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里最后一场大雨连下了三天, 掐住期末的尾巴,戛然而止。整个桐城镇像装进一块巨大的玻璃罩中,湿蒙蒙的草木云天, 滋润的浓绿晕开在明净窗面。
    黎也搬去舅妈家的东西陆续搬走, 都摞到旅店房间, 临走前, 和秦棠一起收拾了屋子, 一直压在兜里的两百块钱, 黎也偷偷又压回了她的枕下,俩人打过招呼, 暂时告别。
    暑热毒辣,靳邵背着黎也换了台大功率风扇, 房间每日通风,夏日清凉。
    俩人整天待在一起,以胶投漆,睡觉,洗漱,做饭,细致入微到每件事,偶尔出去吃一顿,庆祝些鸡毛蒜皮的日常,他还会腆着脸皮去隔壁借口井镇西瓜, 扎小矮凳在院子的绿树下乘凉, 啃西瓜, 聊屁话整些小花样。靳邵黏着她的时间更长了, 他没有自己的事,或者把规划推后, 他的日子里只有一道身影。
    靳邵的烟瘾基本戒掉,出去时和李聪他们碰面,出入娱乐场合,没接过一根朝他递来的烟,嘴里常含着糖球的甜腻,也着迷她舌腔里漫延的湿热。
    俩人关系更进一步,彼此疏解难耐,隔靴搔痒地刺激神经,即便氛围正好,即便她从未抗拒,允许他的触摸,将要擦枪走火,他还是将身子撑起,光膀子走进卫浴。对他保有的克制,黎也仅是沉默。
    关了灯,两具冷静下来的身体平躺在一起,夏夜月光银亮,窗格裁出剪影斜进来,气氛安详庸常。黎也不让他抱,嫌热,他就撑坐起来,立起枕头垫背,手指摩挲她几根发丝。
    短发干净利落,长度在齐肩位置往下一些,收拾起来就更随性,挽在耳后,碎发落到眉间,精致五官有恹恹的冷感,接吻时如何投入,沉迷,眼睛总是空无一物的,装不住东西。
    假期时光倦懒又享受,美妙而短暂,许多事都被抛诸脑后,但时间仍在眼下溜走,敲打着,将人推着往前。
    秦文秀最后一次打完那笔钱,黎也就再没收到她的消息,钱她攒着用才坚持完剩下的日子。
    只在期末过后,成绩出来,黎也打给她一个电话告知,成绩比以往高出一截,她高兴地打发:“我早说了,你有心学,在哪儿读不好书?”
    等她又要了结这通久违的电话,黎也平淡地问了声暑假,她干笑,推辞说过段时间她回来。
    黎也心里的盘算也赶上日程,她默不作声收拾了楼上的东西,行李箱塞得肥圆,累赘的东西扔得七七八八。
    等着靳邵什么时候会问,又在想他可能不会问——有几天他出去的频率变高,赶着暑期热潮,陪几个朋友玩些黎也不感兴趣的项目,不出镇,每晚都会回来,给她带夜宵,就一份,她不吃他就会吃。但都是晚上回来,谨慎地掖开房门,第一眼往床上看,在或不在,他大概都会松口气。
    拌面散发浓郁酱香,黎也睡得浅,起来去洗了个手,和他一起坐沙发上吃,开两罐冰啤,她喝不了还要喝,就是奔着喝了直接晕的。
    迷迷糊糊地又和他聊了很多,她拿他手机玩蹦球,之前有一关实在过不去了,再打开来,发现还在那关,她问他是不是也过不去,他接过手机,花了十几分钟过了给她。
    啤酒度数不高,她喝了整整一罐,没倒,尚存的意识能跟他聊聊冰箱里快放坏的菜,盘着腿,撑着脸,微醺眼神,陡然听他最后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走?”
