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应挽此刻才想明白, 邬镇客栈时老人?惨白到不同寻常的?脸色,为何能精确讲出的?那些怪物模样?与行为,像是亲眼见过一般, 又?为何说镇上之人?来了浔城,小麦一家却一个也没?有遇到过。
    整个邬镇, 早就被倾巢而出的?邪魔啃食得干净,没?有任何一个在镇上的?人?能逃脱。
    他看向小麦, 女孩方才蹲在路旁,仔细地逗弄着一只路过的?小蟋蟀。她尚且不知晓自己连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也失去了, 只甩着母亲给她编的?长辫, 乌溜溜的?眼睛转悠, 像是反着光的?黑曜石。
    那间木屋其实早就不再能住人?,薛应挽就这样?带着小麦, 为她多买一份吃食, 在物资紧张的?情况下,也能从几个书生手中借到书本。出乎意?料,小麦倒是对?看书很有兴趣,一个人?端着书便?能看足足一日?, 有吃的?穿的?, 也不再像从前一般行偷盗之举了。
    夜晚,便?和他们一起睡在林中,小麦蹲在一旁, 好奇地问?:“你?们为什么?要抱在一起睡觉啊。”
    越辞没?好气地答:“因为这是我老婆。”
    小麦问?:“老婆是什么??”
    薛应挽也一直不明白越辞为什么?这么?叫自己, 顺着问?道:“老婆是什么??”
    越辞道:“老婆就是爱称,只有我能叫的?名字, 就像你?叫我老公?一样?。”
    薛应挽道:“可是老公?不是你?的?小名吗?”
    “也是爱称,”越辞道, “不过,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叫。”
    薛应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换了个位置,将自己团进越辞怀中。越辞身体长得好快,初见他时还是少年身形,如今却可以轻易地将他环抱,替他阻隔夜间寒风与忽来骤雨。
    天气似乎又?转冷了,听着风吹枯草的?沙沙声,好久好久,薛应挽都没?睡着。
    越辞问?他:“在想什么??睡得不舒服吗?”
    薛应挽像只小兔子,或是黏人?的?猫儿,整个人?软乎乎的?,嗓音有点儿泛哑:“我的?师尊走了,师兄也走了,这些在浔城的?人?说得没?错,要是魔种真的?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被消灭了就好了,这样?……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事,这么?多人?离开?了。”
    越辞似乎明白他在为什么?而忧恼了,抬手一捞,将人?连着胳膊带高?,夜色中对?上那双澄澈如琥珀的?双瞳:“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再后悔也没?有办法弥补,着眼当下,不好吗?”
    薛应挽睫毛很长很浓,讲起话来像蝴蝶翅膀扑簌,他偏过一点头?,轻声道:“我听说,有一个上古密咒,名曰‘华胥’,能够让人?入梦。入梦之人?有机会?在梦中将错误重?新弥补,直到得到想要的?一切,直到这个世界完美的?属于他,他也将永远留在其中,心甘情愿,不辨真假。”
    越辞问?他:“你?想做什么??”
    薛应挽眨了眨眼,想掩去一点湿意?:“我有很多后悔的?事,比如没?有多陪陪师尊,比如不该去对?李恒动手,促成了第一个魔气的?释放;又?或者,那日?不该出门,被人?钻了空隙毁去丹田;再不然……就是该千方百计阻止师尊,不要将内丹给我。”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最后一句却很轻很淡,像是融化在了不间断的?风中:“这样?,也许大家就都不会?死。”
    “不要把什么?事都怪在自己头?上,”越辞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发展成现在模样?,你?也没?有一点责任。”
    薛应挽喃喃道:“都说一切到了最危难之际,都会?有救世之人?挺身而出,可是大家都很累,很辛苦了,那个人?还没?有出现呢?”
    越辞道:“也许他在等一把剑。”
    薛应挽看向他:“是那把没?有完成的?神器吗?”
    越辞眼神有一瞬的?闪躲:“……我不知道。”
    也许是错觉,薛应挽深深叹了口气。
    他不再说话了,只是靠着越辞,脸蛋埋得很深,慢慢闭上眼睛,宽袖中露出半截白玉似的?腕子,手指牵着一点衣摆,随呼吸而小幅度晃动着。
    至夜半,万物静寂,薛应挽从噩梦中惊醒,骤然睁眼,下意?识喘息不停。
    许是环境太差,他已经很少能睡个安稳觉了,可从前至多早醒或劳累,极少有这般被惊吓而醒,久久不能回神的?。
    他梦到戚长昀在为他梳发,本还带着一点笑意?,倏然场景变换,一把长刀突如其来,由前至后贯穿了戚长昀的?身体,他的?五官消失,只剩一团扭曲不清的?面容。
    千万支箭半空飞驰而来,透过血肉,扎入挡在身前的?师兄,像是被扎成了刺猬的?靶子,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好皮肉。
    浓重?的?血淌成了河流,一点点渗入他肌肤里。薛应挽转过头?,身后是深不见底,隐约能听见沸腾岩浆的?异火窑窟,青蓝色的?火苗往上窜,沿着他的脚一路往上爬。
    他浑身冷汗,胸膛重?重?起伏,指尖早已不知什么时候扣入掌纹里,留下了几道极深的?印子。
    越辞被怀中动静惊醒,眼皮发沉,困怏怏道:“怎么了?”
