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五月, 她的日子过得浓墨重彩,且惠后来想起来,曾一度认为, 她一生的黄金岁月,都落在了二十岁那年,初夏时节的微风里。
    六月份且惠很忙,撇开期末考试的压力不管,还有妈妈不时的远程操控。
    董玉书认为, 她要申请学校,这个暑假就该找个外资律所去实习,着手准备入学申请,顺便打磨出一篇好的written work(书面文稿), 尤其申牛津的话,这一项是占了很大比重的。
    单就实习而言,且惠是没意见的,但她有更心仪的律所, 也已经投了简历。
    无奈董玉书逼得太紧了,她实在骗不下去,只好按妈妈说的来办。
    期末考试后的两天, 幼圆来西平巷找她,带了一盒鲜肉月饼。
    且惠午睡刚起, 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肩上,穿了条黑色系脖裙子,后背开到了中间位置,掏出一双纤细的手臂。
    她戴了一副黑框眼镜, 一只脚抬起来,踩在圈椅的边沿, 聚精会神的,把键盘敲得噼啪响。
    幼圆走进书房里,蹑手蹑脚,想故意吓一吓她。
    但且惠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早看见你了,懒得作声而已。”
    她觉得没劲,看了看电脑上那排蚂蚁大的英文,“不都考完了吗?怎么还浴血奋战的架势啊?”
    且惠往耳边捋了捋掉下来的长鬓发,“我妈让我准备入学材料,我在写呢。”
    幼圆自己搬了张椅子坐下,“准备申哪几个学校啊?”
    “就一个,牛津。”且惠朝她吐苦水,“什么plan a又plan b的,没那么多功夫瞎捯饬,也就董老师觉得,我能一手抓实习一手抓入学,还两手不耽误。”
    幼圆说:“只申一个的话有点悬吧。”
    “我一不是学院第一,二没有出国交换的经历,三拿不到推荐信,申不上才是正常的。也就做样子给我妈妈看,世界名校对我的资质存疑,这总怪不到我身上吧。”
    且惠掰着手指头,说的又气又急,把幼圆都逗笑了。她说:“推荐信好办哪,以您现在这份荣宠,让小叔叔去弄啊,他出马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打住!”且惠严词拒绝,“我不会和他说这个事,你也不要说。”
    幼圆大胆猜测,“你不想出国是为了留在他身边吧?”
    窗边的三足鼎里冒出袅袅香烟,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
    “是为了不和他有什么利益牵扯,留下一辈子打不清的官司。“且惠看了一阵廊下乱飞的画眉,才慢吞吞地说:“反正毕业了,我也不会再留在这里。”
    幼圆怕她伤心,故意噢哟了一声,“想这么清楚了?”
    且惠好笑地瞪了她一眼,“你干嘛来了?”
    她说:“你冯妈妈从江城出差回来,给你带的鲜肉月饼,尝尝吧。”
    且惠拿起一个咬了两口,手掌托住往下直掉的渣儿,“嗯,真好吃。”
    吃完,她拍了拍手,抽出纸巾擦了擦。
    幼圆拖着她出去,“这附近公园里有家咖啡店,那儿的甜品巨好吃,你陪我去嘛。”
    且惠不肯动,她指着电脑屏幕说:“我还没写完呢,哪有空去喝什么咖啡,叫来家里吃吧。我让隋姨去.......”
    幼圆打断她,伸手关上了她的电脑,“你整天都不出门,看看你身上这皮肤,白得像死了三天!”
