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番话说完,甘扬忽然问:“后来给你转回来没有?”
    “什么?”丁之童一时没听懂。
    甘扬说:“钱啊。”
    丁之童怔了怔,才意识到他指的是被冯晟转走的那些。这是两个财迷之间的默契。她调开头去看着车窗外面笑起来,笑到停不住。
    甘扬拉她过去,把她整个人揽在怀中,手臂收得紧紧的,像是在叫她别笑了,但他自己却也笑得胸腔震动。
    许久,丁之童才抵在他胸前点了点头,轻声地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甘扬下巴贴着她的头发,重复:“对啊,都过去了。”
    车开到东曼,驶进地库。他家和她家只差三个号码,两个门洞隔着四排车位遥遥相望。似乎什么都不用说,丁之童下了车,甘扬跟着她走,一起搭电梯上楼。
    这是一个周一的午后,室外晴空万里。
    按开指纹锁进门,房间里像平常一样拉着遮光窗帘,只有从缝隙之间漏进来的光线。室温还没有升上去,周遭的空气有些冷。但他们全不在意,只是静静地拥抱,亲吻。
    两个人都知道原计划只是回来换衣服,拿上电脑,再去公司。也都知道春节近在咫尺,等假期过完,丁之童会再去一次泉州,和陈博士开会。然后,她就要回香港了。
    似乎什么都不用说,他们只是耽于这一刻极致的亲密,像是游离在时间之外的某处。
    肌肤相贴,耳鬓厮磨。温暖,润滑,致密。他们感觉到彼此身体更加炽热的部分,以及呼吸和心跳的节奏,也说不清是听到的,还是共振到了自己身上。每一次抚触、舔吮、碰撞都在与无数记忆中的画面重合,就这样一点点攀到高峰,却还不满足。
    他换了一个姿势,握着她的手按到枕上,与她十指相扣,看着她说:“我们慢慢来……”
    她领会到其中的一语双关,才刚缓了缓的呼吸又变得紧促起来,身心都红炽得好像要被涨破。
    那天晚上,甘扬给柳总打去电话,接通之后就说:“我今年除夕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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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总只当是去年六场相亲留下的后遗症,马上跟他保证:“别不回来啊,这次肯定不会有去年那样的事情。”
    “不是的,”甘扬笑起来,给她解释,“就是除夕在上海过。初二吧,我带个人一起回去。”
    “谁啊?”柳总听见他这么说,有点小激动。
    “她的情况,我不希望你从别的地方听到了,然后再来反对,所以先在这里跟你说清楚,”甘扬字斟句酌,却没有停顿,“她是我在康奈尔的同学,现在在香港工作,比我大十个月,今年34岁,属牛的,从前结过一次婚……”
    柳总忽然静下来,打断他问:“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啊?”
    “丁之童。”甘扬回答。
    “你是不是从前跟我说过?”柳总又问。
    甘扬莫名有些泪意,顿了顿才确认:“对,就是她。”
    那边也在片刻静默之后才又开口,说:“好,妈妈替你高兴。”
    虽然他已经万分确定,但听到这句话,眼底还是湿了,脸上却又在笑,说:“柳总你也别高兴太早,人家还不一定要我呢。我们这次回去,主要还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
    “知道啦——”柳总应下,又像从前一样拖长了声音,“龙总监早就跟我说过,催婚这种事呢,只对那些独立不起来,经济上还得靠着父母的孩子有用,像甘扬这样的,你最多用爱绑架他一下,要是把他搞毛了,别说结婚,你连他人都见不着。”
    “用爱绑架?”甘扬揉了揉眼睛,破涕为笑,“龙总监真这么说的?”