    好一会?儿,薛应挽平复下来,除却嗓音微哑,再无异常,只是从他怀中撑起身子,低声道:“小麦不见了。”
    越辞还是犯着困,打了个哈欠:“大晚上能去哪啊,可能睡不着自己玩儿去了吧,”又?想将薛应挽拦回怀中,“我们继续睡,明天就回来了。”
    薛应挽道:“你?休息吧,我去找找她。”
    越辞自然不会?让他一个人?去,没?辙,也跟着起了身子,冷风一睡,困意?果然消去大半。
    浔城城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除却城门外一片空地,便?是连着泥路的?山林。聚集而来的?百姓皆聚集在此处,靠着城内修士结界庇佑,不会?离开?太远,小麦若活动,也只能是在这附近。
    生怕打扰其他人?睡觉,薛应挽并没?有大声呼叫,只借着修行者超于常人?的?五感寻找,很快,他们便?发现了小麦身影。
    不足人?胸口高?的?女孩猫着腰,借着林叶遮挡,压低脚步,猫儿似的?,小心翼翼绕到先前卖鸡蛋的?货郎身后。
    这货郎还在呼呼大睡,他的?鸡快死了,应当也就最后几日?能下鸡蛋,昨日?没?卖光的?,便?被堆放在一块旧衣裹起的?小包处,塞了几块布料当做缓和。
    小麦就这样?悄悄伸出了手,掀开?一点布,往里摸走了一个,两个,三个……足足四?个。
    鼓着腮,一副气馁模样?,要不是揣不下,显然还不想就此放弃。
    她衣摆兜着这几只半个巴掌大的?鸡蛋往回走,才转过身,便?被阴着脸的?越辞抓了个正着,拎着后领便?提了起来,登时吓得一哆嗦,手掌托了个空,鸡蛋骨碌碌往地上滚。
    薛应挽眼疾手快,替她重?新兜住衣领,好歹保了这几个鸡蛋安危。
    小麦眼神打转,薛应挽向越辞比了个嘘声手势,往货郎腿边放了几个买鸡蛋的?铜板,这才带着人?绕回林中人?烟稀疏之地。
    越辞环胸靠在树干上,冷声道:“大半夜不好好睡觉,跑出去干坏事儿?”
    薛应挽将鸡蛋放在地上,看向满脸不服气的?小麦,轻声问?道:“你?想吃鸡蛋?”
    小麦别过脸,哼了一声。
    越辞道:“问?你?话呢。”
    薛应挽吓她:“不说我就把鸡蛋拿走了。”说着往前伸手,将将抓握上一只鸡蛋。
    小麦一跺脚,扑在地上,护住自己辛苦取到的?几颗鸡蛋。
    “不许!不许不许!”她愤愤道,“我娘最爱吃鸡蛋了,之前我爹问?那个坏蛋要鸡蛋他不给,我要拿去给我爹娘吃!”
    薛应挽突然想起,货郎前几日?说要一个铜板跟他换鸡蛋的?竟是小麦父亲,而那时候的?小麦母亲应当已近油尽灯枯,才会?浑浑噩噩,死前还想着要吃一顿鸡蛋。
    小麦父亲没?有钱了,全身上下只剩下那个铜板,还是没?有求到货郎开?口,阿苑自然也没?吃到鸡蛋。
    小麦年纪小,不懂得太多,唯独记下了妈妈想吃的?东西,还顺带记仇上了不给她爹鸡蛋的?货郎。
    薛应挽愣住:“你?……”
    只说了一个字,越辞却冷冷打断他:“正事不干,倒是会?骗人?得很。”
    一本书被甩在地上,书页敞开?,薛应挽投去视线,看到每一页本该有文字之处,都被人?用树枝沾了湿泥在上面涂涂画画,书页也早就破损,可以看出下手之人?对?书本的?愤恨。
    唯独最外层封页看起来干净些许,起到了一点掩盖作用。
    “看起来对?书爱不释手,背地里早就恨不得把书撕了是不是?”越辞面色温和,讲出话语却像淬了把刀,舌尖舔上犬齿,笑道,“要不是今天被我翻开?,还真以为你?多喜欢读书呢……小崽子,你?装得可真好啊。”
    薛应挽捂着额头?,不知道为什么?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不喜欢看书啊?”他问?小麦。
    事已至此,小麦索性也不装了。
    她朝着越辞“呸”了一声,抬脚想往越辞处踹。越辞轻松避身,小麦踢了个踢空,自己踉跄两步,脑袋撞上树杈,晕乎乎地,眼圈直泛红。
    “你?们把我爹娘杀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她说,“我恨死你?们了,有本事,有本事你?们就把我也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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