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已经是九月了,一个周一的早晨,丁之童在电梯里遇到管文苑。
    “你听说了吗?”管文苑看见她就问。
    “怎么了?”丁之童真猜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能把这位惊得说出中文来。
    “你还不知道啊?”管文苑一边说一边拿着黑莓双手打字,回完那条信息,终于公布答案,“l行倒闭了。”
    “……倒闭?”丁之童缓了缓才反应过来,看对方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开玩笑。
    关于l行的各种消息已经传了一阵,三月份的那次危机过去之后,情况似乎好转了一些,但二季度财报出来,仍旧是大量的坏账损失。又撞上印地麦克银行挤兑破产,两房也快撑不住了,一时间所有与按揭贷款沾边的机构人人自危。l行的股价从年初的60多美元跌到十几块钱,ceo为了向股东交代,各种问责,撤换高管。
    到了七月,财政部总算站出来说话,必要时会保两房,证交会也禁止了裸卖空金融类的股票,给他们留了点时间去寻求并购或者紧急融资。
    整个夏天,每每传出与海外商业银行投资磋商的消息,l行的股价就会反弹,只是bb行的骄傲犹在,卖身的价钱一直谈不拢。
    这一拖就拖到了九月,政府宣布接管两房,用纳税人的钱直接注资2000亿。两房活了,但投资者的股权被大量稀释,分红就别想了,股价直接跌掉90%,一年前80刀左右一股,现在一块钱。
    而与此同时,l行也传出了又一次投资磋商告吹的消息,股价只剩下不到4美元,继贝尔斯登之后,成为第二家上了其他金融机构风控部门黑名单的老牌bb行。
    但毕竟是街上排名前五的大投行,大家想到过财政部注资,想到过跟商业银行合并,甚至想到过被收购,但就是没想到它会直接倒闭。消息传出,所有人的震惊可想而知。而对于丁之童来说,还不止如此,因为冯晟。
    “对,倒闭,”管文苑确认,“股价都归零了。”
    “什么时候的事啊?”丁之童又问。
    “据说是昨天半夜签字申请的破产,就为了赶在周一开盘之前,l行很多人今天去上班才听到消息,只有保安在那里,叫他们拿好自己的东西走人……”管文苑摊手耸肩,做出一个遗憾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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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间,电梯已经到了ibd所在的楼层。丁之童从里面出来,没进办公区,直接推开防火门去走廊里打电话。她拨的是冯晟的号码,但接连打了两次,那边一直是忙音。
    她知道冯晟的情况跟她差不多,h1b的申请是四月份交到移民局的。今年经济萧条,就业形势不怎么样,提交申请的人数也比前两年的少了很多,他们都挺顺利地拿到审批通过的回复,只要十月份还是正常在职的状态,签证就可以正式生效。
    但现在冯晟的情况就有些微妙了,h1b已经批了,这时候是不是还能另找工作?如果不行,又能不能退回本来毕业生实习的身份?这么寸的事,居然让他碰上了。
    丁之童完全可以想象冯晟此时在干什么,估计不是在问hr,他的雇佣身份可以保留到什么时候,就是在咨询移民律师有关签证的事情。
    后来,冯晟给她回电,但她那时正好在开会,没能接到。
    一直等到晚上下班之后,她回到皇后区的那间出租屋里,才又想起来打电话给他。
    但与她猜测的不太一样,冯晟听起来还挺轻松的,甚至有种见证了历史的感觉,跟她说的也都是关于他们公司倒闭的内部消息。
    其实,大家早知道大事不妙。l行的管理层在那栋大厦的31楼,从上面传下来的消息,账面一塌糊涂,尽调小组已经进驻,只等把亏损算出来,便会有“白骑士”接手。
    而预想中的“白骑士”人选还远不止一个,所有人都以为最坏结果不过就是换个老板而已,年底也许会裁员,但也不一定轮到自己头上。毕竟这是选举年,财政部不可能再让一家这么大的投行倒掉,这可是要改变整个华尔街生态的事件。
    刚刚过去的那个周末,董事会二十四小时待命,记者也等在门口听收购的消息,甚至都已经准备好了招待会的订餐,连香槟都送到了。但最后得到的回复却是“白骑士”来不了了,一个都没到。美国银行收购了美林,巴克莱是想要的他们的,无奈英国金管局不同意,最早也得等到星期二才能重新投票。但l行已经熬不过周一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结果,就连高层也是直到那个时候才接受了现实,几个小时之内签完所有文件,赶在亚洲开市之前宣布破产清算。
    管理层和一些后台部门先得到消息,周日晚上就已经拿了东西走人。前台和中台的员工反倒是最后知后觉的,周一一早去上班,才被通知带上自己的东西离开,交易大厅里的大屏幕还在滚动,门口乱作一团。
    “就差这么一天?”丁之童只觉难以置信。
    “对啊,”冯晟在电话那边轻轻笑了声,“就差这么一天。”
    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就像是目睹了历史的车轮滚滚碾过,既无言又无能为力。而且还觉得这件事有些不真实,毕竟他们这些淘金青年,当初哪个不把leaguetable投行用的一种排行榜,记录在各个地区投行业务总额的排行。上bb行的名字当成神一样来崇拜?仅仅一年,三家没了,剩下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你打算怎么办?”丁之童先开口问。
    冯晟深呼吸一次,笑着回答:“等hr的消息吧,今天打电话过去,他们也就一句话,别接受媒体采访,可我听说好几个老师傅出版社的约稿都接好了,就准备靠这个最后挣一笔呢。”
    丁之童也跟着笑起来,还想再问点什么,却被冯晟打断,反过来问她:“你最近怎么样啊?”