    “这两天吧。”她说他总不在家,也不黏着她了,说完就睡着,枕在他腿上,耳边杂声放大,晕进梦里。
    之后的两天,靳邵又窝在了家里,陪她写假期作业,一人一只耳机,给她做一顿饭,他手艺进步许多,一起看剧,晚上枕着蝉鸣入睡。
    黎也没来得及发觉不对,新一天的清晨,她再次睁眼时,厅里多出两个硕大的行李箱,紧紧挨靠,她昨天没收拾的作业摊子也整理在背包里。二楼尽头的客房则空空荡荡,只余一套齐全的床褥,摔坏的闹钟,晾衣杆上一排衣架随风荡。
    计划里,她应该走得干脆些,笔记本中的日期划完,她没再打开过,也不再想起,日子一天天过,转眼到了八月底,处暑之后,心情随着天气躁。
    靳邵做了两碗面,她心不在焉地跟他并排坐,没问他行李,他先说话:“我到樊佑那儿,送你去县里坐车。”
    其实在哪儿坐都没差别,桐城站这块都是老火车,没有直达,车次转得人晕。她没有看过票,不知道从这到舅舅告知的地点需要途径哪几个站点。
    她咽下一口面,扫了眼票,“好。”
    火车票是他提前两天就买好的,叠放在两碗面中间。
    出门前,靳邵让黎也上楼再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没带——好似她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一次就要检查干净。
    确也如此。
    房间变得很空,曾经落脚地都狭小的房间,视野突然开阔,黎也没进去,最后一次带上门,锁住,钥匙还给了靳邵。
    俩人沉默地搭上公交,轻车熟路走进桐城站,检票,候车,听着恬噪的广播,列车驶入站台,她在飞驰的窗镜中看见自己略显冷漠的脸,一闪而过不及捕捉的风景。
    这个她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地方。
    其实每回心境都截然不同,她不会想到那么多,本身是个精神世界相当匮乏的人,见过什么光景,尝过什么滋味,空洞思维在大脑占比更高。
    也在某一刻触动过——他们名正言顺地坐在并排,挽着手,靠着肩,彼此温暖,像每一对平凡热恋的情侣。
    很久以后她才发觉,那时心中掀起的波澜不是甜蜜,像咸涩的潮水淹进口鼻,麻痹感官,巨大的疼痛和窒息压迫心脏,让它加快跳动,挣扎生存。
    -
    列车到站,先喊醒她是靳邵,列车员的大白嗓高呼,迟迟才到他们这,车厢的后半截。
    时间过晚,俩人在车站外就近找了家面馆,填补了空虚的肚子,兜兜转转又回到那个宾馆,要了大床房。
    靳邵提两个行李走后边,黎也拿钥匙开门,先把背包卸下丢桌上,一回头,两只行李箱滚进来,互相碰撞,到床边才停下。她忽然想到踏进旅店的第一晚,少年眼里的冷傲,轻蔑,凝成了一滩化不开的沉溺痴醉,他抱她进怀里亲吻,暖热掌心从小腹抚摩攀上,掐揉皮肉,捏碎她的自持冷淡。
    窗外下起雨,潮湿环境洇进人心底,正如他们来过的一天,心猿意马度过的一晚,玻璃敲得庞杂脆响,密集地敲碎理智。
    一次又一次的克制,退缩,适可而止,都仿佛在他收拾行李和她再一次踏上这趟列车时敲定决意——最后阻止他的,是情迷意乱间翻遍口袋发现没买套。
    “……”
    挺起的肩肌收力,脑袋埋进女孩颈窝,无力地叹声,恋恋不舍地轻蹭,趿鞋下床。
    浴室淅淅水声混同窗外雷雨,黎也屈起腿,慢慢撑坐起来,看着雨线砸着窗玻璃滑落,想着什么,或是什么也没想。
    俩人同枕共眠,靳邵从身后环着她的腰,呼吸喷薄在她头顶,他让她安心睡,明天晚些走……或许他们可以吃顿饭,中饭,晚饭,都可以,黎也在他的轻喃声中熟睡。
    靳邵走时,黎也还没醒,房间续到第二晚,桌上放着热腾腾的豆浆叉烧包,她迷糊看一眼又蒙头睡去——按部就班的高中里养成习惯,很久都不嗜睡,哪怕假期,生物钟也会准时将她的精神拔起,但不知怎的,她疲累得不像话,清醒时已然中午,桌上的早餐放凉。
    她收拾脸色,懒得再下楼,勉强吞完了他留下的餐点。
    靳邵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照她性子应该赶早,他实在辗转反侧,早早起来,买好早餐,就被樊佑一个电话喊去俱乐部。在家待的时间太长,樊佑催过他好几次,他理由敷衍,没提过黎也。
    暑期档客流多,靳邵帮着充当教练,教人健身,拳击技巧,有小女生来,围着他问东问西,他冷冰冰垮了半天脸,中午吃饭也没跟着去,自己窝回楼上房间睡午觉。
    睡得不安稳,一小会儿脑子里就钻了个梦,梦里有许多人,看不清脸,辨不明方向,他身子越变越小,发声稚嫩,滚在地上浑身肿痛,窗外是个潮湿的雨夜。
    乍然惊醒,冷汗晕湿后背,衣料贴黏身上,他睡在沙发里,脖颈酸疼,揉弄起身时身下压着的手机滑掉在地上。
    他才想起来上午空闲时给黎也发过一句“到了报平安”,他想看回复,又想她去城里,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但动作比脑子快,摁开竟能看见消息。
    黎也:【天气预报说今晚还有雷雨。】
    黎也:【车次延迟了。】
    s:【还在宾馆?】
    发送,他又躺下去,眼望头顶,用两秒掐醒自己,信息又震过来,来不及看,穿鞋换衣,一步踏俩阶梯地向下奔,绕到一楼拳击馆入口,守店值班的两个窝在吧台、沙发,纷纷看见他打招呼,又奇怪地看着他抓起谁的车钥匙飞跑出去。
    ……
    事实上,短暂的美妙就难以抽离,总会贪婪、欲壑难填,疯狂地留恋,一分一秒,一时一刻,都好,他竟有些感念这场雨。还好他还能够再说些话,还有机会再说些话。
    摩托码速直飚,逆风穿行,走马灯的街景虚化,狂烈的劲力穿过胸膛,思绪从脑子烧进肺里,抵达宾馆竟才用十分钟不到。
    他看到手机里的时间,也一并看见回信。
    黎也:【嗯。】
    黎也:【这里的叉烧包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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