亡。
    因此,在上真正的战场前,姜潜不允许自己还存在着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所以,我父亲当时并非真的与龙神交心,他也并没有从官方卸任,是吗?”
    “你很聪明!”酒神有些意外地看着姜潜。
    仅仅从一句模棱两可的暗示,就立刻追根溯源找到了关键点,这让酒神不得不惊叹于姜潜的机敏和冷静。
    不过,故事并非到此为止。
    酒神把话接下去,渐渐呈现出了当年事件的原貌:
    “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你父亲卸任后仍和守序官方保持着紧密的联系。通过后来发生的事可以想见,你的父亲拉拢龙神的根本目的,是为了方便‘监视’以龙神为首的灰烬组织的动向。”
    姜潜默默听着,这也和他预料的事实出入不大。
    能坐到他父亲那个位置的人,牵扯众多、关系重大!岂是能够那么轻易脱身的?
    更不要提还和对立组织的头号人物密切来往!
    为了使姜潜更清晰地理解这其中的关节,酒神继续解释道:
    “灰烬这个组织啊,最开始很单纯的!它最初是由龙神创立的自由组织,宣扬的是追求自由信仰、抛弃腐朽观念,践行个性化的生活方式,由我们几个元老率先发扬光大——而龙神,就是灰烬的灵魂!在超物种玩家涌现的时代,灰烬很快聚集了众多个性迥异的能人异士,成了非守序组织中如雷贯耳的存在。”
    “这些你也知道嘛,灰烬现在的影响力依旧遍及全国……只不过那时候,灰烬的风评还远没有现在这么差劲!哈哈哈……可问题出在什么时候呢?大概就是龙神‘失踪’的那几年。”
    “一个丢了灵魂的组织,它的意识形态发生偏移几乎是必然事件,更何况还有人妄图趁机篡权夺位!呵呵,可惜与龙神差得太远,篡权不成,倒是把组织的名声败了个干净!你比如灰烬的强人意志,渐渐畸变成了偏执的霸道;对自由的追求,沦为堕落放纵的借口。”
    “于是,灰烬和守序官方的冲突越渐升级,大概官方也在反思这个问题:干掉龙神,非但没有解决灰烬,反而导致了灰烬组织的进一步失控……他们的策略是失败的,大概正因如此,才催生了后来你父亲的柔性手段。”
    强行切除病灶不成,改为了保守治疗……姜潜听到这里,渐渐理解了守序官方对灰烬的政策。
    “矛盾的爆发,就发生在神战前夕。”
    酒神继续讲述着多年前的往事,神色愈渐凝重:
    “龙神受你父亲的影响,决议参与神战,并且号召了灰烬组织内部的强将一同前往。这触碰了一部分离心者的底线,冲突爆发,灰烬内部出现了决裂。”
    “神战迫在眉睫,龙神没有多余的精力处理当时的内部矛盾,只能携支持者出走,直接参战。我和乐神是龙神的誓死追随者,当然也在参战之列。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后来,你父亲接到官方内部情报,灰烬的剩余势力准备在沿海一带狙击龙神!他们居然视龙神为背叛者,斗胆绞杀灰烬组织的精神领袖!”
    酒神说到此处,拳头猛地垂在桌上,木桌肉眼可见地从桌面裂到了桌脚……
    姜潜同样心弦紧绷。
    他知道,自己想要的真相就在附近了:“那后来呢?”
    “你父亲将计就计,部署了官方精英埋伏在沿海地带进行反制,准备借机将灰烬残党一网打尽!当然,不包括我们。”
    酒神叹道:
    “你父亲在这点上还是做得很体面的,他深知神战的凶险,是真心诚意想要借更多力量阻挡那场灾难的。”
    “只可惜,那场围剿并没能顺利把灰烬的剩余势力彻底清除。不仅如此,还暴露了你父亲和官方的暧昧关系,事情闹得很不愉快。”
    “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后方又传来消息,有境外势力暗中偷袭了你父亲留在后方的家属!”
    姜潜目光凝聚,这就是他想知道的“前因后果”——
    “等你父亲和龙神匆匆赶到的时候,暗杀已经被及时介入的官方力量终止,好在人都没事,只是精神上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尤其是最小的儿子……你父亲于是就借这次危机,和家人做了‘道别’。”
    酒神低头叹息一声,看向姜潜道:
    “虽然那个道别很仓促,但人生无常,哪一次道别不是猝不及防的呢?”
    “……”
    “你也不用怪你父亲,雪松这个人向来做事严谨,有始有终,我想他这么做,只是不愿你们母子三人再经历一次新的创伤。”
    ……
    这就是姜潜一直想探究清楚的真相。
    酒神的叙述结束了,但姜潜却感到一阵空虚。
    说到底,这番叙述与他从别处听来的“真相”并没有太多出入,父亲死于神战的事实无可撼动,并不存在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可他还是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姜潜在酒神的注视下凝神细想:“被欺骗利用了那么久,龙神就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酒神淡笑一声:
    “事实上,你父亲的做法我们是能理解的,他对灰烬残部的顾虑,也是龙神的顾虑,说到底,官方的这次出手也算是帮了我们。”
    听着酒神的陈述,事情的脉络渐已清晰,而姜潜内心的疑问也越发锋芒毕露:“可你说,这会牵扯到很多人命?”