    丁之童能猜到他的言下之意,他也许已经知道她跟甘扬分手了。
    “挺好的……”她回答。
    虽然她最近的状态一塌糊涂,上班,加班,出差,每天都在赶近在眼前的deadline,其余什么都顾不上考虑。但她也真心觉得这样挺好,至少无暇再去想那些不该想的事。
    话说到这儿,似乎也该道别了,但冯晟却又开口说:“还有……”
    “什么?”丁之童下意识地问,一时间有些瑟缩。有些话,她是真的不想再听了。
    所幸,现实跟她猜的截然不同。
    “今天是我生日。”冯晟在电话那边对她说。
    丁之童怔住,许久才反应过来今天还真是他生日。
    “生日快乐呀!”她笑着说。
    冯晟也笑起来。丁之童知道,他也领会到了其中的黑色幽默。2008年9月15日,他的生日从此成了一个改写历史的纪念日。
    过去的一个月,甘扬几乎每天都在为钱发愁。
    白天凑贴息承兑的期限,就连夜里做梦也在查银行账户,数着里面的位数,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睛,又开始算这个月够不够开销,这个礼拜,甚至这一天的现金流过不过得去?
    总之满脑子都是钱,以及怎么搞钱。
    但借钱都要有一个由头,说拿去还债显然论据不足,扩大生产也是无稽之谈。沿海地区的人均gdp一年一年高涨上去,环保方面的要求越来越严格,大方向都是往高端制造业转型,而运动鞋再怎么折腾也就这样了。
    这段时间,龙梅常常带着他去赴那些投资人和银行的酒局。
    是他有求于人,而且又总是酒桌上最年轻的那一个,所有人都可以并且喜欢盯着他灌酒,哪怕只是一个小科员。
    刚开始,他还努力坚持一下,陪着多喝几杯。后来,被龙梅看出来他的酒量无限近乎于零,索性劝他不要逞强,说对方其实根本不在乎你喝多喝少,而是你醉的那个程度,他们想看到的是你豁出去自己,不怕在彼此面前出丑,不吝酒后真言,只有这样才算是展现出了足够的诚意,也才能够赢得信任。
    这番话让甘扬茅塞顿开,他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看不起的地方传统,竟然也有着相当缜密的内在逻辑。
    于是,他开始一上桌就说自己酒量稀烂,两杯就醉了,只可惜还是脸皮太嫩,没法表演出丑,呕吐,以及酒后真言。
    只有那一天例外。
    那天夜里,酒桌上有他的大债主,是个华侨老头,八几年就在此地开制鞋厂,柳总还在他厂里打过工。后来因为给省里的大学捐款,设奖学金,搞实习基地,得了个荣誉博士学位。虽然只是荣誉的,但老头不喜欢被称呼“总”或者“董事长”,独独偏爱“陈博士”这个名号。
    陈博士挺清楚他家里的事,拍着他的肩膀玩笑,说:“少年郎,人生海海,怎么这么想不开,要跑来还债呢?”
    那一阵,类似的事情多得不胜枚举,破产的有,逃出去也有,临走之前还跟亲戚朋友借一圈钱。但当地经商的人很多,都知道做生意有风险,骂归骂,告归告,倒也不至于觉得当事人十恶不赦。
    甘扬也奇怪,他为什么要呆在这里呢?他其实满可以听柳总的话,丢下这里的事情不管,拿好自己名下的房产和信托,收着房租和孳息,再找一份不太辛苦的工作,每天朝九晚五,余下的时间,做做饭,跑跑步,谈谈恋爱,和丁之童。
    最后那个名字被他想起来,心都在跟着颤。
    但现在要反悔已经晚了,柳总给他留的房子,没抵押的都已经卖了,有抵押的做了二次,收到的钱投进这个黑窟窿里,连个水花都激不起来,就已经了无踪迹。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把往后的余生都押在了一场毫无胜算的赌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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