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了寅时?, 薛应挽回到凌霄峰时?,还是撞见了戚长昀。
    他的师尊没有佩剑,在夜色中长身玉立, 一头银白发丝被吹得纷乱。地?上的竹竹,枯枝也随着寒露后愈加强浓的风卷刮而起, 发出沙沙响声。
    月光莹亮,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薛应挽问:“这么晚, 师尊还没有睡么?”
    戚长昀道:“在等你。”
    薛应挽手中还握着剑,他欲盖弥彰地?藏在身后, 没多用心地?辩解:“我睡不着, 到山下随便走走, 想着……练一练剑。”
    戚长昀问:“要为师陪你么?”
    薛应挽一顿,而后笑道:“好啊。”
    师徒二人?已经切磋对招过多次, 戚长昀教授他时?, 常用“引导剑”,令薛应挽能一步步熟知招式运气之法,出剑角度,若是哪处出错, 更可以剑气引导。
    可今夜, 他却只收了灵力,用最简单的朝华宗基础剑式与徒弟对招。
    清脆的剑身碰撞之声响起,重昭与既明本就出自同?源, 纵然无剑气相附, 依旧能在极为默契与和谐的对照中产生?共鸣。
    薛应挽用得越来越称心应手,剑法也越来越精妙了。
    最后一式结束时?, 薛应挽精疲力竭,低低喘着气, 颊边鬓发被自己汗液打湿,往前走时?,被戚长昀接住身子,顺着他垂下的手掌,握住了重昭剑。
    “好用吗?”戚长昀问。
    薛应挽就这样懒懒地?靠着他,闷声答了个“嗯”。
    戚长昀又问:“要和我睡吗?”
    薛应挽被这没头没尾的问题逗笑了:“好啊,师尊抱我回去。”
    戚长昀弯下身子,拖着他的膝弯,将人?从?殿外,一路抱回内殿床榻,放下床幔时?,身子忽而被薛应挽握住手掌,用力往下扯拽。
    戚长昀自然不会被薛应挽惊吓,可还是顺着他的力道往下,在即将压覆上身体时?以手肘相撑,银色发丝垂落在徒弟脸颊,他微微低声,问道:“怎么了?”
    薛应挽盯着他的双眼,不准戚长昀别开视线:“师尊,要回答我的问题,不可以骗我。”
    “……好。”
    “师尊是不是,知道谁是魔种?”
    “不知道,但这个人?不会是萧远潮。”
    怪不得戚长昀不阻拦他去救戚长昀,薛应挽心中压下一个问题,又问:“那师尊,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戚长昀指腹摩挲过他细嫩脸颊:“喜欢你。”
    纵然二人?已经算得上十?分亲密,可这样直白的话语从?一向冷厉的师尊口中讲出,还是令薛应挽愣了一下,随后脸颊通红,含糊地?嗯声应过。
    戚长昀:“还要问什么吗?”
    “要的,”薛应挽轻轻叹一口气,瞳光潋滟,“最后一个问题,师尊收我为徒时?……当真只是,第一次见过我吗?”
    不出意料,戚长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眼睫上下轻碰,湛蓝中映出薛应挽纯澈面容:“重要吗?”
    薛应挽说:“重要。”
    好久好久,久到薛应挽以为戚长昀不会再回答时?,他听到了那道清沉而惯常冷静的声音响起。
    “我一直在等你,”他说,“等你……来见我。”
    一句不明含义的话,可薛应挽知道,戚长昀并没有前世记忆,唯独初遇那一眼,叫他无法释怀。
    戚长昀看向自己的眼神,分明是久别重逢。
    在哪里见过呢,也许是那些零碎的梦里罢。
    薛应挽不再细究,轻叹一声,缓缓抱住戚长昀肩背,不再与他相视。
    他一遍遍重复:“对不对,对不起……”
    “师尊,对不起……”
    薛应挽一字一句,声音绵而长,慢慢地?,对戚长昀说出心中那些贮藏的话语:
    “我其?实很笨,一直都不明白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感情,是喜欢,还是恨,对谁都分不清,甚至知道师尊喜欢我,反而去利用师尊……”
    “我不介意,”戚长昀打断他,“挽挽,我不介意。”
    “本来想,还能有很长时?间去慢慢知道自己的心意,可是总是天不遂人?愿,我好像没有机会了。”
    戚长昀像是预料到了什么,声音多了颤意:“你要……做什么?”
    “师尊,我可能没有那么喜欢你,不适合当你的道侣,也不想和你结契了。”
    戚长昀身体有一丝僵硬,回答得很快:“好。”
    “师尊这么好,一定会遇到更适合的人?……如果可以,如果还有机会,我还是想当师尊的徒弟,能和师尊一起练剑,一直,一直在一起……”
    随着肩头一点湿热,低微的啜泣在耳侧响起,戚长昀想转头,被薛应挽紧紧抱着脖颈不许动弹。
    “不要看我。”
    戚长昀停下动作。
    好一会,薛应挽又问:“师尊,我是不是很过分?”