    “......行吧。”
    她就这么被幼圆拐出了门。
    这家店环境很不错,下午客人很少,四面荷风。
    且惠抹了一勺鱼子酱在司康上,尝了一口,味道还过得去。
    “沈总上班去了啊?”幼圆舀着一调羹荔枝冰,她问。
    “他忙得连人影都不见。”且惠靠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披星戴月的,就算在京里,也没有一天在太阳落山前回来过。”
    幼圆点头,“最近又出差了吧?要不然你也不能这么清闲。”
    且惠说:“走了五天了,反正我上一次见他是三天前,在新闻里,他戴着安全帽,威风凛凛地走在前面,领着人在港口检查船只呢。”
    “他在上升期,人又精明干练,上面难免会多倚重他一些。”幼圆用纸巾蘸了蘸嘴角,“我爸说的,等老邵退下来,他是最有希望接班的。”
    说话间,魏时雨和一帮姐们儿说笑着进来了。
    在这类的事情上,姑娘家总是嗅觉格外敏锐的,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见了窗边那个白得晃眼的小姑娘,心里就不舒服,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直到身边人提醒她说:“这就是钟且惠,沈先生养在身边的那个。”
    魏时雨皱了皱眉,在见到真人之前,她有过无数的设想,以为能叫他沈宗良看上的人,该是冲淡素雅的,这才符合他脱俗的审美趣旨。但眼前这一位,已不是这样简单就可以形容。
    她坐在那里,穿着条单薄的春裙,撑着头在搅咖啡,身后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绿植,她就这么恬淡沉静的,从环境里跳脱出来。
    魏时雨笑得怪异,“是吗?去看看。”
    挑事的人又怕出事,忙拉住她,“还是别去了吧,让沈先生知道不得了。你没看她过生日的晚上,那个四海来潮的阵仗,估计疼女儿也就到这程度了。”
    听完她的描述魏时雨更光火了。
    那日她没在京,只是听晋丰那小子说了两句,讲小叔叔如何排场大,京中有头脸的人物都到了。等她一来,连魏晋丰也不敢讲了,但从这两句已经能听出来,沈宗良有多么爱重她。
    她晃开了胳膊上绕着的手,“那我更要去打个招呼了。”
    魏时雨就想看看,自己拿热脸贴了五六年的人,他宝贝的女孩子究竟圆还是扁。
    还是幼圆先看见了她,甜甜地叫了句魏姐姐。
    桌边的且惠也跟着转头,礼貌地点头微笑,说姐姐好。
    她的声线轻柔、温和,和她落在别人身上的目光一样,丁点莫名的敌意也没有。
    但魏时雨知道,这个钟且惠一定也听说了什么。
    比如总央求母亲撮合他们,嘴上说着当朋友处着就好,暗地里却花招百出。
    冯家的和她走那么近,钟且惠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只是不冷不热地眺过来一眼,便平静地挪开视线,不知道是无心恋战,还是根本不拿她当对手,认定她必输无疑。
    她好厉害,被沈宗良这样宠,整个人松弛而坦荡,拿什么都不当回事。
    魏时雨怔怔站在那里,心中怀着一股无处发泄的嫉妒。
    难过的是,钟且惠只和她打了个陌路招呼而已。
    她忽然就出门走了,走到洒满刺眼阳光的草坪上。
    身后是朋友们的叫喊,“你去哪儿啊时雨,那边好晒!”
    “你们不要管我!”
    幼圆看热闹般地咬吸管,“怎么了?突然受什么刺激了。”
    “不知道啊。”且惠耸了耸肩,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表情,推过去一个碟子,“你吃一下这块舒芙蕾,好软。”
    她们在公园里消磨到傍晚,尝了各种各样的茶点和果汁,索性晚饭也不要吃了。
    且惠送她上了车,拎着她的黑金小方包,慢慢踱回胡同里。
    没走两步,就看见一位认识的老者挨着墙根坐了,前面摆了一个竹筐。
    且惠过去和他问好,在这里住久了,才知道还有这么些旧相识在。
    金爷爷过去是钟禹平的司机,在后勤岗位上退的休。
    按说有一笔固定的退休金,晚年生活是不必愁的,但他的儿子前年生了重病,花掉夫妻俩全部的积蓄也没看好,撒手走了,留下一屁股债,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
    她叫了句爷爷,然后蹲下来,“今天又是什么呀?”
    金爷爷说:“是我自己种的葛根,小小姐喜欢的话,拿袋子装一点吧。”
    且惠想了想,问:“是不是可以做成粉冲水喝的那个?”
    “对对对,很养胃的,你爷爷在云南的时候,他每天都喝。”
    “我喜欢,你全卖给我好不好?多少钱一斤呢。”
    金爷爷怎么都不肯收她的,抖着布满细纹的手去扯袋子。
    且惠拿出手机,扫了一千块给他,提起竹筐,“连这个也给我吧。”
    他在身后大喊:“不要这么多钱,小小姐,你回来!”
    等到他的老伴过来,问出了什么事。
    金老爷子把手机亮给她看,“咱们挖的葛根,小小姐扫给我一千,那么几根东西哪里值了?”
    他老伴看着那抹纤瘦的身影小跑着消失在拐角处。
    她叹了口气,“哎,她们钟家人都心眼好,老秘书长也是,就是好人不长命,可怜了小小姐。”
    且惠跑了一段路,确定金爷爷不会追上来后,扶着胸口,手撑在墙上歇了一会儿。
    这时候,徐懋朝从街边骑车过来,看见个娇喘微微的女孩子,站在路边休息。叮铃一声,他摁了摁铃铛,“心脏病犯了啊?邻里邻居的,要不我送你去医院?”
    且惠放下手,回头瞪了他一眼,“知道为什么你说话没人爱听吗?”
    “是吗?!”徐懋朝故作吃惊的样子,“我以为大家都挺爱听我讲话的呢。”
    天长日久地处下来,徐懋朝发现他越来越爱逗她说话了。
    且惠愈是冷淡,他越要找点话题跟她搭腔,哪怕是惹她生气。
    当然了,得是小叔叔不在的时候。
    且惠不想理他,挽着竹筐继续往前走。
    徐懋朝扯了扯嘴角,骑着车追上她,“这么重的东西,你能提得起吗?要不要帮你。”
    胳膊确实有点酸了,她换了只手提着,说:“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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