    “没有没有,”柳总又赶紧往回找补,“她就是叫我让你自己做主,她说你做的事好多她都看不懂,但后来证明都是对的……”
    这种话甘扬听得多了,打断她说:“谢谢妈妈。”
    “你干嘛谢我啊?”柳总在那边笑,声音却有些沙哑。
    甘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但到了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十年的离别与蹉跎全都值得。
    春节之前,丁言明跟着中国摄影家协会上海分会闵行老年人支会的同人们去了一次美国,走马观花的东西海岸十日游,从旧金山一路观光到纽约,最后在jfk坐飞机回上海,是跟严爱华同一个航班。
    严爱华说,自己只是回来过年的,到了上海之后,住进了莘庄附近的一家酒店。
    虽然最近几年,她带团早就没有从前那么拼命了,逢年过节经常给自己放假,香港或者上海,每年至少要往来一次,带回来给亲戚的礼物也越来越多。
    别人都只当她是女儿出息了,可以放心享受生活。丁之童却猜到她跟长岛那位的关系恐怕已经有了变化。这一次,更是从中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只是看破不说破。
    那几天,新闻里已经开始在说新冠疫情,路上行人少了很多,大家都戴着口罩,地铁里空空荡荡。但每年过年前后的上海总是比平常空旷,老土地都看惯了,好像也没觉得太紧张。
    姨妈提前几个月在七宝附近的一家饭店里定了年夜饭,钱都付了,自然不会放弃。一个大宴会厅,素不相识的几十户人家坐在一起吃圆台面,台上的大屏幕照例在放春晚。
    大概因为上回老丁的那一通电话,她不再问丁之童有没有男朋友,只是指着自家儿媳说:“你们看晶晶,九四年的,孩子马上三周岁,今年九月份就要上幼儿园了。”
    丁之童笑笑,只管给外婆夹菜。外婆反正听不见,只管吃。
    严爱华方才红包给得大方,此时说话却也不饶人,马上给她算了算:“九四年生的,那今年才二十六。二十二岁就怀孕啦?我们童童那个时候还在美国读硕士呢。”
    姨妈回嘴:“你怎么也跟老丁一样啊?读书,工作,结婚、生小孩,都是人生大事,又不矛盾的咯,都要有才好呀。”
    严爱华却答:“哦是伐?我怎么觉得这些人生这回事就像吃自助餐,正常人胃口总归就是这么一点,你喜欢牛舌,我喜欢牡丹虾,大家挑自己喜欢的吃不好吗?干嘛非要人家全都吃一遍啦?就算不用加钱,身体是自己的,撑坏了要去医院的好伐。”
    丁之童听得笑出来。
    姨妈在旁边叹气,说:“你为了跟我赌气说这种话啊,切力伐?”
    “我跟你赌气?”严爱华也笑出来,话不投机,不响了。
    大概还是疫情的影响,那天的年夜饭散得特别早,后面也没有客人等着翻台子。
    听饭店的工作人员说,从明天开始,他们这里的餐饮部就要暂停营业。客房部还有一些住客,只能供应盒饭,等到这批人送走之后,也要停掉了。
    丁之童这才意识到,事情也许没有她原本想得那么无关紧要。
    还是这几年工作的习惯,她总是走一步看到后面的十几步。平常做短期预测,要用到移动算术平均法、指数平滑法、分解和控制法,先定性再定量,产品销售至少半年,技术发展趋势至少往后看五年,大环境甚至要看到十年之后。
    传染病却不一样,所有人都知道它曾经发生过,总有一天还会发生。但究竟什么时候来?会去到哪些地方?又会产生多大影响?不管是经济学家,还是医学专家,没有人能够预测。
    它既是众所周知的灰犀牛,也是彻头彻尾的黑天鹅。
    那一刻,她突然想起在香港的服务公寓里,甘扬看着她说:“这种事还会再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当时只是激|情中一句话,此时再听,却像是宿命似的。
    出了酒店,她在门口叫了辆车,打算先送严爱华,自己再回东曼。
    一路上,严爱华还在说姨妈。丁之童只是听着,也不怎么搭腔。她知道母亲和姨妈其实感情不错,年轻时各种别苗头,年纪大了互相嫌弃,但到了要紧关头,还是亲姐妹。
    严爱华说了一阵,也不说了,静了静才又开口:“我跟美国那个离掉了。”
    “哦……”丁之童心里一震,却又觉得一点都不意外,只是问,“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其实已经有段日子了,”严爱华回答,“想想没有意思,当初是为了什么呢?”
    “就是啊,为什么呢?”丁之童笑出来,她也不知道啊。
    严爱华转过头去,看着车窗外面,喃喃地说:“人家都以为我是图他条件好,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用不到他的钱。我是气你爸爸,你知道吗?他那个时候听说有这么个人,马上打国际长途过去跟我说,你跟人家去吧,我比不过人家。”
    这些往事,丁之童是第一次听到。她伸手过去揽住母亲的肩膀,感觉有些神奇。仿佛就是人生当中的一个转折点,突然之间,父母把你当成平辈一样对待了。
    严爱华没有转过头来,只是又叹了口气,说:“那个时候是真的不能比,但现在再看看,又算什么呢?”
    移动算术平均法、指数平滑法、分解和控制法,先定性再定量,丁之童再一次地想,有谁真的能预测未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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