    这是在姜潜开始询问“真相”时,酒神给予的提醒。
    “是啊,很多。”酒神并不否认,像是铁了心要跟姜潜打哑谜。
    “有多少?”姜潜继续问。
    “取决于你想做到什么程度。”酒神意味深长地笑了。
    姜潜也在笑,淡泊的笑容中透着几分刺骨的冷厉:“当年的灰烬残党,如今的灰烬四神……还有呢?那个境外组织,叫什么名字?”“啊……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
    酒神长叹一声,答道:“北欧,神域。”
    神域?!
    毫无疑问,正是「豪赌」副本中与他擦肩而过的魔窟!
    “冤有头,债有主,我父亲得罪了他们什么人,以至于对方冒这么大的风险客场作战也要斩尽杀绝?”
    “这可就难说了……我只记得,守序官方曾与北欧方面交换了一个被特殊部门捕获的间谍,叫‘库尔’。据说这个人就是神域的信徒。”
    库尔……
    “我知道了,多谢前辈。”
    姜潜从口袋里掏出一迭红票,压在即将坍塌的木桌上。
    “怎么,要走了?”
    酒神的语气中竟透出一丝不舍。
    毕竟,他也已经许多年没能与人把盏言欢、畅聊当年事了。
    “今天已经叨扰前辈很久了,下次进京,晚辈再来看您。”
    “唉……好吧,你的确该去忙!”酒神摆摆手,却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保重身体。”姜潜起身话别。
    临走时,又被酒神叫住。
    老人眼里已有些浑浊,大声嘱托:“你替我跟小鹿道个谢,就说这些年,谢谢她的关照!”
    “好,我一定带到。”
    姜潜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间窄道中。
    本就零星的摊位,此时客人早已走了大半。
    酒神独自坐在桌边慢慢斟饮,把最后一瓶好酒喝干……
    直到一个声音令他的动作凝滞——
    “不守口德啊,老酒鬼……”
    闻声,酒神慢慢地笑了,笑声绵长逐渐畅快!
    “你笑什么?”
    “哈哈哈,我笑你这催命的阎王,来的真快啊!”
    “哼,死到临头还是老不正经的德行。”
    揶揄间,一枚七鳃鳗烙印自老人脊背处隐隐闪现,烙印如火烧灼,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扩张!仿佛正在吞噬酒神那苍老佝偻的身躯……
    “就算我不说,他也早晚要找上你们的。”
    “那就让他有来无回!”
    “哈哈哈,老伙计,这里可是京城!”酒神仰头望向乌朦朦的夜空,却正对上远处一双稚嫩又茫然的眼睛。
    ……
    男孩儿将两个木雕用透明胶绑在了一起,形成“庞然大物”,然后迫不及待地爬上窗台,想朝楼下的老顽童炫耀秘宝。
    可当他探出头去,却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
    老顽童的身上泛动着奇异的光泽,从皮肤表面,到鲜红的血肉,再到白花花的骨骼……被光泽覆盖的每寸肤骨正在肉眼可见地消失殆尽!就像男孩儿曾为之着迷的一个个神话故事里描述的那样……
    “不……”
    男孩儿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双眼因讶异的睁大,声音就要从喉咙中宣泄而出时,从他背后伸来的一双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巴!
    “呜……呜!”
    被噤声的男孩儿被他的母亲带离了窗台,紧紧禁锢在怀里。
    他的父亲从身侧冲出来,猛地合紧了窗户,拉住窗帘!
    这一幕行云流水,让男孩儿猝不及防。
    他的声音无法发出,于是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与此同时,他拼命用力地挣动着身体!
    就像他无数次想要摆脱父母的控制,执行独属于自己的意志那样,去亲眼见证充满他脑海中的痛苦而恐怖的猜想——他在消失吗?他会死吗?
    不会有人在乎一个独居老人的死活,何况还是那么“讨人嫌”的家伙……男孩儿近乎疯狂地反抗着,想踢开靠近过来的父亲,他愤恨自己的父母麻木不仁!
    可是下一秒,身后越发清晰的来自她母亲的颤抖和呜咽,使男孩儿愣住了。
    他惊异地发现他那麻木不仁的母亲竟然在哭。
    为了一个“讨人嫌”的孤寡老人……
    ……
    “老酒鬼,还有什么遗言,趁现在说吧。”
    “祸不及家人。”
    ……
    夜风清凉。
    街摊的小老板乍然惊醒,怔了好一会儿,感觉自己稀里糊涂坠入了一个漫长的梦。
    低头看了看表,哟,这瞌睡是真不浅!
    他揉着脖子从板凳上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出去,定睛在尚未结账的空摊位上,又愣了好一会儿,才犹疑着走过去,拾起桌上压着的红票票。
    点了点,多出了好几百。
    比他赠出去的那盘毛豆翻了不知多少倍!
    “这老爷子……没儿没女的,倒从不见缺钱花!”
    唏嘘半晌,把钱塞进腰包里,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摊位。
    月色依旧,他隐约觉得今夜的风微凉,心想大概是累了,于是抓紧时间收拾打样,甚至未曾留意到遗落摊边的几片烧焦的布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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