    此时?的戚长昀只是抱着他,本就寒凉的身体更加如沉冰发冷,他闭上眼,低声道:“挽挽,别再留下我……一个人?。”
    也许二人?这个夜里都没有睡着,却不约而同?地?没有再说话,只是拥抱着,掌心交握,绵长呼吸在耳侧轻响,直到东方将白,第一缕日光落尽了霁尘殿内殿。
    薛应挽坐起身子,戚长昀替他梳头,一缕青丝绕在指间,银白色的云纹发带轻轻缠束,打出一个漂亮的结。
    离殿时?,遇见正入广场的魏以舟,他看向走在身侧的戚长昀,问了好,又打趣道:“师尊,我今日是不是不用敬茶了?”
    薛应挽笑道:“师兄往后不许偷懒,要日日认真修行才是。”
    魏以舟二指弯起,当着戚长昀的面,轻轻地?叩了叩他脑袋。
    再而后,踏过青石小路与密林间的粼粼光斑,凌霄峰千级台阶前树荫下,戚长昀替他理好衣襟,问道:“剑法尚未学全,何时?回来?”
    薛应挽没有回答,亦没有回头。
    *
    薛应挽在朝华宗内漫无目的的晃荡,把从?前走过又快记不清的路都走了一遍,不少?认识弟子与他打招呼:“戚师弟,早啊!”
    薛应挽一一点头应是,路上遇到此前一个尚有印象的弟子。此人?名叫万嘉,向薛应挽问好时?,见他手持重昭,不住叹道:“这便是与霁尘真人?本命剑相同?材料而造的神剑么……”
    薛应挽见他跃跃欲试,问道:“要打一场么?”
    弟子眼中熠熠:“可以么?”
    他已是元婴后期,比薛应挽修为高上一个层次,便也收了灵力,只比剑法,两间相触,不住赞叹:“果真好剑!下次再比过!”
    二人?别过,薛应挽又走小半时?辰,最后停在常陆峰侧峰高高的山顶。他坐在崖边,从?上往下瞧去,见得山峦嶙峋,怪石嶙峋,云雾腾乱,难以辨清山下万丈深渊。
    一道身影坐在他身侧,声色俏皮清爽:
    “嘿,看什么呢!”
    薛应挽不用偏头便知晓来者是谁,他答道:“看风景呢,你怎么来了?”
    “从?演武场就看到你一个人?像是失魂落魄一样的走,我怕你想不开跳崖,跟上来看看你做什么!”争衡捧着手,笑眯眯地?与他一同?往下望,“好看吗,有什么?”
    薛应挽说:“不至于吧!有那么明显吗?”
    “有啊,无精打采的,”争衡说道,“怎么,越辞又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他就是这样的人?,看着虽然有时?候靠谱吧,但是内里其?实挺幼稚的——要真让你不开心了,你也别难受,和我说,我去替你揍他一顿就好啦。”
    “你与他很熟呀?”薛应挽随口问道。
    “勉勉强强吧,我是他带上山的,我家?以前是种地?的,他突然跑来,说我有修行天分,就把我带上宗门?了。”争衡数着手指,满不在意道,“算下来,我们?都认识一百多年了。”
    “看来你们?关?系还不错。”
    争衡歪着头,马尾辫一晃一晃:“我和他可不对付,这人?很烦的,不过也有好处,宗门?都知道我是他认的妹妹,没人?敢欺负我,还经常拿东西?来孝敬我呢。”
    薛应挽听着好笑,伸出手,揉了揉她脑袋,又想起什么,将前日在长溪买的剑穗和发簪取出,送到争衡掌中。
    “看着适合就买了,别嫌弃。”
    “我喜欢!”争衡双眼发光,盯着反射日光的玛瑙石钗子,凑上前,“你快帮我戴上!”
    薛应挽替他攒上钗子,争衡本就面若桃李,而今额边钗子熠熠发光,更是衬得脸蛋艳丽,她嘿嘿地?笑,追着问薛应挽好不好看。
    薛应挽耐不过,一连哄说了好几个“好看”,恰逢有弟子御剑行过常陆峰,云雾缭绕间,争衡仰起脸,向他们?抬手招呼:“蔓菁!好巧!”
    剑上弟子正是当初引薛应挽入宗的蔓菁,她显然是忙着去另一处峰交付物件,只随意应了招呼:“戚师弟,小麦,你们?做什么呢?”
    “在——看、风、景!”
    “有那么——好看吗!”
    “那你、一会、也来啊!”
    “我赶着有事呢,你们?慢慢看,不打扰啦——”
    蔓菁御剑行过,争衡晃着两只脚,侧头一看,薛应挽不知何时?僵在原地?,眼神一动不动地?落在她身上。
    跟个雕塑似的。
    争衡掩嘴而笑,往他眼前晃了晃掌:“你没事吧?”
    薛应挽直勾勾看着她,嗓音发颤,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你是小麦?”
    “是呀,这是我上宗门?前的名字,小时?候在村里,我爹娘一直这么叫我,大家?都说像个小名,我就干脆给自己起个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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